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很遥远的雨夜，李积真冒着滂沱大雨，深夜刺杀哥老会龙头大爷失败后，被范正坤手下的兄弟徐富扔下后山悬崖喂狼。

可是，四五年之后，就在李老汉的葬礼上，李积真带着五六个汉子，持枪跨刀，雄赳赳气昂昂地活着很精神地回到了范家渡，令范正坤徐富一干人大大地吃了一惊。

这是雪后很寒冷的腊月的一天，在众目睽睽之下，李积真趴在地上，冲父亲李老汉，其实，是他的养父的灵牌，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随即，目光很自然地落在范正坤的脸上，用有点炫耀得意的语气，冷声说：“范大爷，你没有想到吧？我姓李不但没死，反而又活着回来了。”。

大庭广众面前，面对李积真这样嘲弄的目光语气，范正坤神色很平静地冷冷一笑，朗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说明你姓李的小子命不该绝。”。

话尽管这样说，但实际上，在李积真出现的那一刻，范正坤吃惊之余，已经暗自叮嘱徐富一干兄弟，如果姓李的小子要闹事，就当即灭了他。

少许，又面带微笑地问了一句，“小李子，你这次扬武耀威地回到范家渡，在你老父亲的丧事上，是不是想找我报仇？”。

见范正坤依然脸色很平静，好像把自己这些人根本没有放在眼睛里一样，李积真顿时觉得心里有点发毛，暗自感叹了一声，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老江湖。

在努力强迫自己略微镇定了一点儿的同时，冷冷一笑，朗声说；“今天，是我父亲的大丧之日，我不会与范大爷过不去的。”。

继而，又回头瞥了一眼烟雾环绕的父亲灵位，脸上流露出一丝怜悯混合着鄙夷的神色，毫无表情地说：“何况，我父亲的丧事，由范大爷出头掏钱办理，我还得说声谢谢。”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又一次回想起了那个暴雨过后的早晨，那种生死攸关的惨痛经历，也许，他这一辈子也无法忘记。

在重重地挨了徐富的一脚之后，李积真瘦弱的身躯，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悠悠晃晃地朝悬崖下飘去。就在这一瞬间，他很清晰地听见了徐富等人得意的大笑声。

也就在这一刻，他怀着大仇未报的非常失望悲凉的心情，哀叹了一声，闭紧双眼，任凭躯体随风往下飘落。

自从被凉州骆驼客首领老唐的小儿子唐彪打败，受到了范正坤的暴打之后，就跟着父亲李老汉，成年累月地在后山，开始替范家放羊，已经有三四年了。

对后山这一带的地形土脉，李积真非常熟悉。哪里有一块石头，什么形状颜色，哪里有一道壕沟，有多深，长着啥草，有多长，弄得非常清楚。

毫不夸张地说，对后山的环境，一石一草的熟悉程度，可以用“了如指掌”这四个字来形容，要远远胜于对自己与父亲住的那两间，用石头堆积而成的很简陋的小屋子。

这里，距离范家渡与黄河不远，但山大沟深，很是偏僻荒凉。一年四季，除了他们父子这两个放羊人之外，再很难见到第三个人影了。

正因为人迹这样罕至，千百年来，后山就成了各种野兽出没的地方。大白天的，野狼狐狸山鸡，甚至老鼠，也很大胆放心地招摇过山，犹如在自家花园里散步，根本不怕人。

就这样紧闭双眼，胡乱想着，任凭耳边风声呼呼，躯体往下坠落，脑子里只清楚一点，那就是，以后，今天就是自己的祭日。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当李积真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却看见了几个很陌生的面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死，还活着。

他知道，自己的这条小命，就是眼前这几个人救的。于是，赶紧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连声说了几句，“谢谢大爷救了我”。

从这一刻开始，李积真就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干起了昼伏夜出劫富济贫的勾当。再后来，因为他的胆大心细，成了一个小头目，被手下人称作“李队长”。

“照你这么说，你小子总有一天，要跟我过不去了？”范正坤紧紧盯着对方，不动声色地说，“不过，我随时等着你来。”。

范正坤的这一等，就等了整整三年，直到公元1949年的秋天，大安解放后，才又一次见到了李积真。

埋葬了父亲之后，李积真带着他那帮兄弟就消失了。直到解放后的一天，他才回到了老家范家渡，先担任了民兵连长，后来，又成了范家渡的第一任大队支书。

至于这段时间里，李积真在哪儿，又做了什么，谁也不清楚，只是听他有一次酒后说，他在部队上当兵，还立了战功，由于负了伤，才不得不复原回到老家。

很快，人民政府就颁布了一系列政策，在广大农村地区，进行了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彻底摧毁了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土地制度，实现了“耕者有其田”的目标，使旧中国农村面貌发生了根本性的变革，是一个历史性的伟大胜利。

于是，范正坤这个盘踞在范家渡多少年的哥老会龙头大爷，旧社会黄河两岸最大的帮会首领，很自然地就成了李积真打击的首要对象。

范家几代人积累的金银财宝，以及房屋土地马羊，在几天之内，就被分配给了贫下中农，全家人也被赶进了一间马棚里。

范家在两百年之后的今天，如同当年老奶奶领着孙子从山西大槐树下，一路逃荒流落到大安时的情景，又一次成了一无所有的穷人。这一点，也许老先人范世德，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而范正坤作为头号.动分子，以及其手下的几个骨干兄弟，也纷纷被抓了起来，关押在县城里，等候人民政府的严厉审判。

按照李积真事后的说法，当天半夜三更时分，趁着朦胧的月光，他带领几个身强力壮的民兵，抓范正坤的一幕很是惊险，还差一点闹出了人命。

听见院子里传来了很轻微的脚步声，范正坤即刻惊醒了。混了多少年的江湖，又当了好多年的哥老会龙头大爷，早已练就了很高的警觉性。

否则，在多年以前，攻下金积堡的时候，他就跟堂兄范正乾一样，被翻天鹞子沈志发的手下给暗杀了，落得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可怜下场。

就在范正坤很轻盈敏捷地跃出屋门，准备跳墙逃跑的一瞬间，李积真如同老虎般地猛扑了上来，紧紧抱住其双腿，不让他逃走。

范正坤双手紧紧攀住墙头，极力抽出右脚，一记野马奋蹄，重重地踢在了对方的脸上，而后，双臂一用劲儿，就很轻松地越过了墙头。

不料，就在他脚跟刚刚着地的时候，埋伏在墙外的几个民兵同时扑了上来，三下五除二，用大拇指粗的麻绳，将其紧紧捆绑了起来。

这时，李积真跑出了院子，狠狠地打了范正坤几个很响亮的耳光，又怒吼一声，“把这个反..恶霸分子押往大队部。”。

天大亮的时候，李积真又带着那几个民兵，很自豪地渡过黄河，将鼻青脸肿遍体鳞伤五花大绑的范正坤，押送到县城里去了。

几天后，一个消息如狂风般地传遍了黄河两岸。范有民的母亲王兰，在听见这个消息后，就两眼一翻，晕倒在了土炕上，好半天才清醒过来。

这个消息很简单，归纳起来只有一句话。那就是，范正坤作为哥老会龙头大爷，干的坏事太多了，很快就要被枪决了。

如果说，这个消息，令范正坤一家人顿时陷入了巨大的灭顶悲痛之中，那么，却让李积真在感到非常得意之余，喝酒喝的酩酊大醉。

父亲李老汉，还有自己，李家两代人，给范家当了很多年的长工，今天，憋在心口窝子里的这股怨气，终于释放出来了。

听见范正坤要被枪决这个消息的当天晚上，月明星稀，山风很温柔，李积真拿着一瓶酒一叠黄纸，偷偷一个人去了一趟后山。

父亲李老汉临死之前，用乞求的语气叮嘱范正坤，他舍不得那群羊，死后，就将他埋在后山，哪怕在阴曹地府，也永远替范家放羊。

父亲的这个遗愿，是出殡那天，范正坤亲口告诉李积真的，还说，你爸替范家放了一辈子羊，我作为掌柜的，是不会亏待他的。

月色映照之下的后山，依旧非常荒凉凄冷。那两间用来遮风避雨的，用石头堆积而成的小屋子，在过去了多少年之后，也依旧默默地立在那儿，没有任何变化。

唯一有变化的是羊圈。范家养的那两三百只羊，已经被分配给那些贫下中农了。如今，偌大的几个羊圈，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得空空荡荡，很是凄凉。

“爸，现在解放了，穷人当家做主了。儿子我也当了范家渡的大队支书，范正坤那个老杂毛，再过几天，就要被枪决了。我们李家人，终于出了一口恶气，你也该闭上眼睛了。”。

迎着山风，李积真边说边点燃了黄纸。望着在夜空中随风飘舞的纸灰，他喝了一大口酒，又将剩余的酒，全部洒在父亲的坟头，才发出了一阵轻松得意的大笑声。

可是，李积真得意的有点太早了。几个月之后的一个黄昏时分，范正坤却在两个民兵的押解下，活着回到了范家渡，也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挨批挨斗的很艰难的日子。

后来，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股风声，说范正坤在解放前，曾经舍命从马家军的枪口下，救过一个叫姚开磊的四川人。还说，这个姚开磊是当年的西路军战士，如今，是西靖市政府的主要领导之一。

这个时候，很多人才算明白过来了。范正坤当哥老会龙头大爷的时候，就已经看清楚了形势的发展前景，悄悄地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于是，很多人又不约而同地大发感慨。看来，还是老范家的人比一般人要聪明很多，在十几年前，就认清楚了十几年后的形势，关键时刻，救了一个很值得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