我是先后认识他们俩的。这先后仅隔一礼拜。我在美国生活的这些年,变成了一个爱搭讪的人。什么样的人我一搭就能搭上:巴士司机、狗发型师、越战老伤兵、长跑者、遛狗人。那一阵我在好莱坞混电影编剧的事由,常去三号街。我就在三号街和他俩先后搭上讪的。
三号街也叫步行街,不长,一公里光景。我就在这同一地点不同时间反复见到他们。现在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了:他们在反复错过彼此。
我相信,错过是一种编结形式。你交错过来,我交错过去,你进、我退,你前匐、我后仰。你们看,完美的舞伴以最巧妙的错过编结他们紧密相连的队形。
我和他们搭熟了后,他们把身世一点点告诉了我。我发现错过使他们在相遇之前,两人的背景就已编结起来。
下面,我就把这两个人介绍给你们。
三号街等于北京的天桥。不到一里长的马路上,每个人都做着他自己拿手的一桩事,并以它挣钱。他们不知道大洋彼岸的中国人管它叫做“卖艺”。他们都不这样看事情,不带古老的成见来命名任何事情。因而毛丫来到此地头一个忘却的概念就是:她其实是个卖艺的。
毛丫在傍晚六点准时到达步行街。她的摊位在街的中段。她得走过七、八个摊位才能抵达。头一个摊主总是吸引最多的人。他是个九岁的男孩,夏威夷或索莫娃人,像所有的美国胖儿童一样长着婴儿的圆脸蛋。有人说他实际上有十四岁了。但他父母发现岁数小在步行街是个优势,因此他们绝不肯放弃。男孩抱着吉他,身体左右晃动,竟也唱出醉生梦死的模样。
毛丫不清楚男孩的哪一点令她不适,是他婴儿脸蛋上的性感表情,还是他尚未成熟就已成老油条的台风。
她在六点十分准时开始表演。在此之前她得换鞋、热身,同时定定神。她的背囊里盛了八只瓷碗、八个盘子、两把瓷勺。在表演前她不喝一口水,也不进一口食。她先拿一把顶,然后翻一串简单的跟头,把场地划出来。街那头的烤肉气味和拉丁舞曲飘过来,强行扩张了嗅觉和听觉的空间。毛丫是靠拿顶和翻跟头来定神的。之后她开始扳腿。她扳腿不是手先扳住脚,而是脚自己伸上去,如同钟表的指针,从“六点”朝“十二点”倒着走,超过肩的高度,手才上去,接住脚后跟,不是扳,而只是领领路,把它领到太阳穴的位置。于是在别人来看,毛丫的脚和腰是灵长类的另一番进化结果,具有一套不同的功能。
其实不必再往下看,就明白毛丫的水平了:不仅专业,而且是国家健将级专业。内行的人看,会觉得这身怀绝技的二十四岁女子为三号街上的人们表演,是极大的浪费。这些人从街的一头遛到另一头,有什么看什么,有什么吃什么。他们来这是找乐的,而太精湛太地道的玩艺欣赏起来比较费神。美国人在许多事上都能找乐,却在很少一些事上费神。
这是毛丫在三号街的第三百零四场表演。就是说她在美国做黑户口已将近一年。
十分钟的热身后,毛丫浑身溶解一般,出来一层柔软的湿润。三号街离太平洋不远,炎热在盛夏也聚不住,傍晚一起风,温度迅速下跌。但毛丫感到一股温热贯通了她的四肢,全身状态逐渐到了火候。她将第一只碗搁在脚尖上。这脚上套着一双黑色羊皮软底鞋,侧面绣了一条金红的龙。她的脚稳稳举着那只碗,然后细细地掂量,似乎要告诉你它具体有几两几钱。它就是一只普通的中国青花瓷碗,在中国乡村,你在贫穷富裕农家的红白喜事餐桌上常能见到。
就在毛丫的脚掂量这只青花瓷碗时,步行街上油腻腻的嘈音在她的知觉里淡去了。她心里此刻静得像一眼很深的井。那种深不见底的静寂你能从她眼睛里得到证实。随即她的脚将青花碗踢起来。更像是那脚将碗发射了出去。青花碗划出白中透蓝的弧线,落在她的头顶正中。
四五个人站下来了,看毛丫正将第七只碗搁在脚尖上。它着陆在第六只碗上,没有一点切磋,只有笃定的“叮”一记轻音。他们看地上只剩下最后一只碗了,便朝那碗里投了一把硬币。毛丫将盛硬币的碗也搁在脚尖上。
人们静下来。静得有些动机不纯:这下要你好看了。
毛丫两眼看着正前方,深吸一口气,脚再次踢起。碗和硬币各走各的,却在空中编成一个队形。它守着严格的次序,落定时便有了一串声音,清脆而清晰,如同京剧板鼓佬紧敲的木鱼,再急骤,每一下都不含混。
但谁也不懂毛丫这一招有多绝。他们不是看门道的人,只懂看热闹。于是他们便热闹地为毛丫鼓起掌来,并朝她面前又扔了几个硬币。
十分钟后,最初鼓掌的人早走远了,后来的一群日本观光客比较有耐心,他们矮小而沉默地站在一旁,头上是一模一样的帆布棒球帽,目光随毛丫单调的动作一上、一下。
他们中的两个年轻男子相互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只要坚持看下去,一定能看到她失手。
不是她砸碗就是碗砸她,那一大摞碗砸她个劈头盖脸,那可是不可错过的精彩时刻。没办法,他们是有忧患意识,热爱悲剧的民族。
但毛丫两轮已踢完,八个碗走得流畅、秩序。她最后把一摞碗全搁在脚尖上,一下全踢起来。八个碗一齐落定在她头顶时,竟连瓷器相碰撞的声音也没了。
两个日本人也耐不住了,觉得这么万无一失的把戏不大够刺激。他们听领队嚷嚷,便顺着鞠躬的劲往毛丫跟前搁了张五元钞票。毛丫两条年轻柔韧的腿还是值得他们这点破费的。
不久,就在毛丫踢碗的摊位上,紧挨着跳“桑巴”的一群哥伦比亚人,罗杰摆开了画摊。他画炭笔和水彩两种肖像。付二十元,他给你画张炭笔的,三十五元到四十元,水彩的,他免费赠一个简易画框,一切都老实巴交,诚恳公道。假如三号街人群中有内行些的,会发现这条街不配罗杰。但罗杰一点不觉得冤得慌,他觉得能在三号街有一席之地是极大幸运。三号街上各种族的人都有,也就不对他这个澳大利亚人见外。罗杰自然不知道,他在著名的三号街首次得到的摊位,属于一个中国的年轻杂技艺人毛丫。
毛丫十八天就跟了毛师傅。准确地说,是毛师傅在她十八天大的时候领养了她。毛师傅那年五十四岁,去昆明观摩杂技汇演。毛师傅在北京远郊的一个县城做杂技团团长,但他在杂技界的声望,远远大出那个县城。北京的杂技团都怕毛师傅,因为毛师傅说:“你们也就能出出国,糊弄糊弄外国人。”
毛师傅乘的那班火车误点,一误误了十来个小时。躺在长椅上睡觉的毛师傅被猫叫声吵醒。再听听,发现那猫就在他的长椅下面叫。
十分钟后,毛师傅抱着一个盛在鞋盒子里的婴儿发愣。里面的那封信是孩子母亲写的。她是农场知青,自己无望养活这孩子。若是孩子命大,就让她长大孝敬收养她的好心人吧。信很短,但毛师傅念完心都要停跳了。他抱着鞋盒去找车站领导。一个清洁女工说:“半夜三点哪来的领导?再说领导早让这些遍地下崽的知青们烦坏了。他们正闹大回城,这座车站隔几天就会出现一个这样的无名氏孩子。”清洁女工说她可以帮忙把孩子交到车站的临时育婴室去。
毛师傅吃了一惊:“连育婴室都有了?!”
女工说:“那怎么办呀?好歹给他们喂口稀饭,奶粉太缺了,名正言顺的爹妈为孩子买奶粉,还按定量。”
毛师傅看看这个不足四斤重的孩子,心想她要是从今夜就开始吃稀饭,恐怕永远就得待在鞋盒里了。他抽着烟,抱着鞋盒来回走,孩子紧攥着两个瘦骨嶙峋的小拳头,很好地睡着了。
火车上三天两夜,毛师傅经历了无数次绝望。孩子有一次哭着喊着,调门一点点爬高,冷不防出来个休止符,往下便是持续沉默。毛师傅拍她、摇她,没任何效果。毛师傅急得两个太阳穴湿漉漉的都是汗。他问他的左右邻座:鞋盒里这条小命是不是就此完了。邻座们头痛欲裂地说:天晓得,这么个小东西还这么能闹人。一位邻座说:“老大爷,有您这么抱孩子的吗?头比脚还低?”这位邻座是个女军人。人们正为那中断的哭声担着惊,女军人跑到列车广播室,请求广播员用大喇叭找一个哺乳期妇女,却没有一个候选奶妈到广播室报到。女军人领着毛师傅在横着竖着塞满人的车箱里走,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发现抱婴儿的女人,她便专横地一摆下巴:“这位女同志,跟我来。”
女军人拉壮丁拉来三个年轻母亲。她们轮流给拾来的孩子喂奶,换尿布,并告诉毛师傅,孩子小是小了点,但吮奶的劲很大,一时死不了。刚才不过是哭得太累,也饿惨了,哭到一半便睡着了。女军人还在总动员,蹭到了几十块手帕,四五串鲜鸡蛋,一听麦乳精。只有手帕派得上用场,毛师傅用手帕给孩子做了尿布。火车到达北京时,毛师傅换尿布已换得相当顺手。
在北京转乘长途汽车时,毛师傅心里一阵后悔。他觉得自己带回个不足四斤重的孩子实在莫名其妙。他有一刹那简直想把孩子悄悄留在汽车上,让她落到年轻些的好心人手里。毛师傅和许多优秀的男人一样,非常怕老婆。他怕毛师娘边哭边啰嗦,说他捡个孩子回来是骂人,骂她生不出孩子。说到底,毛师傅和许多优秀男人一样,就怕爱掉眼泪的女人。
长途汽车在途中加水时,毛师傅找到一家邮局,给杂技团挂了个电话。
“回来还不好好回来,打什么电话呀?”毛师娘娇嫩地回他一句。
毛师傅想说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有个二十一天大的孩子。但毛师娘在那头直喘,他想她一路跑到门口传达室急切喜悦的样子,不忍心让她的好心情早几十分钟被破坏。
“……家里有吃的吗?”他忽然来这么一句,马上意识到他是想探听一下,看有没有给孩子吃的东西。他在北京车站买了两包奶粉,花掉了他身上所有的钱。那奶粉却怎么泡怎么起团,大团子按下去,小团子把橡皮奶嘴也堵住了。
“昨晚烙了馅饼。还说等你回来吃晚饭呢。”毛师娘说。
“火车误点了。”毛师傅说,“磨了豆浆没?”
“晚饭磨什么豆浆啊?!”
“磨点吧。”
“还专门打电话回来派饭!”毛师娘口气是凶点,就像大部分贤良女人一样。但毛师傅知道昨晚没等到他,她连一个馅饼也没舍得吃。“车站等着我,我骑车来接你!”
“不用接……”
毛师娘那头已挂断电话。毛师傅想,说了那么多话还说不到实话上,毛师娘一定饶不了他了。他四下看一圈,又看看鞋盒里的孩子。马上又想,自己这样贼头贼脑什么意思呢?是想让这条小性命在二十一天的寿数上就经历两场抛弃?她父母缺德,那我呢?他不由得把鞋盒抱紧了些,再让胳膊将它轻轻晃悠。孩子醒着,此刻不得法地堆出一个笑来。
半小时后,毛师娘在县城长途汽车站接到毛师傅。她看见他头发添了一层灰白,行李一前一后搭在肩上,腾出的两个手抱个鞋盒。他走得很慢,两手像托了块豆腐。
毛师傅赶紧说等到一找到适合地方,就把孩子送走。毛师娘竟没发大脾气,只在半夜孩子啼哭时说,你俩睡厨房吧。他家一共就一间屋和一间厨房。
杂技团的男女老少都来串门看孩子。大家问哪来个这么袖珍的小丫头?五十岁的毛师娘说他们废话,当然是她十月怀胎生的。大家说,哟,眼睛够大的,毛师娘说那可不,像她姥爷。她给人们沏茶拿烟,戏做得越来越真,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些人就是来给她和孩子贺满月的。
毛师傅第一次教毛丫劈叉,毛师娘提着锅铲走进卧室,叫他别打她闺女的主意,她闺女不学那个。但到了毛丫五岁,她发现毛丫在院子的水台上拿顶,还有一圈人给她掐表:“三分钟啦!……五分钟啦!”大家一看毛师娘七窍生烟地拎着水桶站着,立刻一哄而散。她逮住十三岁的学员八豆,他立刻把毛师傅偷偷教毛丫练功的事叛卖出来。
毛师娘晚上和毛师傅别扭。毛师傅见她掉眼泪便立刻说:“哪是真练功,就教她两招玩玩,不然她在杂技团的孩子里多孤单,别人玩的她都不会。”毛师娘问:“你是她亲爹还是后爹?亲爹就该教她读书写字。”毛师傅说:“我也愿意教她写字,可我自个也写不了几个字啊。”毛师娘还是掉泪。她想自己和毛师傅的确是没大指望的,从小就拿顶,脑袋里就算有几滴墨水也早倒光了。
“那就让咱闺女学乐器。现在北京的孩子,只要爹妈混得还行,都让他们学钢琴。”毛师娘说。
“哪来的钢琴呐?”毛师傅发愁地看着妻子。
“买把小提琴。北京的孩子学小提琴的也不少。”
毛师傅的团里一共有四个小提琴手,都从二胡改行改过来的。毛师傅反正也听不出他们的提琴拉得一股二胡腔。他便请了其中一个教毛丫。毛丫学了三天就又回去拿顶了。毛师傅对此只装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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