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相见不逢时
李瑁用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突然将酒杯放在桌子上,有细小的水珠飞溅而起。
他温润平和的声音慢慢响起:“珍弟,薛王有子十一人,按理说你长兄李琄承袭薛王之位,你应该只是个郡王而已。惠文太子薨逝之时,你悲痛欲绝,在灵堂当着圣人的面哀叹惠文太子身后无人延续香火的样子至今历历在目,如今你过继惠文太子膝下成了嗣王,自然身份尊贵,然而终日厮混在乐府官妓裙带之间,即便不怕污了惠文太子的一世英名,薛王的脸面也挂不住啊。”
众人又是一阵窃笑,李瑁平日里从来不会逞这些口舌之快,或者也是终日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没有人敢去轻易招惹。今日他居然毫不留情地当众嘲讽嗣岐王,可笑李珍再如何都不该羞辱张缈,毕竟她是将来的寿王妃,羞辱张缈与羞辱李瑁本人又有什么差别呢?满席宾客中唯独李瑁地位最高,即便他讥讽了李珍,李珍也不能以嗣王身份去与他这个亲王争辩。
李琳看着李瑁,惊异之色转瞬而逝,随即摆出笑脸:“圣人对槿卿侄女与青莲居士都是赞誉有加,自然堪当迎花使。”又对众人说道:“大家本是为赏花而来,若再这般争论下去却要耽误了正经事了,快请两位迎花使走到中央来。”
张缈看向李瑁,李瑁道:“你尽管去就是。”李白与张缈于两侧站起,共同走到庭院中央,张缈向李白施礼:“先生,许久不见。”李白眼中俶尔迷离,似乎掠过几年光阴:“是啊,许久不见。”侍女领着两人站好,此时花盆中紧抱的花苞已经渐渐张开了个小口,形状好似宫灯一般。
此时歌舞渐起,十余个身段绝佳的舞姬伴着音乐迈着碎步翩翩然旋了出来,她们身上的舞裙下摆是渐变的藕荷色,当她们旋转起来时那大摆裙角便飞扬而起,长长的披帛在她们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时而直冲云霄、时而拂到张缈面前。
她们的舞蹈是依照昙花盛开的过程而编成,她们每个人都是昙花的一朵花瓣。舞蹈与昙花都带有生命,雪白的手臂上举、轻薄的衣袖滑落,柔软的腰肢后仰、夺目的首饰缭乱……昙花的花瓣一点点努力地张开,她们像是祭祀时作法的女祭司,只等着沉睡已久的神仙苏醒。
越来越多的舞女从两侧鱼贯而入,加入至这迎花的舞蹈中。整个舞蹈的持续时间极长、变换繁多,随着她们舞蹈的每一个重拍,那昙花都会再展开几分。众人已经忘记了观赏昙花,反而被这些曼妙女子的绚丽舞姿深深吸引。
随着舞蹈趋近高·潮,她们队形变换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这舞蹈中掺杂了胡旋舞的特点,舞姬们飞速地旋转,牵走了在场众人的魂魄。她们是从天而降的昙花仙子、她们是那转瞬即逝难以抓住的极致之美,昙花因为难得,所以珍贵。
突然间音乐骤停,舞女们围在一起摆成一个盛放的昙花型,中间做花蕊的女子手中不知从何处捧出一只盛放的昙花,薄如蝉翼的花瓣带着圣洁的颜色,在场众人俱是瞠目结舌、连连叫好。
不知为何,这样易逝的美好令张缈心中酸楚,隔着众人她看到李瑁正看着自己,他们两人之间隔了这盛世繁华,然而他眼中的那份冷静凉薄却那般清晰迫近,妖烛明明灭灭,没醉的只有她与他。
婢女簇拥着她与李白,两人剪断花上轻搭着的红色彩绸,绸缎飘落在地。在众人忙着欣赏歌舞之时她已经看过了那张字条,此时她如同喝醉了一般跟着人无序走动,她至死都不会忘记这字迹的主人,李俶!李俶在这里!李俶说他就在庭院外混在人群中等她!
她推开身边的人,众宾客此时都挤在庭院中央欣赏着昙花,根本无暇顾及她要去哪里。她的动作必须快,李俶被这里任何人发现都会给他造成不利。剪开彩缎时。李白低声告诉她就趁现在离开,他会替她拖延。
周围的人声鼎沸、锦衣华贵仿佛在另一个世界,她心里一遍一遍地念着李俶的名字,她脑海中浮现出他的身影,她依稀还能回忆起李俶吻她时的感觉,她提着裙摆飞快地在陌生的亭台楼阁间奔跑,裙子上缀着的铃声发出悦耳的声响,她扯下碍事的披帛、长长的绸缎飞向半空又缓慢地飘落在地,不时有婢女俯身施礼,诧异地看她飞速跑远。所有的一切她都顾不上了,她只要见到他,她只要见到李俶一面!
长巷昏暗,她一头撞进李俶的怀抱里,被李俶紧紧抱住。“缈儿!”是那许久不曾听见的嗓音、以及许久没有被人呼唤的名字,她不是什么槿卿,她只是李俶的缈儿。她贪恋地嗅着李俶身上熟悉的味道,她的手臂抱紧李俶的身躯,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你瘦了。”李俶心疼地说道。
“你为什么会过来?城中宵禁,你这样太过冒险。”张缈靠在李俶的胸膛上问道。李俶捧起张缈的脸,她清妍的面容映在他的眼睛中:”好不容易等到你出门,再冒险也要见到你。我身为郡王,他们还敢拿我怎么样?“张缈望着那个魂牵梦绕的面庞,然而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之间已经没有可能了。
“你要做一个好郡王,辅佐太子殿下登上皇位,将来做这大唐的皇帝,再也不要让世间有你我这样的伤心之人。”她哽咽着,却也只能祝他前程似锦。李俶道:“不错,我现在没有能力与皇爷爷抗衡,待他日父王登基,我必定迎娶你做正妃!”
张缈大惊,忙捂住他的嘴:“你这话可是大不敬,千万别被旁人听见。”
李俶道:“他可委屈了你?”张缈知道李俶指的是李瑁,她垂头:“他待我很好,你不要伤他性命。”
李俶隐怒:“你与他往来不过月余,如何便帮着外人说话?”
张缈道:“寿王的确是政敌,但他对我照拂有加,他也是可怜人。”
李俶愈发不悦:“我冒险特意来见你,你就与我说这些?”张缈凉凉一笑,抬头看着他道:“你特意来见我,又能改变得了什么?我还是要嫁与旁人。”
张缈顿了顿说道:“沈媛的胎儿还好吗?”李俶松开放在张缈肩膀上的手:“不要与我谈起她。”张缈担心李俶被别人发现,听着远处的丝竹声断续传来,心下焦急:“我该回去了,若是时间长了,她们会来寻我的。”
李俶的手捏着张缈的肩膀,眼神中的怒意已经掩盖不住:“你究竟是怕被别人察觉,还是急着回到李瑁身边?”张缈闻此亦十分生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俶道:“我的意思你心里明白得很,寿王面貌英俊、人也风流。你在他府上与其朝夕相处,你若是动心也是平常不过。”张缈听了只觉心中钝痛:“你说的究竟是你的真实想法,还是只为了惹我伤心?”李俶失笑:“我千辛万苦来见你,你却说我是故意惹你伤心?缈儿,究竟是我惹你伤心,还是你已经变心?”
张缈挣开他的手臂后退进步,不敢置信的望着他:“李俶,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你从前从来不会这样跟我说话。”
李俶逼近她:“我就是这样的人,如果你觉得我变了,那是你根本不了解我!我就是这样的人,缈儿,是你先喜欢上我,你四岁的时候就说要做我的王妃,你从前喜欢的人是我,现在、以后、这一辈子便只能喜欢我!”
张缈被他眼中的凌厉之色吓到,她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李俶,她又后退了几步:“李俶!你别这样。”
李俶不断向前逼近,张缈退无可退靠在了墙上。张缈有些害怕,眼前的人是仍然是自己喜欢的模样,他周围的气场却又如此的陌生。
李俶伸出手臂,将张缈压在墙上,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便是我不能娶你为妃,你依然可以是我的女人,寿王即使吃了这个哑巴亏他又能怎样?你心里若是有我,便不会让他碰你,等到他日大业既成,我风风光光地将这天下都交给你!你等我五年!不,十年!不,最多七八年!我让你做我的妻子!”
张缈见他神色癫狂,吓得双腿发抖,她怕他做出什么疯癫之事来,试图尽力用手将他隔开,然而只是徒劳:“你疯了!”
李俶看着张缈,她今日的妆容画的浓艳,他用手指抚着她的脸颊:“你看你,为他打扮的这般妩媚。”
张缈越发害怕,却不敢喊出声来,生怕将人引来:“这里是嗣宁王府,很快就会有人过来发现我们的!”
李俶温柔地笑道:“你怕什么?到底是怕别人看见?还是怕我?”张缈努力挣扎,李俶却纹丝不动,他的声音冷淡下来:“别浪费体力了,你这点力气挣不过我的。”
张缈抬头望着他,泪水流下来:“你希望你我今后成为仇人吗?倓表哥若是知道你这个样子要多失望呢?”李俶气极,单手掐住她的下颌:“不要与我提其他人!”
张缈不敢再多言,李俶按住她的身体,俯身用舌头蛮横地撬开她紧闭的朱唇、粗暴地吻了下去,张缈的泪水不住地流下,她心爱的俶表哥在这一刻已经不在了,他说他原本就是这个样子,她不信,她究竟喜欢的是眼前的李俶还是记忆中的李俶,又或者是想象中的李俶?她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推开他,李俶却丝毫不顾及伸手去解她的衣裙。
“放开我!”张缈再为李俶着想,情急之下仍是喊出了声,李俶捂住她的嘴,张缈仍旧拼命地挣扎,眼神中有了的哀求之色。
“放开她!”清冷的声音夹杂了恼怒,张缈听到李瑁的声音如得特赦,李俶果然松了手,张缈如同脱力一般顺着墙滑倒,晕了过去。
李瑁快步上前,见张缈身上虽然并未受伤,然而她的衣裙已经被扯得不成样子,连忙脱下外衣将张缈包裹起来。
李俶拦住他:“谁许你碰她?”李瑁目光冰冷:“贤侄僭越了。”
李俶道:“你我之间遮遮掩掩实在没意思,话不如说得敞亮些。缈儿该是我的女人,你要张家的权势我不管,你把缈儿还给我!”李
瑁看着他这幅样子实在好笑:“广平郡王在与槿卿有关的事情上总是逾矩,若是如此孤倒是帮了你,否则你这个对手太好对付。”
李俶还欲再说些什么,李瑁声音冷了下来:“孤给你机会与她相见,你却伤了她。眼下趁无人知晓你还不快走,想引得众人皆知吗?此外,槿卿即将成为寿王妃,与你广平郡王再无关联。你放心,由孤来照料她会胜过你一万倍!”
还未等李俶反应过来,李瑁已经抱起张缈走远了。
次日晨间,李琳与李瑁去探望张缈,昨日张缈晕倒就在宁王府歇下了,对外只说张缈突然身体不适倒也没人深究。“
王兄待她似乎太好了。”李琳担忧地说道。李瑁浑不在意,看着张缈昏睡的模样说道:“她只是个小丫头,因为我等才卷入这些是非争斗之中,我待她好些也能心安些。”
李琳叹道:“你总是太过心善。”李瑁摇头:“我只是不想做一个恶人。若你担心我会喜欢上而她耽误大事,那么大可放心,你知道,我今生今世绝不会动情。”
李琳斜睨着他,摇了摇手中折扇:“你和我可不一样,于我来说女人就是玩物,和那些枕头、被褥没什么区别。你本是个情种,外加一副好心肠,根本不是个当皇子的料!然而你却偏偏生了一张冰山脸,人人见了都怕你,都以为你是铁面无私地府阎王呢!”
李瑁听了笑道:“我生得有那般可怕?可我觉得仰慕我这地府阎王的女人也不少。你放心就是,犯了一次错就足够追悔一生了,我用了整整三年才走出来,如何会再犯?”
李琳想了想道:“也是,这个张家的女孩也不是你中意的类型。”李瑁微微蹙眉,曾经喜欢的是杨玉环那种妩媚娇艳的放浪,可是人是会变的,他如今最厌恶的就是那种类型的女子,或许也是一种逃避吧。
张缈醒来时,李琳已经离开了,只剩下李瑁一人。张缈见他在,便想坐起来,李瑁扶着她起来,将她身后的枕头垫高,正巧有婢女滴了一盏茶来,李瑁接过却不喝,将那盏茶递给了张缈。张缈接过,小口小口地抿着茶,却突然哭了起来。
李瑁忙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张缈摇头,只是痛哭。李瑁将茶杯从她手中拿走,随手放在一边,犹豫了片刻抱住了她,拍着她的后背轻声道:“别怕,哭出来吧,没关系。”
张缈一把鼻涕一把泪全都蹭在了李瑁簇新的袍子上,李瑁无奈,继续搂着她,尽量抚慰她。张缈哭着问道:“他为什么这么对我?”
李瑁想了想安慰道:“他只是年纪太轻,遇事莽撞。”张缈又问:“你十七岁时是什么样子?”
李瑁心中尘封的温存被倏然揭开,咸宜公主大婚之日上杨玉环一袭黄衫明艳动人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十七岁时,我也不懂怎样去爱一个人,我想方设法给她最好的,可都不是她想要的。”
张缈意识道自己又勾起了他的伤心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李瑁的眼睛看着远处,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倘若爱上她的是现在的我,应该会有一个更好的结局吧。”
张缈意识到自己弄脏了李瑁的衣服:“诶呀,我把你的衣服……”
李瑁苦笑道:“无妨,都已经这样了,你快把该哭的都哭出来,免得有糟蹋我别的衣服。”张缈忍不住破涕为笑:“其实你人不坏,跟你相处很轻松。”
李瑁只想哄她开心,故作伤心道:“我这般待你连琳儿都吃醋了,在你这儿却只得个“人不坏”的评价。”张缈笑起来:“你与我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其实你是个好人。”
李瑁更加心痛:“你这话当真是在夸我?”张缈得逞,笑得更加开心,就着李瑁的衣服擤起了鼻涕。李瑁没想到张缈这样的大家闺秀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轻轻说道:“你与我想象中的也不大一样。”
张缈愣了愣,觉得气氛有些奇怪,岔开话题说道:“你帮过我好多次了,我不知该如何谢你。”李瑁回过神来:“无需谢我,只是举手之劳。”张缈道:“昨日嗣岐王之事,我也该谢你,你本不该当面与他争锋。”
李瑁用手帕擦了擦张缈脸上的泪痕道:“你不必替我考虑,我自有办法。”张缈想了想说道:“我把你的衣服弄脏了,你快去换一件吧。”
李瑁依言起身离去。在他将要踏出房门的一刻,张缈突然说道:“你说过你可以如叔辈一般待我。”李瑁脚步一滞,张缈这句话将两人之间刚刚升起的暧昧划出了界限,李瑁没有回头,推门离去。
倘若杨玉环遇见的是现在的李瑁,也许两人会恩爱到老;倘若她爱上的是八年后的李俶,也许也会不似如今这般恩断义绝;倘若,她不是张家的女眷,他不是寿王,也许,她与他也会有不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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