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时还说风凉话:“你们家里也出事呀!那是因为你平时下手太毒了!”还有一个治安股长,在“严打”的时候抓了几个人,他父亲去世后,刚刚入土三天,就被人把坟墓炸毁了,墓地的周围全是棺材和尸骨的碎片。公安局当作一个重大恶性案件查处,要出出这口恶气,但没有任何线索,便成了大明县有史以来最大的悬案。这位股长发誓不再干公安了,因为太丢人了。人们说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在这个小地方,小人君子都不能得罪。地方小了,视野就那么大,君子也会变成小人。说到这些,公检法的干部就很感慨,本来是依法办事,但别人却要翻脸。古长书说:“本乡本土的人,我知道这种情况的。我之所以要避开大家这样做,也是为了减少矛盾,保护干部。同时也是为了探索一条执法的新路子。”
现在轮到古长书检查工作了,看看上次会议布置下去的任务落实到位没有。三十万元拆除经费已经全额到账,宣传工作正进行得有声有色,来势凶猛。一百多家需要拆除的违章建筑名单已经发送到户,规定限期二十天内自行拆除,否则强制执行。古长书带着领导小组的成员们下去调查走访,大多数居民普遍反映清理违章建筑是件好事,可这么多年来都是说在嘴上,事到临头又不见动静了,希望这回政府动真格的。否则,到处乱搭建,整个县城的建设都处于无序状态了,看起来乱糟糟的,市政建设怎么能搞上去?说这些话的,都是没有违章的。而那些违章的则说,时间都这么长了,有十多年了,快成建筑文物了,不拆除也不碍事。以后管严格一点,不再违章就行了。何苦伤害老百姓的感情呢?有的说得更直接了,你们有本事拆除了“天不怕”的房子,我们就自动拆除,不要政府多讲。可政府也不能欺软怕硬,要动刀子,就先从有财有势的人身上动刀。而有的市民则冷嘲热讽地说,拆除就太可惜了,当作文物古迹保护起来,今后还能卖门票供人参观呢。
古长书听到这话非常心痛,仿佛在县长们的脸上打了一耳光。这就是********造成的后果。一届政府,如果连最基础的工作都做不好,还妄谈什么扩大改革开放?还妄谈什么为老百姓谋福祉?这岂不是欺人之谈?其实,许多群众的意见也很明显,并没有故意嘲笑政府的意思,矛头是直指“天不怕”的。古长书一行人走访了半天时间,了解了一些民情民意,回到指挥部的临时办公室开会,古长书说:“看来他们都搭了‘天不怕’的车。只要把‘天不怕’的房子拆除了,其他违章建筑就迎刃而解了,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大明县有个‘天不怕’,大明县还有一个不怕‘天不怕’的人!”
城建局长李兵试探性地问古长书:“‘天不怕’的房子是四层楼,总面积七百多平方米,下面是超市,是全部拆除还是部分拆除?”
古长书听了这话,真不知他这城建局长是怎么当的,他连拆除部分要划清界限都不知道,该拆除的部分都画着红线,而且在检查时都看到了,明明白白摆在那儿,他居然视而不见,这局长就当得太官僚主义了,也难怪县城的违章建筑越来越多。遇到这样的昏官,没有不出问题的。古长书说:“当然是部分拆除,只拆除它的违章部分。它违章占用了多少,就切除多少,而且不能破坏房子的主体结构。拆除之后,他还可以把那一层墙壁砌起来,修补复原。这样他的损失就少了。所以只能让民工用手工拆除,不能用机械施工的,以免引起房子主体的损伤。”
李兵恍然大悟:“原来这样啊!”
古长书说:“我们既要严格执法,又不能过火,真正做到有理,有利,有节,有人性。”
李兵叹口气,不无惋惜地说:“简直不敢想象,那么漂亮的楼房,从正面切除一米,那该是什么样子!”
古长书说:“那不只是切除一米,而是切除一米多,要把重新修补所用砖块的地方考虑进去。”
李兵说:“是否还要考虑一点补偿费?”
古长书一听,就知道有人私下找过他了,这位城建局长能力不强,关系却复杂。不知他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反正他想探听古长书的口风。古长书有些火气了,说:“你这是什么话!他违法了,我们是依法行政,还要给他补偿费?那不是国家掏钱让他们违法吗?天下哪有这种怪事?”
李兵尴尬地一笑,低了声音说:“我也只是随便问问。”
古长书平时跟城建局长李兵接触不多,第一次发现李兵有些昏头昏脑。快到五十岁的人了,在城建局干了二十多年,可对自己手上的工作并不熟悉,亏他居然有这种胆量,敢提出要清理违章建筑。好在昏官有昏官的福气,局里有一批得力的业务人员,把违章建筑的情况弄得清清楚楚。李兵只管照着他们提供的资料念就行了,并不要他多费神。所以他这局长也好当。在领导小组,李兵也只是占一个成员的名额,具体工作都让其他人揽了。他这领导小组成员就更好当了。古长书觉得,李兵这种人当官就是很有福气,只需立个肉桩人身就行了。
清理违章建筑的宣传工作正如火如荼,指挥部的工作也在密锣紧鼓地进行。二十天的自行拆除的规定时间越来越近了,时间一天天过去,竟无一家违章者自动拆除,大家似乎都在等待观望。县城居民议论纷纷,说这次又闹了半个月,可能又要黄了。现在的政府做事嘛,习惯于雷声大,雨点小。还有一些居民猜测,莫不是县委县政府领导想敛财了,于是就想了这个高招,专门放出一些风声,好让那些违章者送礼行贿,这也是一条财路。就跟有的领导一年过两次生日,想收钱了就住院、就考察干部一样。这都是敛财聚财的好办法,形式不同,却异曲同工。
只剩下最后五天了,强制执行已进入了倒计时。到限期拆除期限的前一天,从外地调来的一百名公安干警,一百名武警部队的战士,还有五十名从外地组织的民工,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大明县城,他们先在宾馆进行一天的休整。第二天早晨,县城实行交通管制,除执法车辆外,不许任何车辆通行。一百名公安干警,一百名武警战士,和五十名拆除队的专业人员,全体集合列队,喊着军令,迈着整齐的步伐穿街而过,威风凛凛地开进了县政府大礼堂。后面紧跟着扛着“长枪短炮”的省市县记者,走一路拍一路。县城波澜骤起,居民们被这前所未有的异样景象惊呆了,有种神兵天降的感觉,他们不明白是有反恐行动?还是军事演习?
县政府大礼堂,五大班子负责人都在台上就座。因为面对着军人和公安,县委书记贺建军这天用心整理了自己的情绪与着装,显得特别气宇轩昂,满脸都透着红润和刚毅,看上去八面威风。他用豁亮的嗓门儿发表了慷慨激昂的讲话,从精神文明、物质文明和经济建设的高度,分析了违章建筑的危害性,强调了这次拆除违章建筑大行动的艰巨性、重要性和必要性。古长书也到了风光时刻,他宣读了相关纪律和注意事项,公布了行动路线,特别强调指出:“如有行凶闹事,阻挠拆除,无理取闹者,轻者行政拘留,重者依法惩办。决不能心慈手软,姑息迁就。”但是,古长书还是把发令枪交给了贺建军,他知道,政治与权威的荣耀是要大家分享的,这也体现了一种合作精神和政治作风。最后,贺建军站起来,大声宣布:“我宣布:大明县拆除违章建筑大行动现在开始!出发!”
整个队伍直奔“天不怕”家,他的房子坐落在县城的主街道上,四层楼虽说不高,但看上去就气势不凡,装潢得很是考究。瞬息之间,二百人就将房屋包围了。里面一层是公安,外面一层是武警,街道上都占满了。五十个人的拆除队伍带着工具上了楼顶,开始砰砰咚咚地敲砸砖块。一楼的商场有几个顾客,见这样子很自觉地走了出来。然后,几十名公安干警站到了商场里面,组成了两层人墙。
“天不怕”这时才知道大事不妙。他提着菜刀从大门走出来,企图暴力抗法。他凶神恶煞般地边走边骂:“妈的,老子今天跟你们拼了!”未等他接近,就被公安下了他手上的菜刀,铐起来了,抓进了停靠在边上的警车,一路呼啸,拉到县外审理去了。街道上的围观者都看到了这一幕,有的受到惊吓,有的则感叹:这回政府动真格的了!
“天不怕”的家人在里面又哭又闹,后来不哭了,女人们开始用各种脏话谩骂。公安人员不断制止,但他们依然骂个不停。有人企图扑上来与公安人员厮打,又被制止了。“天不怕”的老婆似乎继承了“天不怕”的勇气,当面向警察吐口水,警察们一劝再劝,一忍再忍,最后还是忍受不住了,索性不劝了。一个公安局副局长大声说:“我们可是文明执法的,你再闹事,我们就不客气了!”“天不怕”老婆又吐了一口,辱骂道:“文明你妈个×!”这位副局长真火了,一声令下:“给我抓起来,带走!”两个警察冲上去,带走了“天不怕”的老婆,拉到外县拘留去了。
整整用了七个小时,五十个拆除队员忙了一天,才将“天不怕”的违章建筑拆除了,这座楼房向人行道延伸出来的那部分被活生生地切割下来,变成了一块一块的砖头和飞扬的尘土。切除那一米多之后,他的楼房与整个街道的房屋就整齐划一了,锯齿一般的墙体侧面面对着大街,像一部大书摆在面前,谁都可以阅读和分析。从正面看上去,整个楼房就变成了若干个方格子,家具,被褥,商品,包括客厅里的吊灯,全都裸露在外面了。虽说非常丑陋,但里面的豪华装修依稀可见。
拔掉了钉子户,攻克了堡垒,满城都是一片惊呼,几乎大明县的每个角落都在议论这事,他们说政府就要像个政府的样子,这样才真像个政府的样子。如果早些年这样做,县城的建设肯定比现在好多了,城市也比现在漂亮多了,毛病就出在政府的软弱无能上。如果做其他事情也像这回这样来硬的,大明县的发展就更快了。县城一直是沉默而平淡的,现在,除了极少数违章建筑的当事人外,许多善良百姓莫名其妙地兴奋着,不少人脸上都鲜花怒放。
这天晚上,县委县政府为警察们和武警部队的战士们举行首战告捷的庆功会,大家累了一天,要让他们好好喝点酒,解解乏。贺建军和古长书喜气洋洋,分别端着一杯白酒挨个地碰杯。古长书说:解决了“天不怕”这个大头,其余的就不在话下了,咱们要改变策略。一是继续加强宣传,鼓励他们自行拆除。二是从明天起,要兵分十路,每二十五人为一个小组,各个击破,齐头并进。
古长书在回家的路上想到了父亲。他有好长时间没有看望老人家了。于是转身改道,往父亲家里去了。在走到家门口时,古长书打了个电话,没人接听。他心里一急,怕父亲出什么事,于是心急火燎地往家里赶。开门之后,父亲正在看电视,父亲说:“你回来了?全县都在议论你,我都不敢出门了!”
原来父亲真的不敢出门了。父亲下午有散步的习惯,害怕有人报复他,他就躲在家里闭门不出,几个喜欢跟他打麻将的老头也不敢跟他玩了。所以,古长书打电话,他也不知道是谁的电话,不敢接。平时是自己做饭,这天下午也没去买菜,只在家里泡了一包方便面。见古长书回来,也倒开心,只要儿子没事就好。古长书看出了老人的顾虑,对父亲说:“你就到我那里去住吧,把这个房子锁起来。免得你一个人担惊受怕。”
父亲说:“又要让我去给你做饭?我们生活习惯不一样,搞不到一起去的。”
古长书说:“做饭的事并不重要,问题是你一个人在家里,我也放心不下。”
在古长书的劝说下,父亲又跟古长书一道来到古长书家里了。儿子干了惊天动地的事情,虽说老百姓喜欢,但父亲的心情是紧缩的,并不舒展。父亲忧心忡忡地问他:“他们会报复你吗?”
古长书说:“你放心好了。没那么大的胆子!”
父亲说:“我就是担心有人跟你过不去。”
古长书嘴里虽这样说,只是为了安慰父亲,不能让老人家担心;但他心里还是提防着的。“天不怕”那种人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他不能处于毫不设防的状态。可父亲喜欢跟老头们一起打麻将混时光,一个人待在家里闭门不出也不行。便给父亲交代,这期间,你也别到外面打麻将了,万一想玩玩,你可以白天让他们来这里陪陪你,但不要超过下午五点钟。你也不要做饭,我每天带些现成菜回来,凑合凑合就行了。父亲一听儿子给他放宽政策了,马上就眉开眼笑了,保证似的说,这个办法不错,你下班回来前我们就收场,我就把屋子收拾干净了。你不会闻到满屋烟味。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