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阿青千辛万苦赶到虹羽那个脸冷冷的二哥那里,却从她那斜斜眼看人的二哥嘴里,得知虹羽已经嫁给明州市革委主任的儿子了!阿青气得眼珠子发红,忍得血往心里流。他还是忍耐着问明了虹羽的地址,只说想见见她就回去。凌少洋觉得这个少年时见过的沉闷闷的琼岛汉子,虽然傻得可笑亦也憨得可怜,千里迢迢的,让他跟虹羽见上一面也好让他死心。少洋把虹羽的地址写给他,认为这事也应该由虹羽自己去处理。事后,凌少洋连一封信也没给虹羽写,便把这事儿给忘了。他认为实在跟自己毫无关系,他自己的烦心事多着呢。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痴心的傻子!可笑亦可悲真是可笑之极。
阿青不用双腿走着去明州了,他拿出攒下的钱,坐船坐车舒舒服服地到了明州。他知道他只能一个人回家了,剩下的钱足够。他只是要当面问问虹羽:为什么,在妈祖婆婆面前许下的愿也可以不算数的?难道,她就不怕报应吗?呵,不不,求妈祖婆婆千万不要报应虹羽,她那时候还小,而且我阿青,也误了25岁来找她的约定时间,她是在二十六岁才嫁人的。
阿青找到明州,正是虹羽遭到“报应”的时候。阿青在市委门前走了好几回,也没碰上虹羽,却被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请了去给他的弟弟打结婚家俱。那位干部因此常回家吃饭,阿青因此不听到市府公子和虹羽离婚的消息。善良的阿青因此不忍心再去当面问虹羽什么话了,他转而同情这个果然遭了“报应”的“细妹秀才”。阿青不能决定,这个已经嫁过人,跟别的男人睡了七个多月的虹羽,还值不值得他阿青带回家去做老婆?而且,阿青也不知道这个虽然离了婚,但终究还是拿国家工资的工人虹羽是不是会愿意跟自己回家,给自己做老婆?或许,她早都把自己这个木匠忘记了?或许,她又会寻个城里人嫁了?城里的日子到底比自己家乡的日子好过些。虹羽从小就是城里人,当然她会喜欢过城里的日子的。“唉,自己当初,怎么就一丝丝也唔想着甘一点呢?”阿青后来反反复复在夜晚想过这些问题,他也反反复复在心里问过他的妈祖婆婆和阿爸阿妈和阿奶。可是她们谁也没给自己托过梦。连最喜欢做梦的阿爸也没有在梦里回答过自己总也想不明白的这些问题。
可是,阿青却一直不能下决心回到琼岛家里去,虽然他心心念念的想家想得很苦。这都是因为打倒“四人帮”以后,明州的木工活好找,而且因为阿青做活认真手艺好,做的家具丝丝合缝,而且只要你给他图纸尺寸,他就能一丝不差地做出来。所以,往往是这家还没做完,这家的亲戚或熟人朋友就又订下请阿青的日子了。而且,明州城里的人因为日子渐渐好过了些,待人都和气了很多。就像刚从噩梦中醒来的人,都会特别珍惜极现实的人生一样,尽管还不是十分美好,总也比在噩梦中被吓得魂飞魄散冷汗淋淋要轻松愉快了很多。因此,人们的情绪好多了,要想结婚生子好好过日子的人也就多了。需要扔掉那些在文革中被抄查打砸弄得沾满了晦气的破破烂烂,重新打制新的喜气洋洋的家具的人也就多了。
明州的钱好挣,明州的人和气,明州的人看重自己的手艺,阿青一时也拉不下脸硬走人。而且,阿青心里总总有一股酸酸甜甜的牵绊,牢牢地系住他的双腿和他的心。那牵绊便是阿青从少年时就把她刻牢在脑子里的阿羽。阿羽好苦命!苦命的阿羽往后日子怎么过?阿羽做工苦不苦?吃累不吃累?那个男人,还会找阿羽的麻烦吗?阿青想着,越想越心疼他的阿羽。他心里明白,这辈子,他是丢不下他的苦命的阿羽了。
后来,阿青也有到虹羽家附近,虹羽厂附近的人家去打家具。于是他便能常看见路过的虹羽,买菜的虹羽,过街挑自来水的虹羽。可是,虹羽却一次也没朝他看看,哪怕他在虹羽路过的时候使劲把斧头凿子舞得山响,虹羽也不曾朝他看过一眼。或许,阿羽真的认不得阿青了?或许,她的日子很不好过?“呒介,她为乜行街也低着头介?”
后来,阿青听说虹羽真的当了“秀才”,到文化局当了专写文章的“作家”了。阿青便又到文化局的人家去做新式书桌书柜。不搞文化革命了,文化人家里的书又渐渐多了起来,当然又会要做新的书桌书柜。阿青虽然从小敬重文化人,自己却始终没有机会上学读书。他现在自然更不明白文化人为乜那么喜欢书?书能够当饭吃吗?就是真的能够,他阿青这辈子也没有那份福气了。可是虹羽却吃上了“读书”这碗饭,她从小爱读书,不读书也写不出文章,也就吃不上这碗文化饭。阿青常听那些文化人说凌虹羽怎么怎么玩命写文章,写剧本,阿青便暗暗心疼她太辛苦。那些人说起凌虹羽如何如何傲气,年轻气盛,不爱搭理人,阿青就在心里为她辨解:阿羽可不是那样的人,她小就喜欢想心事,不喜欢讲话的!虹羽写的戏上演了,阿青也便向主人要上一张票去看。看完戏回来高兴得整夜睡不着觉。他想起看戏的时候,看见虹羽跟那些个局长,部长,书记们同进同出,还坐在他们一起向他们讲戏;那些头头们散场时还跟虹羽握手,还夸她是有乜希望有乜前途的女作者,阿青心里又喜欢又不舒服。他觉得自己连过都不敢过去跟虹羽说话,只远远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虹羽说
说笑笑的很开心,还是没有朝自己看上一眼。阿青觉得虹羽离自己更远了,远得自己再也配她不上了,远得再也不是过去他的那个阿羽了。
阿青真的想家了。他想嫂子阿兰和侄儿阿岩,他想那栋老屋,还有屋后葬着阿公阿奶阿妈阿爸的那两座青草深深的大坟。他看着阿羽虽然更瘦了些,精神却很好。看来她日子过得很开心,脸上常挂着那好看的、甜甜的,从小他就喜欢看的笑容。阿羽的好命到了,阿羽不会再苦,他阿青也可以放心。三十岁的人不如回去随便讨个老婆,生儿育女过日子吧。可是阿青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跟别的女人过日子生儿子?他又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去找虹羽,他不愿意让她为难,他明晓得她会很为难的。这样一来二去,阿青便又被手上的活计心里的虹羽绊绊牵牵地留在明州。
再后来,虹羽又回到厂里去做工,阿青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只晓得他的阿羽又不开心了,走路头又低低的,脸上也看不见笑容了。唉,虹羽今年足二十八了,孤孤地飘着,有个三病两痛三灾八难谁个来疼她帮她呢?那帮狗日的文化人推完了麦子就杀骡,无缘无故的退了虹羽,真是没良心哪!啊,阿羽好命苦,苦命的阿羽往后更难过日子的哪!听虹羽厂里人说,或许她是犯了错误才被退回的,文化人是好风流的,他阿青又没有日夜跟着她,谁晓得这些话是不是真?他阿青可不能领个风流女回去败坏门风。不不,阿羽决不会是那样的人!可是,人大了不会变的吗?再看看吧,这么多日子都等了,也不靠这一年半年的。再讲,如果虹羽甘愿跟自己结婚回琼岛,不是还要给她的阿妈一笔聘礼的吗?一千两千可拿不出手,少说也要给三、五千块,也让她阿妈阿哥看看我们琼岛汉子的气概!钱还不够呢,再挣上一年、半年的也就够数了。到那时,看虹羽嫁不嫁,就知她是铜还是金了。
从那以后,阿青总是推掉远处的活,总总只在虹羽家和厂的周围左近做。上个月。他竟然揽到虹羽五师姐文洁的结婚家具。这样,阿青便有机会见了虹羽的师父。前几天,虹羽师父和文洁父亲老哥俩酒后对虹羽的一番议论和叹息,使阿青听得心里难过了整整一夜不能安睡。他用三天赶出五天的活计,昨天刚结了帐,今天就揣上凑够的五千元现金和几百元路费来找虹羽了。于是,他就如同下凡的神仙一样突然出现在虹羽眼前。他想,是白是黑就看今天这一求了。虹羽答应,她阿妈同意,那是他阿青造化;虹羽不答应他阿妈不同意,那他也死心,也不怨她。那是自己跟虹羽有缘无分,只当这十几年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醒了,也该回头了,琼岛的男子汉做事从不含含糊糊的。
三个月后,凌虹羽和林子青在明州结婚了。艾炼给阿青寄来了结婚证明和简单得只有一句话的贺信还有五十元礼金。
在明州结婚成家是李丽青同意他求婚的条件之一。并要求阿青、虹羽婚后至少在明州住够五到十年。当然,他们能够一辈子住在明州或至少住到她这个当妈的死后再走,那就算最行孝的女儿女婿了。不然,也要给她再留下至少两万元钱才能走。她收下了阿青的五千礼金,这笔钱在当时实在是一笔不小的数字。虹羽对母亲的贪婪很为生气,李丽青却说这不过是她想留下阿青的方法而已。她并不是真心想再要一笔钱的。阿青却认为岳母说得很有道理。岳母养大虹羽很不容易。如果他就这样带走了虹羽,丢下岳母孤单单一个人,他心里是会很不放心的。阿青觉得琼岛、明州远隔数千里,以后再来一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临走给岳母留下一笔养老钱是天经地义的。
虹羽当然舍不下白发苍苍的母亲,她不放心。平时她出门时间稍长也会牵肠挂肚的惦着妈。可是她心里却总有想要离开这位使她活得沉甸甸毫无片刻轻松欢乐可言的母亲。尤其害怕妈会伤害心地善良的阿青哥。而且,她不愿意他们的后代也生活在这样一个没有欢乐的氛围里。虹羽想得很多,也想得很累,可是最后还是不能下决心离开她本人都不知道究竟是深爱还是深恨自己的母亲。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难以割舍自己与母亲之间这份酸酸痛痛怨怨艾艾的亲情?而这份亲情又为什么总是这样不能说出个清楚明白的滋味?可是,虹羽实在很累了,新婚之夜,她倚在阿青宽厚结实的胸膛上,靠在阿青结实突出的三头肌构成的肩臂上,仿佛又回到十几年前的那个山洞里。那份从少年时起就让虹羽能够感觉得到的安全感可靠感又随着阿青身上的热量传透过来,让虹羽的身心极为松驰舒适。
虹羽觉得命运之力量是神奇伟大的,当然也是因为阿青那山海一般坚挚的真情痴心。可是,难道不是命运的安排才让远隔天涯的阿青与自己在人生最美好最纯洁的少年时代相遇的吗?难道不是命运用一种最残酷的记忆法来使自己与阿青终身相系永远不忘的吗?呵呵,他们两人谁能够忘掉那场使他们同时失去最亲最亲的亲人的巨大灾难?恍惚中,虹羽觉得那魔鬼般的狂滔巨浪又重现眼前,使得新房里师姐妹们、白梅兰兰们精心剪贴装饰的一切红色喜庆的光彩倾刻间黯然,那种寒彻骨髓的冰冷已经袭上了阿青亲手打制的新床,钻入了崭新的床帐被褥!虹羽突觉不胜其寒的尽力往阿青胸前缩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泪水浸湿了阿青的皮肤,更浸痛了阿青的心。阿青长舒一口气,伸手取过一方手帕,轻轻擦去虹羽的泪,又拍拍虹羽的背说:
“虹羽,我知你想起了乜野。不哭,会伤身的。”
“阿青,你,再不会离开我的,永远不会。”
“阿羽,放心。今生今世,我都守着你。”
“阿青,我们,该早告诉大哥和阿爸的。”
“我早对他们说过了。阿羽,他们会喜欢的。”
“你说过了吗?”
“是。阿爸,走前对我讲过。还给我一个小本本,说要等我们俩长大,一齐才能打开看的。”
“那,是个什么本?在哪儿呢?”
“我不知找到找不到你,又怕路上丢掉,放在老家的木薯窖的瓦坛子里。”
“那,我们以后回去再看吧。”
“只好那样了。不过,他还是会喜欢我们回去老家的。还有阿岩,阿兰嫂……”
“阿青,我说过,等把妈安排好,我会跟你回去的。我喜欢海,不喜欢城市。”
“我知。不过,妈是不能丢下的,最好劝她跟我们一起返去。”
“不不,阿青,你千万莫说这样的话,妈不会同意的。而且,还会生气。”
“好,我不说。我会多做工多攒钱多留给她老人家。这样,我们也安心返去。”
“阿青,不知道阿爸会告诉我们些什么呢?”
“我不知。我看见他在海啸的前天上半夜急急写着,汗流得不停也不歇气。”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睡着了。风起时,阿爸就把那小本子和一些衣服装在黄挎包里,嘱我万万不可丢掉,还讲要等我们长大成家了一起才准打开看的。”
“他老人家会说些什么呢?”
“我不知。我想,一定是嘱我们好好过日子。我看,阿爸像是早知他会死着。”
“别胡说了。那,我大哥他……”
“好阿羽,我们都莫想这些了。这些天,你忙得好累的,早些歇着吧。”
“阿青,你也很累,早些休息也好。”
“阿羽,我,我想亲亲你耳朵后头的那块白白的地方。那天,我在山洞里就想亲一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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