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未见。
若是在街上遇到素桂,樊云瑾定然认不出素桂来——
不过三十出头的素桂,头发枯黄零散得如同疯婆子,皮肤满是褶子如同半百老妇,一双眼眸浑浊得几近灰蓝,瘦骨嶙峋仿佛仍停留在那年陵平大旱。因早就不在樊家当丫鬟了,身上没有穿着樊府丫鬟的装束,而是穿着一身穿着满是布丁的粗布麻衣,脚上双土黄布鞋磨得极薄差点就要看到冒出的脚趾头。
看见樊云瑾。
素桂“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猛然撞击地面发出的巨响,不由得让人担心她的膝盖骨头会否就此碎成粉末。素桂却豪不在意她的一双膝盖,唯只一味地向着樊云瑾磕头,一味地向着樊云瑾悲恸大哭:“少爷!素桂对不起你!少爷!素桂对不起你!少爷,素桂对不起你!……”
樊云瑾脸黑如炭,藏在袖中的手暗地里莫名颤抖。
樊云瑾许久不曾听见别人喊他“少爷”了……本该亲切的称呼,却因素桂那一声声“对不起”而变得惊悚吓人。有那么一刻,樊云瑾甚至不想知道真相。
素桂一味地悲恸痛哭,一味地重复大喊:“少爷!素桂对不起你!少爷!素桂对不起你!少爷……”素桂一味地重复着,悲恸着,痛哭着,大喊着。
樊云瑾压着性子,等待素桂激动过后道出当年之事,却也希望素桂什么都不说。
桐一悄然退出书房。
詹峻终是耐不住性子开口质问素桂:“你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太尉大人的事情?!你倒是说啊!如此这般哭哭啼啼的算什么?!”
听了詹峻的话,素桂这才开始控制啜泣,肩膀因而一抽一抽,嘴角因而一抖一抖,脸上的褶子全都是纵横交错的泪沟……素桂不清不楚地哽咽道:“记得那日……墨家长女墨莲来到樊府,跪求夫人收留她……墨莲说,若夫人不收留她,墨湉便会将她卖到青楼……墨莲说,只要能够留在樊府,她愿意做牛做马任劳任怨……夫人说,要将墨莲卖到青楼的是墨湉而不是夫人,墨莲该回家求墨湉不要卖她,而不是到樊府求夫人收留她……反正,夫人拒绝了。”
樊云瑾的心,一阵抽痛。
素桂几近泣不成声地说:“为了让夫人收留她……墨莲说,她已是少爷的人……墨莲说,她曾答应少爷,要在陵平等少爷回去娶她为妻,所以她绝对不能沦落青楼……夫人骂墨莲不知羞耻……夫人骂墨莲,为了让樊家收留她,她竟说出这种不知羞耻的话来诬赖少爷,污了少爷的名节……我也骂了墨莲……我说,少爷可是要当大官的人!要当大官的人,是绝不会娶墨莲那种穷门酸户出来的女子的!”
樊云瑾心如刀割。
素桂自顾自地哭得更加凄惨,一如陷入剧痛的沼泽,“墨莲哀求夫人相信她,墨莲哀求夫人让她留在樊家等待少爷……当年那场大旱,整个陵平都被挖空了……没有粮食,没有粮食了……若墨莲留在樊家,便又多一张嘴等着吃饭!樊家的余粮,可是我们的救命粮啊……纵使樊家的仓库里头还有不少粮食,可谁知那场大旱会持续到何年何月……我害怕夫人留下墨莲,我更害怕夫人将我辞退以将我的粮食留给墨莲!我实在是太饿了……我实在是被饥饿迷了心智……”
樊云瑾咬牙问:“你到底对墨莲做了什么?!”八年之后,这是第一次,樊云瑾在人前称呼墨莲为“墨莲”,而不是“花魁墨莲”。
素桂像是听不见樊云瑾的质问似地,自顾自地沉浸在可怖的往事之中,失魂落魄地絮絮喃喃:“墨湉来了,就在门外……墨湉让护院告诉夫人,夫人只需给他一斗米便能留下墨莲……一斗米……现在听来微不足道,那时却看得比他人的性命还更重要……重要太多了!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一定是饿疯了!对!我一定是饿疯了!我竟冲上前,抬脚就踹向墨莲!我踹了墨莲多少脚?我忘记了……我应该踹了墨莲很多很多脚吧?大概是的。可是……那年墨莲才十多岁吧?那么年轻的人,多踹几脚不打紧的吧?谁知道……墨莲竟流血了!好多好多的血!”
血?!
樊云瑾震怒得青筋崩裂。
素桂像是猛然感到极度寒冷似地,不断哆嗦发抖,浑身都在哆嗦发抖,一双浑浊不堪的灰蓝眼珠像是看到鬼似地瞪得极大极圆,“我吓到了!她也吓到了!我永远不会忘记,她那惊恐的模样!我永远不会忘记,她捂住肚子,不断哀求夫人救救她与少爷的孩儿……”
“孩儿?!”詹峻惊叫出声……花魁墨莲当真怀过樊云瑾的孩儿?!
“该死!!”樊云瑾猛然站起身。双手一扫,将书桌上的物件全都扫到地面上!茶杯破碎洒满一地,毫笔飞溅掷地有声,纸张飘散宛若落叶,墨汁倾倒地面渗出朵朵残忍的墨色莲花……樊云瑾双手握拳,震怒地捶着桌面,如同暴怒的雄狮冲素桂大喊:“我要杀了你!!”
“这些年来,我日日夜夜都被良心折磨着……我确实该死至极!可是……”素桂丝毫不为樊云瑾扬言要杀她而感到惧怕,反而抬头直视樊云瑾,呆呆傻傻地问樊云瑾:“少爷,那时墨莲腹中的孩儿……当真是你的孩儿吗?”
樊云瑾先是一怔,再是用力一锤桌面,遥遥指着跪在地上的素桂说:“当年她是那般清纯美好!一如清泉般清纯美好!我那时候是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人!绝无疑问!她腹中孩儿必定是我的孩儿!”说是“绝无疑问”,樊云瑾却还是在心底暗自盘算了一番……按照时日算来,那是墨莲腹中的孩儿应该是他的孩儿……应该不会有错。
素桂整个人散架似跌坐在地,眼眸比死尸还更空洞,嘴巴像是疯了似地重复喃喃:“我当真杀了少爷的孩儿……我当真杀了少爷的孩儿……我该死……我该死……我当真是罪大恶极!”素桂却又眼前一亮,猛然抬目看向樊云瑾,“可夫人也该死!夫人甚至比我更罪大恶极!”
樊云瑾的身子往后一缩,不自觉地想要逃避。
想逃避的不只有樊云瑾,还有詹峻。若非气氛紧绷得过分,詹峻真想再问樊云瑾是否需要他回避,毕竟家丑不外扬……可是,方才,樊云瑾让詹峻不必回避,想必早料到会让詹峻知道这些家丑。
素桂一道打着冷颤,一道喃喃:“我看见墨莲流血,便没敢再去伤害墨莲!夫人看见墨莲流血,却还是命护院将墨莲拖到门外,丢还给墨湉!夫人还说,若墨莲再敢到樊府多作纠缠,夫人便要让官府将墨家一家全都关进大牢内活活饿死!墨莲就那般哭着喊着被护院拖出去了……少爷你是没看见……墨莲身下的血……也就是少爷的孩儿……在地上拖了很长很长的一条血河……那血腥味……”
素桂抬起双手,仿佛手上染满墨莲黑红的血,“我简直就是罪孽深重!后来,我听说,护院把墨莲丢还给墨湉的时候,墨莲痛得晕过去了!痛……当然痛了……那么多血……怎么可能不痛呢……估计得痛一辈子的……少爷可怜的孩儿啊……少爷无辜的孩儿啊……可是……我也可怜啊!为怕我乱说话,夫人随意找个借口便把我辞退了!整个陵平都被挖空了!没有粮食了!都是报应!都是报应啊!我早就该死了!我早就该死了啊!我罪孽深重!我罪孽深重啊!”
突然!
素桂像是疯了似地爬起身,一道嘴里念叨着“罪孽深重”,一道憋红着眼、牟足劲撞向墙面……
“住手!”
樊云瑾大喊。
詹峻跑过去欲拉住素桂。
素桂却抢先一步撞上墙面……头颅破裂,血流满面,素桂直直往后倒在坚硬的地面上,又是一声轰然巨响……终于可以清洗她的罪孽了……八年了,日日内疚,夜夜噩梦,生不如死……此时此刻,是素桂这八年来最快乐的一刻……素桂嘴角含笑地闭上了眼。
樊云瑾跌坐在椅上。
血……
好多的血……
墨莲身下的血……
那是他的孩儿……
母亲竟那般狠心!
那可是他的孩儿!
那可是他这辈子最接近成为父亲的一次!
眼眸仿佛看见墨莲可怜的容颜,耳边仿佛响起墨莲悲恸的大笑——就你这种人,也配有孩儿?
不配……
确实不配……
八年前,墨莲该有多么绝望与无助?
墨莲……
墨莲!!
樊云瑾站起身,冲出了书房。
****
夜,讳莫如深。
墨莲的房间内,隐隐飘着一股淡淡的青草膏药味。
猛然。
有人在房外敲门,急促,焦躁,却又强力压抑着——“墨莲,开门!”
是樊云瑾。
墨莲从床畔站起身,放下手中的青草药膏,极为缓慢地走到门前……没有把门打开,墨莲静静听着樊云瑾的敲门声,静静听着樊云瑾在门外压抑声音说:“墨莲,开门!”
“太尉大人若怕他人听见,又何必在这三更时分到贱妾的房间来?”墨莲隔着门板,冷冷地说。
“墨莲!开门!”樊云瑾的声音仍是压得极低,仿佛是从牙缝里面挤出来的。
“太尉大人突然到访,一来便要贱妾开门,这不是存心让贱妾为难吗?”墨莲故意停顿许久,直至四周的尖叫呻吟吞噬了沉默,墨莲才讪笑着说:“太尉大人不妨细听,三更时分,这万馥楼内,所有烟花美人都在施劲浑身解数伺候恩客。难道太尉大人认为,身为花魁的贱妾,今夜会在房中孤枕独眠?”
“你!”樊云瑾握紧拳手,所有的冲动与怜惜霎时化作愤怒!愤怒地注视着墨莲映在门板上的倩影,樊云瑾既想将那抹倩影拥在怀中,又想将那倩影一手捏碎……爱,恨,纠缠!
几番挣扎之下。
樊云瑾愤怒拂袖,转身,欲要迈腿离开。
墨莲却在此时打开房门,倚靠门框,幽幽问道:“太尉大人这就要走了?”
樊云瑾回头,透过墨莲的香肩,用视线搜索探究墨莲的房间……房间之内,那般漆黑,那般寂静,似乎没有半抹人影……樊云瑾揪着的一颗心总算稍微放松,随即将视线移到墨莲的脸上。
只见墨莲冷着一张脸,态度疏离地说:“太尉大人三更半夜到贱妾的房间来,到底所为何事?”稍作停顿之后,墨莲冷冷地笑了,“贱妾房中并无殷公子。若太尉大人又是为殷公子而来,太尉大人大可以安心回去了。慢走,不送。”
“我……”千言万语霎时哽上喉头,樊云瑾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于心底叹息一声,樊云瑾拖沓着脚步侧过身去,因不愿直视墨莲的眼眸,于是便抬起双目看着昏暗的楼底,“我派人到陵平,查探了当年之事。当初……我或许是错怪你了。”
“或许?”墨莲冷冷一笑,“太尉大人用字,果真精辟。”
“我经已服软,你为何还要这般咄咄逼人?!”樊云瑾始终没敢直视墨莲的眼眸,唯只双手握拳,用力地往后捶着身后的墙面。年久失修的墙面,被樊云瑾捶得飘出灰土絮絮。
“孩儿之事……”墨莲抬起湿润的双目,不让眼泪往下掉,“你也听说了吗?”
“听说了!”
猛然被戳中痛处,樊云瑾激动地转过身,冲上前一把抱紧墨莲。
墨莲抬手搂住樊云瑾的腰身,感觉樊云瑾全身都在愤怒战栗……樊云瑾把墨莲抱得很紧很紧,太紧太紧……墨莲想,樊云瑾到底也算是无辜的,樊云瑾到底也算是爱着墨莲与他们的孩儿的。
“墨莲……”樊云瑾在墨莲的耳边喃喃低语:“当年之事,确实是我母亲对不住你!我从未想过,母亲会那般残忍待你……”
“你!”墨莲猛然推开樊云瑾,直视樊云瑾,“樊夫人那般残忍待我,固然有错。可是,当年,难道就只有樊夫人对不住我吗?”
“我……”樊云瑾眼神复杂,没有往下说。
“回答我。”墨莲一道往后退到漆黑的房间之内,一道咄咄逼人地逼视樊云瑾,“你当年可有对不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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