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看见坐在苏安·梅旁边的非洲男子向她说了句什么。
苏安·梅脸红起来。她脸红的时候你心动极了,这样爱羞涩的女子一百年前就灭绝了。你心动还因为她笨重、痴肥,有着侏儒症患者特有的短手指——这一切都没有耽误她像最美丽的少女那样脸红。可惜会脸红的美丽少女也差不多灭绝了。你心动还因为除了脸红,苏安·梅没有任何让你心动之处。
人们把应付苏安·梅两三句对话看成自己的慈善业绩。问她:“习惯非洲的气候吗?”她把肥胖的一张脸转向你,你马上明白她同意你的看法,也把你和她的辛苦搭讪看成慈善事业,她就在这时候红起脸。
所有人在背后讲其他人坏话,没什么恶意,只因为这个非洲西部的国家严重缺乏消遣,却没一个人讲苏安·梅的坏话。“苏安·梅是个一流秘书。”“苏安·梅做秘书做得太酷了——不动声色把所有档案都处理了。”这些好话也是大家的慈善之举,把好话捐赠给这个一生也没出嫁希望的老姑娘,造成乐善好施的自我错觉,其实这些成堆的好话对于大家是废电脑、旧衣服、过期杂志,撂着也是撂着,于是大家比着捐。一次大家喝酒喝超了,说起各个年代流行的发型来。一个人说七十年代末的“莫勒发”最难看,前面一大蓬,后面飘几缕。另一个人说大概苏安·梅家乡信息不通畅,所以到现在“莫勒发”还没有结束流行。这时苏安·梅正巧被谁邀请来了,第三个人便说:“苏安,七十年代刚打来电话,要你把拿它的发型还回去!”
苏安·梅摸摸自己蓬了一脑门的“莫勒发”,脸色大红。人们顿时酒醒,觉得对苏安·梅慷慨捐赠的好话一下子透支了。苏安·梅一点也不会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一张张脸看过来,眼神含有强烈的求知欲。过了好一阵大家才明白,她不知道笑话的要点是什么。
正是蝙蝠出林的时刻,上万只蝙蝠使最后的天光阴暗下去。人们发现苏安·梅身边的男子不见了。再出现时手里端了两杯饮料。他取饮料去了,一杯是为苏安·梅取的。苏安·梅从塑料扶手椅上欠起身,对非洲男子的殷勤照顾万分领情。她害羞得作痛了。重新坐回去时,薄而轻的塑料在她的分量下失衡,两条后椅腿一屈,连人带椅险些来了个后滚翻。椅子让男子挡住了。只因一只脚在椅后一垫,便挡住了那个很可能引起重伤和失尊的后滚翻。
看见这一幕的人把它描述给没看见的人。把它作为苏安·梅突来的艳福描述。而错过那一幕的人都不信。他们对苏安·梅命中无艳福这一点很笃定;正因为她被认定没艳福,人们才放心大胆邀请她参加所有便宴盛宴、酒会茶会,尽管苏安·梅永远只喝可口可乐。艳福怎么可能降临苏安·梅呢?一米四的个子,三尺腰围,棕色头发有一半白了。她的父亲是个中国人,母亲的遗传显然太霸道,因此她一点中国样都没有。
三个月前,来了个纽约人,六十三岁,锃亮的秃头,幽深的酒窝,谈歌剧谈高尔夫谈证券股票都充满激情和学问。有一次讲到自己离了婚的妻子,当众老泪纵横。不久他身边围上了一群人,女人多于男人,不知是爱他还是爱久违的纽约。苏安·梅静悄悄地尾随在他的尾随者后面,目光蓝蓝地照耀着他。苏安·梅的眼睛细看是好看的。纽约人对她一笑,问她是不是纽约人。苏安·梅红着脸说她是在那布瑞斯加的一个镇子上长大的,从来没去过纽约。纽约人心疼起她来。在纽约人看,没去过纽约比没谈过恋爱还悲惨,简直是上帝给你的生命交白卷。苏安·梅又补了一句,说她来非洲之前没乘过飞机。纽约人心疼坏了。她的天真诚实使他感到自己过分丰富的人生阅历,繁忙不已的度假和享乐,以及对这一切的卖弄简直是在欺负苏安·梅。
不久,纽约人开始普及纽约生活,在家里开爵士音乐会,把古巴的“buenavistnsocialclub”一群七八十岁的老乐手介绍给人们。还放映百老汇的戏剧、歌剧录像。这种音乐会一般只有六七个客人,纽约人要的是一种知己气氛,但苏安·梅回回受邀。当纽约人的宅子变成阿布贾的纽约时,人们暗暗打听:这周被邀请的人是哪六位。有一种类似妒忌的感觉滋生出来,不常被请入纽约人宅子的人们心里酸酸的,对常常被邀请的人产生出不服气。
但没人妒忌每次被邀请的苏安·梅。不管纽约人给予她多少惠顾,或说命运从此给予她多少补救,她都无法在优劣势上和其余人扯平。
又过一阵,纽约人的音乐会上添出一个新客。一个苗条秀丽的尼日利亚姑娘,二十二三岁,叫奥利维亚。一次音乐会接近尾声的时候,客人们看出苗头来,找理由早告辞。六十三岁的纽约人和二十三岁的奥利维亚要做什么,假如奥利维亚没意见,谁也不会有意见。告辞非常拖沓,因为大家想让稳坐在情人沙发上的苏安·梅得到暗示。苏安·梅却仰着脸,一脸目送大家归去的粉红笑容。坐是坐得闺秀气十足,一腿前一腿后,两个脚尖吃力地举在沙发沿上,不够长度着陆。画面太惨烈:她身边就是黑色仙子般的奥利维亚,暗色皮肤有种丝绒质感,穿着牛仔裤也不妨碍你在脑子里看见那两条笔直圆润、长得惊人的裸腿是怎样从惊人的凸翘的臀部起头的。只有像纽约人这种爱够了白种女子的人,才有如此高的眼光,来爱奥利维亚这样的黑姑娘。大家都同时明白了一个惨烈的事实:苏安·梅认为自己是应该有份留下,哪怕只留下一小会,和纽约人有一小会的私房空间。她把纽约人过分豪爽的善施误领了。这样的误差她可是不堪的。于是人们都认为有义务保护天真的老姑娘,也有义务替纽约人脱开干系。
就像大家起初不相信纽约人的荒唐,越过四十岁年龄去和奥利维亚浪漫一样,苏安·梅深信纽约人做不出这种事情来。苏安·梅一生中没动过几次情,再天真她也懂得那是枉然的。而这一次纽约人让她信以为真了,她觉得自己再是老姑娘比纽约人还是年少二十多岁。并且由于她曾经住过的镇子都是白种人,假如有一个黑人从镇上大街的一头往另一头走,不必走到头就会被警官截住,因为有好几户人家已向他报了警。在苏安·梅单纯的心灵中,她把纽约人和奥利维亚浪漫的可能性排除得很干净。她的中国父亲因为受不了小镇人的冷眼,才离开了她和她的母亲。她想她再怎么不济,也不会输给一个黑人女孩。她哪里知道纽约城的人有百分之四十是黑人和非白人。纽约的市民对非白人就像对杂粮面包一样,口味早就习以为常。
客人中有人建议:不如去英国领事馆再喝两杯,那里周末酒水半价。都明白他的用意,便起哄说一块去一块去。十分钟后这群人已经围在吧台边上,各自点了酒,某人为苏安·梅点了可口可乐。没有想伤害苏安·梅,所以都希望和她胡扯而抓住她的注意力,让她错过纽约人和奥利维亚悄然消失的一瞬。但这简直办不到,苏安·梅的眼睛长在了纽约人身上,为着他发挥得越来越糟的调侃一会一脸红。酒吧旁边有三四个人在打桌球。有人想用这一招来使纽约人冲出苏安·梅蓝色目光的封锁线。结果马上就失败,苏安·梅用她侏儒症的短手指拾起一根球杆,等着轮到她上桌和纽约人打一局。
这时已过了十点半,酒吧十一点关门。假如苏安·梅坚守到最后,她一定会看见纽约人和奥利维亚双双乘车离去的一幕。正是这一幕不能让她看到。对于这个天真丑陋的老姑娘,非分之想是美丽的。人们不由怀恨起纽约人来,在他没来到这里之前,苏安·梅对自己一生孤单的结局是多么死心塌地地接受。这一想连招聘苏安·梅的人也一块怀恨。虽说不歧视长相残疾是文明水准的体现,但把她推进一个乱施慈善的人群,却非常危险。一旦她目睹纽约人怎样带着奥利维亚一块回家,她就明白纽约人给她的除了善施什么也没有。这里的人都待不长,最长两年。她的非分之想也有限度,从来没想过纽约人会与她终身好合,但能抹去她情爱史上的全然空白,已终如愿以偿。纽约人之所以令她着迷,不是他迷倒其余人的魅力——那些魅力她并不懂,而是他的年岁。六十三岁,年轻女人,漂亮女人,苗条女人是不要的,可以把他剩给她。
苏安·梅开始减肥。她每天早晨五点起床,专门雇了一位教练,监督她做水下减肥操。教练是尼日利亚人,教得很好。但他来得太早走得也太早,大家没见过他,是从猛瘦下去的苏安·梅身上看出他的好来。一生没吃过蔬菜的苏安·梅开始以生菜沙拉为主餐。从来都喝可口可乐的她也改喝葡萄酒了。
大家全知道,就在苏安·梅一天天瘦下去的时候,纽约人和奥利维亚一夜夜地同居起来。幸亏这位英武的尼日利亚小伙子出现了,成了纽约人的救火队员。但愿小伙子能给她足够的动力,让她诀别全美国人民在七十年代末就已经诀别的发型。非洲小伙子穿一件橘红衬衫。橘红和黑色是最好的搭配,因此他有种火烧火燎的热切感觉。再就是性感。虽然食品紧缺、自动化程度过低的生活使尼日利亚男男女女都削瘦而性感,这个小伙子还是遥遥领先于一般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性活动好手。不知凭了什么,所有人一致认为苏安·梅是没有尝过性的滋味的,这可比没乘过飞机、没去过纽约问题大多了。渐渐降低体重的苏安·梅曾一度使怜悯她的人几乎走出对于她的绝望,认为纽约人或许会给她一个吻,那种不纯洁的,使她相信她身体还能引起他欲望的那种吻。反正又不破费他什么,却够苏安·梅一生玩味。苏安·梅不贪婪也很领情,这一点大家有数。
圣诞前夕,苏安·梅发出邀请,请了八个朋友去她家吃传统的圣诞餐。火鸡难买,她却买到了。还有新鲜奶油(而不是罐装的)做的蛋糕,蜂蜜火腿,红瓤白薯,南瓜奶油派,全是尼日利亚不常见的好东西,苏安·梅羞涩地通知这八个朋友,红着脸说她花了一个多月才把东西凑齐。八个朋友一听全明白,那些她费了一个多月的劲找来的好东西,也正是使矮胖的苏安·梅之所以成矮胖子的东西。
到了这一天人们却把这个餐会给干干净净地忘了。因为苏安·梅过分郑重,下达邀请过早,反而被后发出邀请的人替代了。圣诞前晚会、家宴天天有,人们疲于吃喝,一些晚会不到场也就不到场,没人介意。只有苏安·梅守着一桌丰盛的食物,穿着镇子上年年不变的红绿格子圣诞裙,坐在圣诞的蜡烛旁等候。事后人们自省起来,明白了自己是怎么回事,尽管他们对苏安·梅同情爱护,他们实际上是没拿她当回事的。稍不当心,就把她忽略得影子也没了。他们常常问她周末打算怎么过,她认真列起活动清单时,他们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脑子想着部门头派下来的报告还没写完,老婆提出的度假计划还没谈定,艰苦地区外交官补助费据说又提高了,某同事居然志愿驻任伊拉克……因此当他们接受苏安·梅圣诞餐会邀请时,脑子里的所有事都显得比她的邀请重要得多。
在苏安·梅把火鸡第三次放进烤箱去热的时候,门铃响起来。苏安·梅打开门,门外是手牵手的纽约人和奥利维亚。假如她邀请的客人个个都不失约,纽约人和奥利维亚的关系不会被苏安·梅马上洞悉。因为她可以把奥利维亚看成其他客人带来的附属客人。一个开始暗恋的人可以使现实服从她的愿望,把现实按她意志地扳过来拧过去。而这时她把最近的一连串事件连起来看了,包括那个音乐会之后,大家酒足饭饱后又哄到英国领事馆酒吧去“喝两杯”。
苏安·梅毕竟是善良宽厚的人。她把纽约人和奥利维亚请进门,给他们斟酒,斟饮料,为他们摆出带圣诞字样的锡泊气球,带他们参观从非洲人那里买来的圣婴降生模型。难为她还把自己收藏的上百个布娃娃拿出来,让奥利维亚开心。她从六岁开始收藏娃娃。六岁的苏安·梅肯定不知道她将来会长成个患侏儒症的矮胖子,为一场从未开始的恋爱而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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