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道,我外婆的年代有过,现在又开始有了。但中间有一段空白:女人不仅没耳朵眼,也没有脂粉、发式,甚至裙子和辫子。
她无限同情地“哦”了一声。
现在我悟到:她也许早就在对我察颜观色。我在图书馆里找到李豪,他在这里又吃又住已近一周,因为和孙燕吵架。考试前图书馆夜不闭户,李豪这类人就拿它做免费宿处。他们结婚,我送了一套玻璃茶具和一副对子,本想寻开心写上“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自己看着都要掉泪。改为“宁同万死碎其翼,不忍云间两分张”,又嫌蕴意太露,主题太直接。于是想起“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不仅于一对新人切题,于我们一群远离故乡的穷孩子都切题。他们却从结婚第二天就吵架。
我把老太太前前后后的话都告诉李豪,让他给个主意。他在美国混得最久,成了大陆留学生中相当于帮头的人物,好心眼坏心眼他都有的是。
“我没听出什么不对劲来啊!”他说,一副马瘦毛长的样子仍热衷给我当军师。“我告诉你,美国人都是一根筋,从不玩含沙射影那套。老太太要怀疑你,她头天就拿你开问,或立刻撵你走人,才没这个耐心花三个月慢慢琢磨你!这就是跟美国人相处痛快的地方。”这时他看看表,说他该上班了,若我想听更多的开导,就跟他去。
我见他老远走过来,背后的瘫子差不多高他一倍。那是个篮球运动员,一跤摔瘫的。
“这电线杆子涨了我工资,一小时十块了!”李豪大声对我说。瘫子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本来就矮的他给压成了一疙瘩。
“在大太阳下不停地走,一小时你不累死?!”我嚷道。
“谁给他不停地走?我一会就找个地方把他撂下,然后我看报去!”
瘫子抱怨他和我用中文谈话,存心不想让他懂。
李豪对他微笑着以英文翻译道:“她说你看上去好帅,我告诉她你是个有名的球星!”
瘫子立刻对我掀掀草帽。
不一会工夫,李豪果然把他撂下了,跑来跟我接着聊。他说他有了个帮教授订书稿的工作,抽不出空来关照瘫子,问我愿不愿接着干。我眼顿时瞪起来:让那个身高两米多的瘫子拄着我走路?!
“这有什么!”李豪说:“过去我有个工作更邪,是陪个小白痴,不管他跟你讲什么屎故事,你都得听,然后鼓掌。”
不知过了多久,瘫子大叫起来。李豪赶忙跑回去,刚到跟前就被一掌掴了个踉跄。我吓坏了,李豪却回头嬉皮笑脸对我喊:“他说我拿了工钱去和姑娘调情!还说我把姑娘带到他面前,是存心让他嫉妒。你看美国人哪会含沙射影,他们什么都直说。”
我回去,娄贝尔夫人刚要到俱乐部去打牌吃晚餐。她拿了件丝绸麻衫让我熨,同时嘱咐我晚上浇浇各个房间的花。我的活已不知不觉多起来,我真想提醒她,我从她这是不挣一分钱的。
当熨斗经过麻衫腋部时,一股体臭蒸腾而上,我一阵反胃。
她和颜悦色地催促我快些,然后说:“你打了两个长途电话,一个是六角,一个是一元二角。”
我说我会马上付钱的。
她又说:“冰箱里的果汁怎么就剩那么点了?”
我告诉她昨天帮她漆房子的两位工人热极了、渴极了,向我讨饮料,我于心不忍,便给了他们果汁。
“可是,我一个礼拜只给你买一次食品,你必须计划它们。如果你不够,我也不会给你多买一次的。”她依然和颜悦色地说:“至于那些工人,你可以请他们喝水,水龙头里的水足够啊!”
我说:“他们很辛苦。因为你对颜色不满意,他们全部重漆了一遍!”
“他们从我这里赚钱,我恐怕不该再提供他们饮料了吧?”
“我请求他们帮我练习英文口语,我应该给他们饮料的。我可以不喝,不行吗?!”我口气已激烈起来。
“可是我付的是他们为我漆房子的钱,并没有付你练口语的钱。清楚了吗?”
我瞪着她。
她耐心地接着讲解:“就是说,他们拿了我的钱,在这段时间里,应该全心全意、集中精力为我工作,而你占用了我付了钱的时间,使他们为你工作。这显然是不对的。”
我口吃道:“我一直在帮着他们油漆啊,我并没有要求你付我工钱……”
“怪不得我昨天觉得漆的质量很差,现在我才明白原因!”
她的脸沉下来,告诫我不可再犯这样的错误。然后拿着我熨好的衬衫,迈着典雅的步子,一路轻轻放着小屁,回她的房间去了。我一动也动不得,说不上气和委屈,却出来一种严重的挫败感。我使劲克服着挫败感,她连声喊我我都没意识到。
她喊我不为别的,只想从我这得几句恭维。比如她说她自己太瘦,你马上说一点也不,正好,是苗条。她若说我:中国姑娘真小巧,那她是需要我的反驳:您更小巧。
她香气袭人地将背朝向我,我替她拉上拉链。她的衣服很少洗,但穿之前必须仔细熨过。这时她问:“听说你们中国人,只有公共澡堂,很少洗澡的。”
我很难再维持平静,脱口道:“我们不用天天洗,因为我们身上不臭。”
她倒没有任何被激怒的反应。
我又说:“欧洲人洗澡的习惯是从东方学的;欧洲人洗澡的历史才一百多年。”
她说没想到你还挺有历史知识。不过现在中国人的每日生活的确不包括洗澡,你不承认这事实吗?
我还有什么说的。这时她从书架上拿出一只装潢得像本大百科全书的匣子,打开,我发现那是个首饰盒。她开着玩笑对我说:“现在你知道这个价值连城的秘密啦。”等她神采飞扬驾车离去后,我发现我大起大落的情绪压根就没使她分心。没什么值得她为我分心的。我像正经历一次国际外交辩论一样兴奋、好斗、竭尽机智、暗计得失,她呢,全然不在乎。
从俱乐部回来她就高兴地通知我,她请了六位客人来开晚会,吃中国餐。我用了一天时间,摆了一大桌中国式冷餐,客人们尽兴离去后,她感激涕零地对我说,他们是她丈夫生前的好友,丈夫过世后,是我帮她恢复了与他们的交往。从这个晚会后,她恢复以往的正常社交。她搂着我说:“你知道你多么重要吗?”
我动心地说:“我很高兴能帮助你……”
“哪里是帮助,你改变了我!”
我有点窘,心里埋怨自己对老太太的挑剔与刻薄。紧接着,她说:“上次我俩一块去看那个画展,门票是十元。你记得我当时是请你客还是说好各自付钱?”
还在情感世界流连忘返,找不着归路的我一时尴尬住了。似乎我做任何反应都太生硬。我似乎不愿承认我听懂了她的话,这样我不至于让兴冲冲忙了一整天的自己太失望和扫兴。然而她有些担心地追问我,是否听懂了她的意思。
我说我会立刻付她五元钱,她这才放心回卧室去。
第二天早晨,我替她擦澡时,把那五元钱放在她的床头柜上,并明白地告诉了她。她扭头将它核实一下,又继续闭上眼,回到她素有的安详和耽于享受的表情中。我擦洗着这位七十六岁的富有老妇人,仔细得如同擦拭一具被雕镂得过分精细的摆设。不要投入任何感情,只把它当一件工作,你就会干得愉快得多。你以为这种肌肤厮磨的相处会促出一种情感的滋生,那你就错了。
我努力说服、诱导着自己。
她睁开眼,说我刚来此地时脸看上去很滑稽,现在好多了。那是因为我在郭家被烫伤的斑痕未褪干净。至今,眉心的一块痂仍不肯脱落。她突然说这块痂长得很是地方,不偏不倚,完全可以镶块宝石进去。
“你长得很安静,镶块蓝宝石进去一定合适极了。”
她在我喷出的香水的雾后悄然笑了。
我决定一旦发现合适住处就离开这里。我受不了她的蓝宝石。下午从学校回来,李豪已等在门口。见他又开起那辆被我喻为“会移动的垃圾箱”的车,我问他花八百块新买的车哪去了。
“爆炸了。”他的神情仿佛吹炸了个泡泡糖一样无所谓,“在高速公路上开得好好的,引擎突然爆炸了,一路汽车都被我堵下来,我他妈的好出了一阵风头!”
本来已经和他和解的孙燕这下又和他崩了,哭了一夜,说他让她丢尽了脸,还说他花那么多钱买了部车只听一声响。还控诉他到处帮别人忙,忙得日理万机,自己的日子却过得一塌糊涂。
“我差点忘了,”李豪说,“这是给你买的。”他拿出一件花里胡哨的t恤,“一块钱一件,我觉得合算,就给每个朋友买了一件。不是每个人都能碰上这么好的机会买便宜货的。为这事孙燕也跟我哭,说我闲事管得太多。中国人就是各顾各!现在在海外的中国人有钱的有的是,有地位的也有,有没有势力呢?没有。能不能影响美国的政治呢,我看办不到。如果每个人都像我这样,碰到一个好机会就想到大家,那每个人的好机会就多了几十倍,对不对?”
他激奋地向我张开两只手。
我笑道:“你来是不是叫我到孙燕那给你求情?”
他想了一会:“我是叫你评评理,我怎么错了?我很痛苦你知道吗?在这个国家,一个人孤独,两个人又打架。我看真叫贫贱夫妻百事哀!一天到晚是眼泪!上星期为什么孙燕和我闹得死去活来,就因为我衬衫口袋里放了支圆珠笔,扔进洗衣机一洗,白衣服被划出无数道道,这有什么了不起?!我穿它不嫌丢人,她有什么人可丢?!”
等他钻进车门时对我喊:“某食品店的鸡肉才二角九一磅……”
傍晚在门外小径上走,发现草丛里有个东西一闪。拾起来,见是一枚蓝宝石。我大喜若狂地给严平打电话,韩寒接的。我说这回老太太不必再以它折磨人了,我也不必敏感,从老太太话里找刺往自己心里戳。我从此可以彻底摆脱嫌疑。在这里安生住下去。我恨死找房:从报上密密麻麻的租房启事中找出合适的,再一家家去看、面谈,讨价还价,搬出搬进。
“慢着慢着,你在哪捡的?”韩寒问。
“门外不远,肯定老太太锻炼速走时丢下的!”
“门外就不是她家的地产了。”
“什么意思你?”
“什么意思还不懂?拾金不昧是次要美德,在美国。又不在她家地产上,谁捡了归谁。你是碰巧知道她丢失一个蓝宝石,倘若你不知道呢?你还给谁去?”
“我就是知道嘛,知道不还,不真成偷了?”
“那我不知道。我既不知老太太是谁,也不知蓝宝石是什么。你让我来捡,怎么样?你把它扔回去,我现在就来捡,等我拿到珠宝行去卖完了,咱俩对半分钱。”
“这怎么行?她本来就怀疑我……”
“反正她已经怀疑了,你干嘛白担一回罪名?再说你帮她干了三个月的免费厨子清洁工熨衣娘,加一块,也不止这点工钱吧?从道德到法律,你都说得过去!”
我叫他“滚一边去”!
我从来没这样焦灼和喜悦地期盼娄贝尔夫人回来。
我几乎将她堵在门口,就将那颗蓝宝石捧给了她。
她客气地说了声“谢谢”,然后说:“我明天把它带到首饰店去鉴定一下。不过你有把握它的确在门外草地上?”
刹那间,我又回到对这种语言最初的浑沌状态。我不懂它,也觉得幸而不懂它。它是一种永远使我感到遥远而陌生的语言。
我在找到蓝宝石的当晚就开始在报上搜寻租房启示。各种各样的启示,有寻物和寻人启示。忽然有块空白,只有几行字:“假如发现这个启示,请给我回个电话。”我视觉中一下出现已旧去的栗色头发。他在找我!执着而不抱希望地找我!
我翻出这一个月的陈报,在每个相同的位置上都找见了这个空白:都有这几行淡泊的苦苦寻找。
我置身于铺天盖地的旧报中,感到他的呼喊包围着我。这呼喊回声四起,淹没着我。
回应吗?我愁苦着。我正无家可归,回应他将是一种归宿。不,也许。某一天,我会回应,那将是我真正听懂这呼喊的语言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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