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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川》第五部物化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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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厂上班的第一天,虹羽的感觉并不轻松,她又一次受到诸多眼光的关注。仿佛这匹回头吃草的马,并不真的是一匹好马了,要不,为什么没被转正反倒回来当工人呢?纯朴而头脑简单的工人们虽然常常因自已国家主人翁的身份而自豪,还是习惯于仰视那些个身上干干净净,手上脸上白白净净的文艺工作者的。这也许因为不管有人在理论上如何提高他们的社会地位,而实事上还是一个任人指来挥去的做工的人,不管什么时候都得靠做工活着的缘故吧?在工人们的潜意识中,能够拿笔写出文章、戏曲的人自然就是文化人了。因此,能够写出够资格上台的戏来的虹羽,自然就不应该回到他们之中来,那不是升了格又降了格吗?虹羽别是犯了什么错误才被贬回来的吧?“听说,那些文化人可风流得很呢!哈哈哈……可不像咱老粗光敢说不敢作!”

虹羽对于这些议论与叹息已经可以不在乎了,她的心比过去开阔敞亮了许多。她只是觉得时间实在不够用,每天24小时,能够属于她自己的几乎少得太可怜了!她只为此焦急烦恼。为什么一天不能是48小时呢?她每天被沉重的劳动和烦杂的家务以及母亲颐指气使的挑剔占去了大量时间,只能在母亲晚10点上床以后读书两小时。就这两小时,母亲还会时时醒来埋怨这个月电费又多了,“当初专写这玩艺的时候为什么不上点劲呀?现在还耗电费钱的能有啥出息?连电费也挣不回来呢!还不早点儿睡?明儿还得上班呢,可别把这个饭碗又给弄砸了,那可就鱼没处钓米没处讨了哇。”

有时候,母亲若是生病,虹羽连读书的这两小时也没了。她必须小心翼翼的伺候母亲,希望她能早早康复。因为她不忍看见母亲病痛难忍的样子,不忍听见母亲的呻呤,那些对于虹羽,是更甚于母亲吵骂十倍的精神折磨。母亲一天不好,她的心便一刻也不能安宁。可是自从母亲几次托人给虹羽物色的对象被虹羽拒绝以后,母亲的病痛更是隔三差五,连绵不断,弄得虹羽心神不定,读书,练笔自然也日渐疏疏,虹羽心里极是矛盾痛苦。

有人曾说过:当一个人一旦发现另一境界中的自我,而这个新的自我又充满向往与希望,这时候想要让他退却或者放

弃对新的自我的追求,重新回到旧我,远比他不曾有所发现之时难上百倍千倍,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个人的希望既不可能放弃,又不能尽力一步步去实现它的时候,心情该是如何痛苦煎熬,回厂近一年的虹羽可谓感触良深,那真是“一种无法忍受的不幸”。

虹羽已近而立之年,她很清楚地看见属于自己的那片光明,更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去做。可是,她却冲不出生活这张大网。她无法超越由自己的良心、传统的孝道,以及对赋予自己生命的母亲回报之企望所组成的那无比强大的自我束缚力。她曾发誓要让母亲过上比别人母亲更好的生活,要尽力满足母亲的一切需求与欲望。不管这在现实生活中有多难,她凌虹羽都要努力做到。她甚至对最要好的文友说过,她宁可不当一名作者或者成就斐然的作家,也要先当好一个人。她认为造物赋予人的生命之意义是高贵的圣洁的,决不仅仅是生存与繁殖。而尽一个人的孝道,尽力回报自己生命的创造者──母亲,则是一个人最起码,最不容推诿的责任与不容以任何托词拒尽的义务。在这份责任与义务面前,任何理由都是自私的籍口。无论以任何借口不去覆行自己的作为一个人应尽的责任与义务,都是对生命的亵渎与背叛,都将导致她本人对生命之意义的怀疑,甚至对生命之存在的否定。这样,凌虹羽便又似乎陷入另一片眩惑之中不能自拔。她的肉体在尘世中为克尽孝道奔波劳累,疲于拼命;她的心却徜徘于向往与希望之中,苦苦期盼着有一天,能够终于让自己有机会重新拿起笔来,胼胝砥砺呕心泣血去完成去实现新的自我。而现在,她不能。她首先要做一个她自己界定的真正意义上的人。

当然这种灵肉似乎分裂又似乎统一的痛苦是无法诉说的,凌虹羽也无处诉说更不想去对任何人诉说。她以最清醒的头脑,最坚韧的毅力,去承受她认为自己应当承受的生活重负。

一九七九年,艰难的中国有一群苦苦撑熬终于活出老命的古稀老人,也以最清醒的头脑,最坚韧的毅力,更以前所未有的胆识与气度,向全国人民提出“改革开放”的施政纲领。他们经过反复商讨与研究,义无反顾地提出“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个口号,他们认为只有改革开放才能真正拯救破败不堪的国家与贫穷困苦的民族,由于种种传统的政治的原因,他们不能向人民说明只有“资本”,才能振兴我们这个自清末以来至今仍然底气不足的,元气未复的,因而仍属于不能自强自保的东方大国。他们想要彻底改变从1949年到1979年仍然满足于人人有饭吃的以农业为基础的夜郎大国的闭关锁国之国策,用“资本”的积累使之快速强大富裕起来。他们深知中国舍此再也无路可走了,但他们仍然要使用“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个口号。因为,他们怕吓坏了三十年来,充满对社会主义无限向往和希望、而仍然能安贫乐道的面黄肌瘦的亿万中国人民。不能不承认这些老人们实在用心良苦,而且真心忧国忧民,他们几乎全都年逾古稀,本可以不去承担这偌大风险的:成则国强民富,皆大欢喜;败则他们难逃千夫所指万载遗臭,他们没有退路。

当时的中国,恰像一个孩子特多,而且不管是否成年都向母亲张着大嘴要吃要喝的家庭,而母亲却几乎连熬大锅粥也没米下锅了!有一天,母亲小心翼翼地向孩子们说:孩子们,你们,自己去找饭吃吧,有了吃的,别忘了妈和这个家。可是,吃惯了母亲一勺勺分到碗里的饭食的孩子们,实在不知道离了母亲哪里还有可供他们填饱肚皮的东西,以及这些东西都是什么?用什么办法可以弄到它们?

因为,反对并批判资本主义近三十年的中国人,实在绝大多数并不明白资本主义为何物,更不明白资本这东西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之生存极其重要的意义。三十年来对资本的口诛笔伐,其实到了令中国老百姓谈钱色变的地步!这对于长期生活在社会主义精神“乌托帮”里的人们,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幸福”?而对于一心想要让东方睡狮迅速醒来,坚持认为强国富民才能救国救民的那些个只争朝夕的老人们,则是哀其不幸恕其不争的悲哀。

改革开放头几年,人们根本就不敢动弹。但凡每月能拿三十几大元的人,都宁愿吃不饱饿不死的挨着捱着。除了因为种种原因丢了铁饭碗的少数人,试试探探的弄了个几十元钱的资本,上街摆摊推小车儿弄几个钱养家糊口之外,多数人都死死抱紧了铁饭碗泥饭碗不放。因为:谁知道往后这政策不变?几时变?万一以后又反资本主义,咱可就没有退路活路了!

虹羽的母亲李丽青就坚决反对这种走资本主义的行为。她说:“我可是饿怕了的,眼下有工作,有饭吃,该知足了。啥改革开放啊?看那些人能闹腾几天?还是依靠组织好。”

尽管这样说这样想的人多多的,市场上还是多了很多挑担提篮的小买卖人。从前买不到的东西、小吃食、传统风味儿点心、鲜嫩水灵的蔬菜也能见到了,还冒出了不少肩扛工具上门来打家具磨刀剪的手艺人。

这一天,虹羽白班洗涮完了正准备回家。家里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做呢,妈这几天又不舒服。虹羽捏着口袋里薄薄的几张工资,在闹腾腾的市场上转悠,想买几样妈爱吃的小吃、蔬菜让妈开开胃口。市场上的东西虽多,虹羽却像一个家庭老主妇似的总总犹豫再三还是小草袋空空的。唉,有的妈不爱吃,有的又实在太贵。虹羽跟妈每月总共加起来不过伍拾伍元零柒毛,吃穿用度人情应酬全在这里面了。物价又看涨,连国家配给粮食也涨了近三倍,这钱可更不够花的,虹羽不得不捏着算着花呀。虹羽好不容易咬牙买下两尾小活鱼两样小菜,匆匆赶到家门口的时候,发现一个从菜场上就好象老跟着她的木匠,竟然跟到家门口来了。虹羽心想:这人怎么知道我心里想打家俱具呢?可惜,我也只能想想罢了,今年怕是凑不够一套家具的钱。她一边想,一边甩甩准备开门进屋去,妈不舒服,一定在床上躺着,虹羽不想让她起来给自己开门。

“哎,哎大姐,你……”身后那木匠开口了。虹羽正开着锁,头也不回地说:“我家不打家具,今年没钱呢。”那木匠见虹羽开门想进屋,急了,一把拉住虹羽的小草兜,一边又说:“哎,大姐,我想问……”虹羽回过头来说:“告诉你我家不请木匠,你这人怎……”虹羽一见这人的眼睛立刻住了嘴,呵,这细细长长的眼睛,硬扎扎的平头,还有那额角月牙形的伤疤!他,他不是,阿青吗?

是的,这位木匠正是当年的阿青哥,林大森的小儿子林子青。当年,他只是一个13岁的少年,现在他已是一位体魄精悍柔韧、气魄熟透了的三十岁的汉子。他的双眼依然像当年一样清纯,眼光像两股冽冽清泉潺潺流入虹羽已近枯竭的心田。他的下颏微微向上翘起,向自己少年时就对妈祖婆婆发誓娶她为妻的女人显示出真正的男人气势。虹羽从他眼里看出,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因而她什么也不用说。

林子青24岁从家乡出发,他带着在家乡养大了的侄子阿岩,养活了阿兰嫂的一套木匠家什,还带着嫂嫂的嘱咐与寻到阿羽就回琼岛的许诺和信心,准备用一年的时间将他的新娘带回故乡去。这就是阿青家三个人的希望和道理,极自然的道理。因为,虹羽答应过他的,他也曾对他们的妈祖婆婆发过誓。发过誓的事情,就应该去做到,琼岛的高山族汉子们大多是这样做人的。

阿青认为二十岁的侄子已经可以养活和伺候好他的母亲了。他留下了全部积蓄交给阿兰嫂,把父亲林大森留给他的小本本放在自家木薯窖的一个小瓦坛里。他只带了一套木匠工具和父亲的那杆南笛,那杆红得发亮的、沉甸甸的南笛。师父辛古老头硬塞给他二十元路费。艾炼,回家乡当了生产队长的艾炼政委,给他写了虹羽二哥的地址,和虹羽下放当了农民的消息。男子汉阿青,林子青第二次离开故乡,踏上千里寻妻的路。他内衣袋里还有一张用油纸包好的,艾炼跟他一起去县上开来的身份证明。离岛的那一天,风和日丽,小海轮划开碧兰的海面,犁起白飞飞的浪花,在船尾留下两条欢闹的白斜线。白鸥鸟远远地追着,不时冲下来啄获那些被浪花鼓得晕头转向的小鱼。阿青觉得天朗朗的是出门的好兆头。他认为一年时间足够了,他二十五岁就能找到虹羽。如果不是为这一点,他阿青是不会离开琼岛离开他那总也绿绿葱葱的故土的。

谁知这一找,就找了3年多。阿青不知道大陆上的这些人,为什么一个个发疯似的要革文化的命?他虽然没有看见文革最高潮最疯狂的时期,他却看见了很多城市里满墙红语录和运动后的断壁残垣。阿青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因了这些文革的余乱,使他并不那么容易找到木工活儿干,因此,他极难挣到一路上所需要的必不可少的路费和饭食钱。而且,他阿青还需要攒足自己跟虹羽回家的路费呢!他要让他的新娘体面地坐上长长的火车,飞快的汽车和票价是小海轮一倍的大海轮,风风光光、舒舒服服的回家来。决不能让她靠着两条腿走几千里路,那他林子青算什么琼岛的男子汉!所以,阿青一路上什么活儿都干:去码头背包,上、卸货物,给顺路的人挑脚,给乘火车汽车行李多的人递行李背小孩等等。只要能挣钱,阿青什么活儿都干。好在那时各单位都有很多人去闹革命了,生产秩序还远没有恢复正常,否则阿青连这样的活儿只怕也很难揽到。阿青一路上就被工人纠查队等等革命组织扣留过很多次,全靠了那张县革委的证明才得以放行。只是那些人听说阿青千里寻亲的事,便张开大嘴笑个不停,还用极下流的话调侃他。阿青的拳头尽管捏出水来,还是只能咬咬牙忍着,他知道自己是在人家的手板心里捏着,是从人家的地盘上过呢。师父嘱咐了好几回:出门在外,能忍要忍,不能忍也非硬忍着,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做事决不能半途而废的。虹羽还在北方等着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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