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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黑玫瑰》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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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音767在高空翱翔,窗外万里无云,阳光像金缎子一样倾泻而下,把下面的白云照得金光闪闪,一望无垠。我靠在窗边,想着心事。临上飞机前brandon热吻着我,依依不舍地说:“亲爱的,一切顺利!”他的热吻,激烈而缠绵,让我毫无招架之力,我多希望自己能在他怀里多停留哪怕是一秒啊。他做梦也想不到,我已经将他秘密“转手”给kitty了。从今天起,“wheelsoff,ringsoff”,那一吻很可能是“最后一吻”。

像要摆脱brandon的影子似的,我翻了个身。老房东太太jill的电话又回荡在耳边:“victoria,到底出了什么事?几个中国男人自称是中国使馆官员,声称在调查国内的一桩高层腐败案件,要我出示你的租房合同。我告诉他们,这是你的隐私。美国是讲人权的,让他们滚回国去调查!”我闭上眼睛,想象着那几个便衣的样子,还有jill的一脸怒气。像晕机似的,胃里开始翻江倒海。

突然,我瞅见窗外站着干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像狼的眼睛,在黑暗中绿莹莹的。他用一向不容置疑的口吻说:“victoria,让我进来,快,快,后面有人在追我。”我下意识地抓紧了窗户,发疯似地冲他摇头:“不,不,不!求你不要连累我,你走开,你快走开!”可干爹面容狰狞,他靠窗户靠得更近了,用铁钳一样的双手隔着窗户抓住了我的手,我吓傻了,拼命喊:“不要,不要,你走开……”

一个激灵,我醒了,原来是一场梦。飞机仍在太平洋上驰骋,窗外已是半夜,深蓝色的天幕上,繁星点点。我感觉很冷,冷得发抖,连双脚双手都在抖。我赶紧用毯子将自己裹住,放下窗户挡板,仿佛干爹那张可恶的面孔会随时出现在窗外似的。

北京时间5月6日下午4点,我终于回到了阔别三载的故乡北京。“小姐,请你摘下你的墨镜。”入关的时候,海关人员客气地提醒。我却像做贼似的心里一阵狂跳。我缓缓摘下自己的墨镜,海关人员用秀气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我,又拿着我的护照在电脑上查询,再看我一眼,又埋头看电脑。这一两分钟漫长得像一辈子,我只觉得自己一脑袋的神经绷得仿佛能听见“嘎嘎”作响,再过一分钟就要断了似的。“办好了,请拿好你的护照,这边走。”公事公办的平常。我几乎跳岔的心才又复回原位。我轻轻“吁”了一口气,戴上墨镜,头也不抬地走了。

在初夏刺眼的阳光下,一片黄褐色的庞大建筑群耸立在我面前,方形门前挂着红色大招牌,上面狰狞醒目地写着:“北京大学肿瘤医院”。我看得心惊,低着头,驮着背,拉着行李直奔住院部。黑压压的人头,从大厅一直延伸到电梯口。电梯上六楼,出门往右拐,弯弯曲曲的走廊似乎没有尽头。白色的地板,雪白刺眼的墙壁,我的心跳开始加快,呼吸变得急促。“630”,在这扇门前我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屋。

雪白的被单,天蓝色的帘子,六张床上都躺满了病号。我正紧张地寻觅着母亲,只听一个惊喜的女声传来:“佳儿,你回来啦!”寻声过去,是姨妈!她正站在靠墙角的床边,一手端着个碗,一手拿这个水杯。见到是我,嘴巴惊讶地张着,脸上全是惊喜。在她旁边床上,躺的就是母亲。我几步就冲到床前,急不可待地想看她。

天啦!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躺在床上的母亲,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不成人形了,病魔吞噬了她大半个身体,宽大的病号服把她衬得像一个小婴儿,孤零零地一团儿。露在被子外的脚,布满青筋,像蔫了的柿子,全是褶皱。记忆中鹅蛋形的脸瘦得溜尖,脸色苍白得像白色的被单,而且布满皱纹。最可怕的是她的那双眼睛,空洞而幽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只望了它们一眼,我的双腿就禁不住颤抖起来,好像随时要失足坠落到那两个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妈,我回来看你了。”我鼓足勇气弯下身,靠近她的头,小心翼翼地说道。

“嗨,回来干嘛?让你受累了。”母亲幽暗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像有一团火光,跳跃着惊喜,有那么三四秒,可又迅速地,像流星一样转瞬即逝,暗淡、熄灭。

看着她这么受罪,还对我这么客气,我心里一酸,眼泪哗哗地往下掉。“妈,你受苦了,我在这里陪你吧。”

“傻姑娘,哭什么?妈没事,别哭,别哭啊!。”母亲有气无力地说道。她的手皱得像老树皮似的,满是针眼,还布满老年斑。她轻轻拍着我的手背,一下,又一下。眼睛却看往别处,我明白,清高的母亲不想让我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佳儿,你刚下飞机。明天再来吧,今天你先回家休息。”姨妈递过纸巾。我却一动也不动,仍然在那儿落泪,呜呜呜呜呜,似有万般委屈,千种伤心。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见母亲就泪如雨下,仿佛要把这几年的怨恨、思念、委屈都在母亲面前统统发泄出来。姨妈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对母亲说:“伤心大着哩!到底是骨头连着肉的母女啊,心连着心。”

我和母亲都没接话,装作没听到的样子。她闭上眼睛,我自觉地把眼睛挪开,熟悉的沉默又回来了。这个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远在天边,而是近在眼前,却不知该如何相处。回国之前,我设想过很多次,要敞开心扉和母亲谈一次,谈我小的时候、谈她和父亲离婚后、谈我在美国的这几年。可来到跟前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母亲也没多说话,她只是抓住我的手,握了一个晚上。

生活还得继续。我让姨妈暂时休息,自己则成天呆在病房。母亲和我没话好说,我就给她读报纸,读者文摘;读累了,我就给她带上小耳塞,听新闻,听音乐。天好的时候,趁输液的间隙,如果母亲愿意,我会搀着她到医院后面的小花园走走。穿着白色蓝条纹病号服的她,佝偻着身体,原本和我一样高的个儿,就像被锯了一截儿似的,只到我耳朵边儿。她瘦骨嶙峋的手任由我牵着,娇小的身子撑着我走,我们走一路歇一路,母亲还是气喘吁吁。我从来没想过有这么一天,强悍冷酷的母亲会变得这么柔弱;我也从来没想过,有这么一天,我和母亲会这样近,朝夕相处。

这天的北京,天气难得的好,天蓝得像一潭湖水,粉的月季、红的玫瑰、紫的蔷薇在初夏的微风中摇曳。我把带的小毛毯铺在石凳上,让她坐着歇歇。我则坐在旁边,给她指点蓝天,月季,还有叽叽喳喳、跳来跳去的小麻雀儿,母亲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虽然只是隐隐的一抹,我却像受到了莫大的鼓励——这是我这一个月来最快乐的一天。母亲少有地开口说道:“佳儿啊,这儿真好!”——好什么?景色很好?和我做伴很好?母亲没有多说。她又接着说:“咱们在这儿多坐坐吧。”我点点头,侧身看她。她的眼睛盯着花儿,草儿,亮晶晶的,灰白的头发在风中飘舞,皱纹似乎也平了些。半晌,母亲小心翼翼地问:“佳儿啊,你这些年在外面都好吗?”我心里一酸,赶紧把眼睛看往别处,我轻声答:“妈妈,我很好,你不要担心。”我一边说着,泪水却直往外涌。生怕母亲看见,我站起来,想要再走走的样子。母亲拉住我的手,很温柔地说:“佳儿啊,我们再坐坐吧,这儿多清静啊!”她肯定看见了我的眼泪,但她并不说破。她的眼睛盯着远方,若有所思地说:“我的女儿,不要怕,太阳走,月亮出,月亮走,太阳出,总会过去的。”

她什么都知道。我点点头,转过头去,抹掉潸然而下的眼泪。

这是我和母亲二十一年来,最亲密的一次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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