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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合》第15章 他说:我那些朋友要是看出来你是个骚货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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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意识到,刚才他脑子里讨论过的预案之一,只要灵活运用,完全适合此时的对话。请原谅,我姓何,暂时不想告诉你我叫什么,既然你的名字保密,要以007为代号,那我就也用个代号,叫詹姆斯,不可以吗?哦,对不起,007声音也缓和了,我理解你心情,詹姆斯·何先生。你找我们,为你妻子出轨的事?没错,我希望绝对保密。这个当然,这是我们的职业操守,请放心。我想,掌握她一周内早上七点半到晚上六点的所有活动情况,尤其是有什么男人与她接触,能办到吗?没问题,我们需要她照片、居住地址、工作单位、手机号码qq号码电子信箱号码,最好还有她平时的活动规律表。这个我提供,你们收费多少?这个,你给我们材料时,我们当面商量吧。我们是特殊行业,收费会与多种具体情况都挂点钩,但肯定合理。好吧,我们怎么见面?你在哪一带?我住皇姑,北行这边,长江花园。哦知道,明天上午吧,我现在有事,明天上午八点半在长江街崇山路交叉口西南角的辽宁大学科技园门口见,我穿米色夹克,牛仔裤,戴墨镜和棒球帽,一米七五,四十岁左右。你呢?

与邦德侦探事务所的007通完电话,何上游继续紧张,坐不稳站不住,在客厅卧室何木的房间包括厕所厨房走来走去。走路能帮他平静下来。他照镜子,照走廊门旁的大穿衣镜。他皱眉,凝眸,偏头,侧身,做飞刀与射击动作,脸上挂着兼有玩世不恭与冷峻威严的硬汉表情。他以电影里那个无所不能无往不胜的詹姆斯·邦德为模特。距下一天上午八点半还有十八个小时,太漫长了。十八个小时怎么打发呢?何上游平端右手,竖起拇指伸出食指收拢其他三指,冲镜子里的詹姆斯·何先生开了一枪。砰!然后,他坐下,把脑子里那些何上游第二第三们又喊过来,开圆桌会议,商量跟踪渭渭的事。跟踪渭渭?对,没错,这正是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求助007的打算,也来自跟踪渭渭的念头。他没勇气跟踪泾泾,他的胆量只够跟踪渭渭。

他不认为监视渭渭是狗拿耗子。关于同卵双胞胎的某些基因秘密,现代科学仍解释不清,但许多神秘的现象耐人寻味。董建设没委托他跟踪妻子。昨晚一知道董建设又出差了,他就动念跟踪渭渭。一部分何上游第二第三们批评了他,除了骂他无聊无耻,更帮他想到,一旦露馅会多难堪。但辗转反侧数小时后,会议还是形成了决议:跟。现在,他只有权利斟酌完善行动方案,无权把会议决议束之高阁。他也知道,日常生活里,大到联合国小到居委会,制定决议像收取管理费那么频繁,可各种决议,不论多么庄严神圣,无不沦为一纸空文。人们制定决议,不为执行只为践踏。何上游执拗,他不允许自己的决议与联合国或居委会的决议有相同的命运。他们的决议写在纸上,我的决议刻在心里。砰,他冲镜子里的詹姆斯·何先生又开一枪。

时钟敲过下午四点,何上游最后攥一下拳,像履行一个宣誓程序。他往渭渭办公室打电话。渭渭在。何上游先替同事打听件事,又顺嘴问她怎么还不下班。前一节的借口和后一节的顺嘴,都没露破绽。渭渭说五点打完卡才能下班。与渭渭通完话,何上游已满脸是汗。他洗把脸,又攥攥拳,把再一个电话打给泾泾。不是往泾泾办公室打,是打她手机。晚上我有饭局。他平静地告诉泾泾。好的知道了。泾泾的声音也很平静。何上游期待像以往那样,泾泾能关切地再补一句:少喝点呀!没等到,泾泾迅速切断了电话。你工作至于那么忙吗?对着嘟嘟叫的电话,何上游忧伤地问了一句。回答他的还是嘟嘟。他没立刻放下电话,仿佛要与他的忧伤或他忧伤的问题独处一会儿。好几天了,泾泾对他带搭不理,其表现形式是,像老鼠怕猫一样躲他避他,躲避不了,就受气包似的唯唯诺诺。表面看,是怕他,怕她主动多话过度热情,会惹他借题说三道四———这的确是他近来的习惯;但问题绝不那么简单———为什么以前他噎她戗她,她照样黏他腻他关心他呢?你变心了,这是唯一的解释!对着嘟嘟叫的电话,何上游放开嗓门大喊一声。喊叫把他的忧伤提升为痛苦。

出租车停到市府广场北端火炬大厦东侧的乘降站时,距五点还有十多分钟。何上游看到了不远处那个略呈圆形的草绿色报刊亭。它还存在,这让他满意。在跟踪方案里,它将被派上重要用场。这里的环境他不陌生,近年来,至少三次,他应邀来火炬大厦开讲座授课,有些外边的白领都混进来听。他绕着报刊亭转了一圈。以前他觉得它造型难看,那种圆滚滚胖乎乎的样子,像一只向上蠕动的大菜虫子。现在他觉得它憨态迷人,形状别致质地坚固,完全是一座缩微版的军事岗楼,占据要冲,统摄八方。何上游隐蔽在岗楼南侧,像个准备打冷枪的游击队员,四处悬挂的报纸杂志是掩护他的迷彩伪装,两扇外凸式弧形玻璃窗大了一些,但比喻为供他观察敌情的瞭望孔也差强人意。他试观察。效果挺好。

火炬大厦的四扇大门,被斜向上升的九级台阶烘托起来,一会儿,即使许多人同时涌出大厦,那逐级下降的台阶,也能渐次呈现每一张面孔,以确保个别不被一般模糊。二十八层高的火炬大厦是巨大的墓碑,记录着埋藏其间的近百家大小公司,曾经或者正在经历着的生死挣扎。大部分公司像肥皂泡一样,在冰冷的坟地里忽鼓忽瘪,最后破裂时悄然无声。只有少数肥皂泡能进化成闪烁的玻璃彩球,坚硬圆润,滚动起来嘎嘎有声,由占据一盔墓穴开始,满怀希望地扩张自己,恨不得让火炬大厦这座墓碑只为自己而高高矗立。渭渭供职的那家公司,就曾有过独占整幢大厦的野心。想到渭渭,何上游移动脚步结束了试观察。这时,二十米开外那九级大理石台阶上还冷冷清清,他没必要把注意力早早用完。大厦里的白领,要七八分钟后才能下班,而七八分钟后,他们也不能立刻涌出门口,总得再拾掇七八分钟。两个七八分钟约十五分钟,何上游的注意力,还可以松懈十五分钟。

若在平常,十五分钟一晃就过去。平常的十五分钟是个整体,类似一袋米,可以由此地扛到彼地;可现在,等人,十五分钟是九百秒,一秒一个单元,每个单元是一粒米,需要逐一捡拾起来。时间漫长。何上游站在他选好的观察位置,看报刊亭主人很享受地抽烟。他恍然有所悟,原来抽烟也有好处。他想到了胡不归。在朋友圈中,他最讨厌抽烟,胡不归最喜欢抽烟。他猜到胡不归为什么烟瘾重了。胡不归总和女朋友约会,约会需要等待,等待需要陪伴的营生,抽烟,是打发时间的最好营生。这时,报刊亭主人也看他一眼。那一眼不包含任何内容,只是一个无聊之人的无聊一瞥。何上游敏感,他认为是报刊亭主人对他光浏览报刊却不掏钱表示不满。他不愿意惹人不满。他拿个姿势,像抽烟人掏烟那样掏出手机,以此通报报刊亭主人,他无意免费看他报刊。他倚着报刊亭查看手机,从字母“a”开始。abcd一路走过,他拨号的热情一路降低。这个时间,朋友中大部分人都在准备下班,他的闲聊没谁会呼应。efgh……字母“h”跳了出来。他热情重燃。拨电话时他很坦然。

嗨,干吗呢不归?忙不?他选择胡不归作聊天对象。胡不归说看书呢不忙。何上游犹豫一下,小声说,不归,咱们这拨人里,咱俩在时间上自由度最大,没有更多上班的约束,那你觉得,如果一个人自己支配的时间太多,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胡不归笑了,你小子不忙,也没雅兴闲聊天呀,今儿个怎么了?何上游光嘿嘿,他知道胡不归的问题不必回答,他问一句,只为铺垫下边的回复。胡不归素来好为人师,喜欢也擅长东拉西扯。我不知道你提这问题什么意思,如果一般泛泛而论,不同的人感受不会一样。就像钱,有人钱多了吃喝嫖赌,有人钱多了扶危济贫,有人钱少了省吃俭用,有人钱少了偷摸抢要……胡不归说时,何上游开始还唔唔点头,可听几句后,忽然觉得自己很傻,在胡不归肤浅的说教面前,他竟像个探亲期间也按部队作息制度要求自己的规矩士兵。他烦躁,打断了胡不归的夸夸其谈。没有,他说,新意……可刚一打断,他又后悔,不听胡不归絮絮叨叨,他该怎么把十五分钟的岗楼哨兵职责行使到底呢?他重找话题,问胡不归看什么书。哈,这本有意思,有新意。

胡不归没计较何上游的唐突失礼。它讲宇宙中的生命层次,胡不归说,它说,没准就在我们身边,存在着许多比我们高级千万倍的生命形态。哈,觉得胡扯是吧?这么说吧,地球上,有人,有狮虎豹,有狗猫鱼,有昆虫微生物……人呢,总以为自己是宇宙主宰,凌驾万物———也许考虑到地外高级生命存在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吧,现在的人,一般只把自己看成地球老大。可这本书说,任何生命,感知的器官都有限度,鼠目寸光,人目也不过千把百米。比如蚂蚁看不到人类啥样,可这不影响人类存在———你听没听过那个段子?大象把屎拉在路上,一只蚂蚁路过,抬头望望云雾缭绕的粪的山峦,不禁唱道:呀啦索,这就是青藏高原……嘻嘻,不借助显微镜,人也同样看不到细菌、病毒,可它们照样生龙活虎。宇宙中,人类能看到感知到的物质只占百分之二,另外百分之九十八的暗物质……对不起不归我有事!何上游啪地关掉电话,又一次表现得唐突失礼。这时候,二十米开外,火炬大厦大门洞开,像翻斗车倾倒体积偏大的建筑垃圾那样,将二三十个青年男女卸了出来。他们是三部电梯同时送出的第一拨下班白领。

从何上游掐断胡不归电话到他离开报刊亭,又过去十五分钟,十五分钟里,火炬大厦共涌出五拨下班的人流。也许是四拨,也许是六拨,很难作出确凿的统计。自第一拨二三十人出来以后,就不断有人走出大门,有时人多,有时人少,忽而一群忽而零星。这与三部电梯不能同步运行有关。涌出来的人流分不成拨了,分拨也不再有什么意义。渭渭随何上游估算中的第五拨人流涌了出来,在一群光鲜时尚的青年男女中,她照样醒目。穿戴上她敢标新立异。何上游的心跳加快了速度。他等到她了。他的跟踪计划开端良好。有了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就好走了:跟住就行。他有充足的应变预案应渭渭的走向走法之变。可他步子却没迈动。不是他脚掌被固定住了。没固定,还能抬,是他抬起来的脚迈不出去。他无助地看报刊亭主人。报刊亭主人也在看他,甚至还以目光和手势关切地问他,是哪张题目耸动的报纸或哪本图片花哨的杂志让他欲走不能。他无言以对。他把视线从报刊亭主人身上移开,重投向渭渭。渭渭的背影渐趋模糊。鼠目寸光,人目也不过千把百米……他嘴里,小声复诵胡不归的话,像回答报刊亭主人无声的问题:对不起我不买。他与渭渭间的闲杂人等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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