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十多天,我每天都像耗子过街一样,提心吊胆。我不敢用手机接陌生人的电话;不敢接家里的座机电话;在大街上,我看到警察,就心里发毛;我每天上网查询关于干爹的新闻,希望能理出一点线索,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干爹像人间蒸发一样,完全消失。我知道,他一定被“双规”了,在规定的时间交代规定的问题,和外界完全失去了联系。
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来找过我。而我在这份不同寻常的平静中,感觉到的是暴风雨到来前的恐惧。我的双颊迅速地消瘦下去,脸色变得蜡黄。brandon开玩笑,说我像个没烧好的小瓷人儿,过一段时间就开始脱皮。我只好找随便找个借口,说是因为母亲的病情和交论文的压力。我怎么敢告诉brandon真正的原因?!
“午夜飞车”以后,也许是因为内疚,也许是因为感激我的理解,brandon待我更好了,见我瘦得厉害,竟然在家给我做饭,还给我做带到学校的小饭盒——每天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在厨房忙里忙外,我除了感动,除了开心,还勾起了无限的心酸。在我的印象中,除了父亲在我小时后生病这样做过,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这样怜惜过我。干爹甚至不会在我来月经的时候出现,他会算好我的日子,准确地避开那么几天,留我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床上,小腹剧痛;母亲在我堕胎过后,也只是把饭冷冷地摆在桌边,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像是喂一只狗似的——她的冷漠比我堕胎本身还让我痛苦;所以,brandon的这份细心让我唏嘘不已,我更加害怕他会知道我和干爹的关系。我在心底发誓,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爱上他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感觉让我好生害怕。我问自己:“victoria,你不一直知道爱是件奢侈品吗?爱上一个男人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啊!你为什么还要飞蛾扑火,奋不顾身地爱上他呢?”我找不到答案。
我只好尽量地把自己的心思放到论文写作上,二稿完成了,埃蒙德教授比较满意,吩咐我再做一些小的改动,就可以定稿了。我在心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不用担心毕不了业了,而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一切的一切!这些年来,我所有的牺牲、隐忍、挣扎不都是为了这一天吗?不都是为了有个好文凭好自食其力吗?最多再等两个星期,我就可以飞回北京看母亲了。
关于母亲的病情,我分别和母亲、姨妈通过两次电话。母亲一再坚持自己病得不重,让我不要回国。我知道她一生好强,一定是不想让我看到她狼狈的样子。这份“见外”,让我的心,又被生生刺痛了一下。我和母亲之间的隔膜,像我们之间隔着的太平洋一样,茫茫无边际。姨妈方面的消息,则是完全不容乐观。母亲已经开始了第一次化疗,白细胞被打到最低,每天都挣扎在生死边缘。“佳儿,你能回来早一天是一天,我怕再拖一拖,你的母亲等不起了。”姨妈在电话那边哽咽着说。
对于回国,在我内心深处,既盼望又害怕。我盼望见到几年未见的母亲,但又害怕她继续漠视我,让我寒心;我盼望回国尽孝道,但又害怕调查干爹案子的人找到我;在美国我好歹不用担心被拘留审查,人间蒸发。可这一回国,党的地盘,天知道会发生什么?我的心就像坐过山车一样,每天都在大起大落,一刻都无法平静。最后,我只能做出一个决定,不管怎样,我都必须回国。与其每天这样痛苦、担心;不如回国面对各种各样的账单,交差了事。虽然我只有二十一岁,但心已经苍老得满是沧桑,况且,曾经沧海难为水……
我在宿舍楼前面的草坪上校对论文稿,旁边是嘻嘻哈哈打闹的人群,我对此一概视而不见,别人的青春充满了欢乐,我却像个暮年的老人,身未老心先衰。“victoria,我到处找你哩。你怎么不接电话?”熟悉的声音传来,我转过头去,阳光射得我睁不开眼睛,一团娇小的阴影笼罩着我,我眯起眼睛,竟然是kitty!
她也不等我邀请,一屁股在我身边坐下来。我们好久没有这样肩并肩坐在一起了,前几年几乎个个中午,我们都在这个草坪上一起坐着吃饭、聊天、看风景。时光一去不复返,昔日的姐妹,如今已物是人非。我们坐在一起,各自看着远方,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率先打破沉默问道,侧脸看她。kitty有着修长的鼻子,小巧的嘴巴,她的眼里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的干爹出事了,你知道吗?”她终于开口,扭头看着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我的心一下跳错了位,“咯噔”一声:“怎么会这么快?连她都知道了?!”但表面上我仍然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淡淡地说:“我和他早就没有瓜葛了。他出事并没有告诉我,也和我无关。”
kitty眉毛一挑,嘴巴一撇,冷冷地说:“你们没在一起了,对你是最好的!我猜他也没有告诉你。中国使馆的人来找我,调查你的情况。看来他出事,你并不是没有关联。”她故意把自己的语气放平静,但下面的波澜壮阔不言而喻。
“谢谢你。他们问了你什么?”心里虽然好奇得要命,但我仍然强装不动声色。“他们问你和他的关系,还问了你原来的住址,经济来源什么的。不过,你放心,我什么也没说。我只说我们是普通朋友,那些都是你的私事儿,我不太清楚。他们仍然不依不饶,我只好敷衍他们,说如果我想起什么了,一定报告!”kitty恰到好处地停下来,意味深长地盯着我。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脱口而出。我没说出口的是:“kitty,你不是恨死我了吗?为什么反而要帮我?”
好像猜中了我的心思似的,kitty提起柳叶眉,高深莫测地微笑,淡淡吐出几个字:“你应该知道!”
我睁大眼睛故作无辜地看着她,脑子却像风车似地旋转:“她想要什么?该死!我为什么以前什么都跟她说!这下好了,自掘坟墓,愚蠢到极点!”干爹曾经告诫过我,我们的关系,任何人都不能透露。他阅历丰富,老谋深算,把人情看得极深。可惜的是,我没有听从他的建议。我太孤独了,囚在一栋大房子里一天天等他,孤独得没有一个说话的人,kitty曾经是我唯一的知交。此时,昔日的知交歪着头,眨巴着眼睛,看得我一脸惊恐。她没有催我回答,饶有兴趣地在那儿看着我挣扎,像是在阳光下逗弄一只蚂蚁,放大镜握在手里,聚焦太阳烧死这只蚂蚁前,先逗它玩玩。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吧,别在那儿卖关子了!”我眼前已经浮起了一个人的影子,但仍然明知故问。
“brandon!你应该能猜到。我要你怎么把他抢走的,怎么把他还回来。你那么聪明,肯定能想到smart的办法。”kitty诡笑着说,树叶的影子在她脸上洒下道道阴影,她看起来像一个女巫,拥有蛊惑人心的法术。我苦笑了一下,扬起头来反问她:“kitty,你年轻、漂亮,有大把的男人追。为什么偏偏要追求一个背叛你的男人呢?爱是不可以勉强的。你何苦这么为难自己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kitty突然夸张地仰天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她笑够了,一边掏出纸巾揩眼泪,一边揶揄地说:“victoria,你在这跟我上道德课,不是很滑稽吗?你能确定brandon就是爱你的吗?我劝你不要太天真……”她顿了顿,好像自觉失言,没再往下说。不过,眼神却变得阴冷起来,再拾起话来,出口成了威胁:“你今天给我听好了,我要brandon一个月之内回来找我。否则,别怪我突然记起了很多事!”说完,看也不看我,一把站起来,就要开路。
我的心被她的话深深刺痛了,我在她身后发狠道:“你要干什么,请便!你想要brandon,凭自己能力抢啊!”
话音未落,她就停下脚步,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笼罩在阴影里的我,像上帝一样宣判:“那么,你就等着身败名裂吧!你觉得brandon像是到牢房里给你送饭的人吗?你觉得他知道所有事情真相后还会爱你吗?还是那句话,victoria,不要太天真了!”
我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哑口无言。
晚上,心神不定的我用手机给kitty发了一句话:“我很快就要离开他了,剩下的,就看你的了。”不几分钟,手机响起,寥寥四个字:“旅途愉快!”
昔日的朋友,今日的阿喀琉斯之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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