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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川》第五部物化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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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语看看手表,十一点正,他必须赶回家为妻子和跟她一起出外写生的两个儿子做午饭,那是万万误不得的。“咄,大儿子今年十四,小儿才六岁,却都迷上绘画艺术,说话咬文嚼字阴阳怪气的活像了他们妈,就没一个像当年的我。看起来,我们老莫家真要莫、志、刚喽。”莫语想着,跟老传达点点头告别,推着自行车上了斜坡,正准备跨上就走,忽然看见本周以来两次见过的那个女孩,又坐在河边老桑树下发呆呢。“这个女孩怎么啦?前两次是傍晚,还以为她在欣赏长河落日,还暗暗感叹她的好情致,好心境呢。今天可是中午,大太阳下一个人盯着河水出神,可不是想别的什么吧?她为什么不回家吃午饭?莫非……哎,大天白日的,可别乱猜。”莫语一边看着想着一边推着车走。那树离堤面不到十米远,莫语看得十分清楚。女孩那脸形,那眼睛,那副沉思的神态,莫语实在再熟悉不过似的!莫语走过那女孩十多步,不能回头看了,要不人家还以为是老流氓呢。

他跨上单车向前骑着,突然脑海里冒出一张面孔,呵,凌汉洋!对,对,那眼睛,那脸形!活脱就是汉洋的模样!一念至此!莫语的车把一阵乱晃。他极力稳住神,稳住车把,用力向前逃似地蹬着。“不,不会是他,没见那是个女孩吗?哦,她一定是凌虹羽!对对,小姨说过的,她二十六、七了,正闹离婚呢,男方是市委邵书记的宝贝儿子。这些年,虽然没见过她,却知道不少她的信息,那都是小姨打听来在家里念叨的。小姨因为前几年她们母女倒霉的时候跟她们断了联系,到现在也不好意思去找她们。小姨常在家里念叨:几十年的老朋友也掰了,都是那十年文革闹的!凌虹羽,她真够倒霉,命不好哇!莫语现在也越来越有些不‘唯物主义’了,为了这,两个儿子也没少挖苦调侃他这党员爸爸。虹羽从小聪明好学,现在也不过如此处境,这岂不是命也运也,不可抗拒逆转吗?同在一个城里住着,十多年也没见过她,今天却一眼就能认出她来这不是命运的安排吗?这可真是山不转路转,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莫语一路想着回了家,急急把饭菜做好,老婆,儿子也都回来了。吃过饭,洗过碗筷,妻子儿子们都午睡了。莫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着,心里总象有点什么事儿似的。惹得妻子一翻身抓起毛巾被就要到小儿子床上去睡,还一边说:“这人真没教养,自己不休息也不该妨碍人家呀!”莫语爬起来穿上衬衣说:“哦,真对不起,我实在因为馆里有份材料没写完,明天要上报宣传部的。下午,我就不参加包饺子了,好吗?”妻子说:“哼,大布尔什维克馆长嘛,能赶上正点回来吃,我们母子就不胜荣幸之至了。”莫语笑笑说:“那,再见了,你,呃,你一个人好好休息吧。”妻脸阴阴地又睡回来,莫语临出门还听她说:“再见,好好休息,故作斯文!那一脸小市民的笑容比哭还难看!”莫语气闷闷地想着:“再见了,大市民!一家子还再他妈的再,真够受的!嗨,这要让我当年的……唉,当他妈什么年呀!”莫语蹬车走过饭店时,忽然想到买两个肉包子。等再上车时又暗笑自己这是怎么啦?说不定,人家早走了。闹离婚,也不能不吃饭不是?

虹羽坐在树下,时而脑子里一片空白,眼里只见大江东去,浑浑黄黄地一派浩浩荡荡;时而千头万绪,纷纷繁繁一团缠缠绕绕。呵,爸爸,人死了,到底有没有灵魂?如果有,您见到大哥,权姐了吗?还有刘爷爷刘奶奶,还有那许许多多伟大或不伟大的人的灵魂,是不是都住在人们看不见的某一个地方呢?那个地方就叫阴间吧?阴间到底有没有地狱天堂之分呢?如果没有,那千百年来的偌多灵魂全挤在一块儿,不是很挤很挤吗?如果有,那么,究竟什么人的灵魂该进天堂,什么人的灵魂该进地狱呢?阴间有没有好人坏人善人恶人之分?是不是也像人世间一样,任何人的额头上都没有印着字,那么,又怎样去区别他们呢?爸爸,您说我是不是一个好人?如果是,那为什么连姑姑都从乡下赶来对我说好马不能配双鞍,好女人应该从一而终!难道好人“好孩子”就不能得到解脱而必须生活在永远的痛苦之中?爸爸,我活了二十六年多,也能算一辈子吧?如果算,我能不能一了百了的去见您和大哥他们呢?呵,爸爸,您教过我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而今就连挥洒间气势恢宏的东坡居士自己,早也随大江东去了,渺小如我,碌碌如我,有什么值得徘徊留恋在这“凄凄、惨惨、戚戚”的红尘苦境之中呢?

当然,不管虹羽如何苦苦询问,切切倾诉,她的爸爸都不会回答她。因为人死即如灰飞烟灭,是没有灵魂的。只有无缘江水呜呜咽咽奔流不息,似乎是想要极力给予她一份浑黄厚重的生命的力量与启示。江风越来越劲地推她离开江边,同时还推来了一大堆乌云,乌云卷来一阵大雨,雨点打得老桑树索索抖抖,哗哗啦啦。然后,雨点在阔大的树叶上迅速聚成大滴大滴,纷纷坠落在树下端坐的虹羽身上。原来老桑树浓阴伞盖,不过犹如那把虹羽小时候用过的破纸伞一般,并不能为虹羽挡住那些无孔不入,无缝不钻的雨水。尽管是夏日行雨,虹羽全身还是被淋得透湿。

虹羽并不在乎也不躲避,她吮了几口从脸颊流向嘴角的雨水,眼前更又仿佛出现白浪湖海啸前的倾盆大雨。兄妹俩在大雨中无处躲藏,大哥用身体为虹羽挡着。那雨可真大呀!虽然虹羽全身还是被淋湿了,可大哥的体温大哥的心意大哥的护卫珍爱之情,却是虹羽终身难忘的。“呵,大哥,权姐姐,你们为什么也不回答我?为什么?我想你们!真的,好想……”

莫语冒雨冲上江堤,他总觉得凌虹羽还在树下,兴许,还会出什么事!果然,虹羽还在江边树下,而且正在慢慢站起身来,两眼直直地盯着江面,似乎那欢跳的江面对她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呵,跳下去,一切烦扰便不复存在了!”

“凌虹羽!凌虹羽!哎哎,凌虹羽,上去避避雨吧?淋了猛雨,会生病的。啊?上去吧。”

“避雨?我应该避雨吗?哪里,是我避雨的地方?”

“呃,文化馆,江堤那边是我们文化馆,可以避雨的。”

“文化馆?这里,有文化、馆吗?”

“是的,去年新修的。你不想去看看?那,跟我来吧。”

虹羽点点头,跟着莫语一步一步走上江堤,然后,莫语推着单车,领着虹羽走过宽宽的江堤面,向坡下百十米处的文化大楼走去。至此,莫语的一颗心才回到原位。他想起艾炼政委被眼前这个女孩咬得血淋淋的双手,那时她才十三岁呢!年小力薄,大家还费了很大力气才阻止她跳进那海的惊涛骇浪里。刚才,莫语跟她面对面时,清楚的看见她眼中的绝望跟海啸那天一模一样。哦,用这种分散注意力的办法救人,真是最好不过了。否则,单凭他莫语一个人,是绝不能够拉得住今天的虹羽的。“幸亏虹羽对文化馆感兴趣,她从小喜欢读书嘛。”

虹羽走到楼房大门处,看见门口挂着明州市文化局,明州市文化馆两块白底黑字的大牌子。因了这两块木牌,这座原本极平凡普通的三层楼房,便成了虹羽眼中极神圣的文化殿堂。

她看看脚下的鞋子,湿淋淋的,因为这里多沙土,不甚泥泞,鞋上倒也干净,虹羽还是在门外布拖把上仔细擦着胶鞋底。传达室老伯看见莫语,笑着招呼道:“哟,莫馆长,下雨也来啦?瞧这孩子淋得!快擦擦,你是……”莫语忙说:“她是我的学生,碰上大雨,来躲躲。虹羽,这是张伯。”“给,快擦擦头发吧。”

虹羽接过张伯的干毛巾草草擦几下头发,谢了张伯,就跟莫语往楼上走。呵,这墙可真白呀,会议室,局长室,图书室,会计室,档案室,资料室,音乐辅导室,美术辅导室,创作辅导室!呵,创作,就是写作吧?辅导写作的地方,不就是培养作者作家的地方吗?这里,我能进去看看吗?虹羽正想着,莫语已经掏出钥匙开门了。门开了,莫语先走进去说:“凌虹羽,进来吧,这就是我的办公室。”虹羽一脸虔诚,脚步轻轻地走进门去。这是一间极其平凡普通的房间,面积不足二十平方米。南窗下并排摆着两张大型书桌,北墙角是一个大书柜,进门处靠墙摆了4把木制单沙发,书桌面上,书柜顶上推着各种书籍、文件、和大大小小的纸包。因为这是创作辅导室,更因了这些摆放不甚整齐的书刊杂志,室内便飘溢着神圣得令人肃穆的文化气息与油墨书香。“呵,久违了,馨透骨髓、沁人肺腑的书香文气!本来,我凌虹羽是最喜欢你的,或者说,我原本应该属于你的,为什么竟然会在这无缘江边与你重会呢?我总以为今生与你无缘了,为什么如今竟会走进这久久远离了的文化氛围之中?也许,我与文化,与书香缘分未绝吧?

呵,胡想些什么呢?我不过进来避避雨的,此时此境的我,还能够做什么别样的梦,还会另有什么可以容我去走的路吗?一念至此,虹羽的头脑清醒了许多,极现实的看着这间培养作家的文化温室。当作家,不过是我少年时做过的梦,梦是不现实的,何必再做这白日梦呢?虹羽苦笑笑使劲甩甩头,眼里重又充满了迷茫茫的绝望。这近在眼前的一切复又变得可望而不可及地遥远。

莫语默默吸着一支烟,以洞察力极强的专业眼光,观察着虹羽的举动与眼神。他看出虹羽在这短短一刻中的惊喜与热切、失望与痛苦,还有重新回到她眼中的绝望。“呵,这可不行!她的痛苦太深了,简直是沉陷其中不能自拔!嗨,这也许,就是女性的悲哀吧?也是尼采将弱者的称谓冠于女性头上的原因之一吧?咳,女孩,世界大得很呢!路有很多条的,你何苦一条路走到黑呢?为了赎罪,我也要将她唤醒,不然,谁又能阻止她再站到江边树下去呢?凌汉洋,好兄弟,帮帮我吧!”莫语一支烟抽完,摁灭烟蒂,笑着让虹羽坐下歇会儿。虹羽点点头坐下,第一句话就让莫语大吃一惊:“哦,莫老师,你怎么知道我叫凌虹羽?”莫语迅急地思考着,决定先不告诉虹羽真相,以免更加刺激她已经非常痛苦的神经。而且,他还害怕这个从小喜欢思考的女孩追问:“为什么会发生那件惨事的!”那时自己就很难面对这个女孩子。看样子,她并没有认出变“丑”了的“莫志刚”来。莫语笑笑说:

“你叫我老师,难道不知道我是谁吗?”

“因为您对张伯说我是您的学生我才这样叫的,您是馆长,不喜欢别人叫您老师对吧?可是,我喜欢,有时候,我很怀念我的老师们。”

“不不,我喜欢让人称老师,来这里的所有业余作者都叫我莫老师的。叫老师显得亲切,是吗?”

“业余作者?很多人吗?他们一定很有才华吧?”

“是的,有好几十个呢。才华嘛,也不是个个都有,他们只是都热爱文学,很有兴趣也很勤奋。业余作者都有自己的本职工作。”

“他们都是文化程度很高的干部,教师吧?”

“有教师、干部、但更多是工人、农民。这么说吧,工、农、兵、学、商,各行各业都有。”

“他们都很年轻,对吧?”

“男女老少都有,比你年龄大的多着呢。”

“也有女的?都是没,呃,没结婚的年轻女孩吧?”

“告诉你吧,比你年龄大的多,比你小的少。有的,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呢。”

“她们的成分出身都很好,对吧?”

“凌虹羽,你直接问什么人能当业余作者不更干脆吗?我们是文化馆,专门负责群众文化,发现、培养群众中的文化人材是我们的义务和责任。这么说吧,凡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都可以成为一个业余作者。我们不政审,也不必搞政审。我们只管发现、培养确有才华有毅力热爱祖国的文化人材,来充实我们国家的文学创作队伍。文革十年,青黄不接呀!当然,年龄小年纪轻的同志更有培养前途一些。虹羽,为什么你会认为你就老了呢?要我说,你这样的年龄才正合适,生活经验也够了,老三届毕业生,文化也不低。只看看你的文字功力如何。”

虹羽听完莫老师长长的一段教导,一颗心热得把身上的衣服也烤干了。原来,世界上的路是很多很多的!原来,我早想走的路正在那铺着呢!只是我自己一头扎在“过去”那个套儿里瞎扑腾,没有看见这条路而已!莫老师,您可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哪。且慢,莫老师怎么知道我叫凌虹羽?又怎么知道我是文革前的老三届生?莫非,他连我的年龄经历也知道?虹羽笑笑说:“莫老师,你对我的一切都了解吗?”莫语心里说:“岂止了解!”可他却笑笑说:“你以为明州有多大?认识你的人多着呢。你只是自己把自己圈住了,圈得苦苦的。虹羽,老实说说吧,如果你愿意说的话。刚才,你在河边想干什么?”虹羽脸上一热,坦然望着老师的眼睛说:“呃,我刚才,认为河水深处就是极乐世界。十五年前,我大哥就是去了大海最深处,因此,我也想去。”莫语脸上一暗,眼睛转向别处。少倾,他歉歉地说:“呵,你大哥,对不起,我让你忆起了痛苦。”虹羽甩甩头说:“莫老师,您说,我能成为业余作者吗?”莫语说:“当然,绝对能,只要你肯努力。我现在就给你登记上名字,家庭住址。另外,你可以先写一篇短文、诗歌或者任何形式的文学作品来,让我看看你是否可以动笔了。”

虹羽看见莫老师的笔飞快地在“业余作者花名册”上记下自己的姓名、年龄、性别、职业,家庭住址。等到老师合上花名册的时候,她凌虹羽已经是明州市一名登记在册的业余作者了。“呵,原来,当一名业余作者的手续竟是如此简捷,竟然不用政审!往后,自己只需努力学习写作就行了。可是,我能够写出好作品吗?”莫语看到虹羽脸上浮起豁然的开朗,眼里闪现着希望的虹一般的光彩,心里不觉涌动一股涩涩的欣慰。他告诉虹羽,即使一时写得不太好也没关系的,她可以多看些书,多观察生活,还可多参加一些文化馆组织的创作辅导学习。文化馆为了辅导业余作者创作,经常会请一些专业作家甚至名作家来讲授有关创作的知识与技巧的。虹羽睁大睛仔细听着,眼前升起美好而迷蒙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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