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爷憎恶他人坏了他的兴致。方爷却不怕这般吵闹会坏了慕爷的兴致……方爷这般,分明就是不把慕爷放在眼里。”墨莲看似波澜不惊地用食指在桌面上撩画着圈圈,语气淡淡地问慕岩岽:“若贱妾不曾记错,那方爷就是租用慕爷其中一家店铺,做点布匹买卖的?”
“是的。”慕岩岽不自觉地垂目,注视着墨莲撩画圈圈的食指。
“万馥楼中谁人不知,贱妾今夜就在这厢房内接待慕爷?方爷明知慕爷在这厢房内,却仍纵然他的人在厢房外大吵大闹……如此看来,那些关于方爷与慕爷的传闻,恐怕都是真的。”
“什么传闻?”慕岩岽皱紧了眉头。
“贱妾不屑说。”墨莲一脸柔冷。
“不屑说也勉强说说,不然,我便要被蒙在鼓里了。”
“贱妾曾听说……”墨莲勾了勾唇,不冷不热,“方爷常在人前说,慕爷就是靠方爷那点租金供养着的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方爷还在人前说,慕爷根本没有任何才干可言,若非祖上积德给慕爷留下多间店铺收租,恐怕慕爷连三餐温饱都成问题……当然了,贱妾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并不确定方爷当真说过那般混账话。”
“简直就是可恶!”墨莲从未在慕岩岽面前嚼舌根,墨莲更非说三道四的长舌妇……慕岩岽扭头对银霜说:“方维呈的人这般大吵大闹的,还要吵闹到什么时候?你出去,让方维呈的人住手!”
银霜胆怯地说:“贱婢不过是一名小小下女,方爷的人岂会听贱婢的?”
慕岩岽不悦道:“方维呈的人不听你的,难道方维呈的人还敢不听我的吗?你出去告诉方维呈的人,是我让他们住手的!若方维呈的人不听,你便去告诉方维呈让他的人住手,不然……我明日便要去收了方维呈的店铺!”
银霜怯怯地点头道:“是!”
银霜快步走出厢房,却也不忘关上厢房门。
隔着厢房门,慕岩岽依稀听见银霜对门外的人说了几句话,门外霎时安静了下来……不知道是慕岩岽的面子当真有用,还是方维呈的人经已打累了……反正门外安静下来,慕岩岽就满意了。慕岩岽笑着点了点头,抬目,却见墨莲比平日更冷漠了几分。
“怎么了?不高兴吗?”慕岩岽几近讨好地问。
“没有。”墨莲疏离而恭顺地摇了摇头,抿嘴浅笑,却仍是比平日冷漠许多。
“当真被方维呈坏了兴致?”慕岩岽想要伸手去拉墨莲的手,墨莲却冷冷地抽回手不让慕岩岽触碰,倒是慕岩岽赔着笑问墨莲:“如何才能让你的兴致好起来?”
“贱妾的兴致好坏,根本无足轻重,慕爷又何须在意?”墨莲幽幽别过眼,眼眸更冷,脸庞却因而更迷人。
“墨莲岂会无足轻重?”慕岩岽把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侧脸看着墨莲的侧颜,讨好墨莲说:“只要能让墨莲的兴致好起来,我什么都愿意做。要不……我明日便让人收了方维呈的店铺,把方维呈店内的布匹全都丢到路上去……如何?”
“慕爷净喜欢跟贱妾说玩笑话。”
“我可不是在说玩笑话……”
“贱妾相信慕爷。”不等慕岩岽说完,墨莲便已斩钉截铁地打断慕岩岽的话。站起身,向慕岩岽福了福身,墨莲冷傲却又不失恭顺地说:“收了方爷的店铺、把方爷的货品丢上大街之后,慕爷再到万馥楼来找贱妾吧。如今贱妾身子不适,要先回房歇息了。”
墨莲移步离开。
慕岩岽当即叫住墨莲:“墨莲等等!”
全然不理会慕岩岽的叫唤,墨莲头也不回地离开厢房。
还真是绝情……
慕岩岽对着墨莲的背影摇头感叹。
可墨莲的迷人之处,不正是墨莲的绝情与冷傲吗?
也罢。
反正慕岩岽的那些店铺,大部分都是淮陵城中地段最好人流最多的店铺,方维呈租用的那家店铺更是如此。那般好的店铺,多的是人轮候着要租。如果赶走一个在人前说他坏话的方维呈便能博取墨莲一笑……慕岩岽认为值!
****
“云瑾。”
身后传来墨莲的呼唤。
樊云瑾闻声转过头去——
只见墨莲那头浓密的青丝被风吹得凌乱,总是雪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庞被太阳晒得通红,一身灰蓝衣衫散发着风尘仆仆的味道,稍稍吊脚的裙摆之上沾附着数片枯萎的残叶,一双黑布鞋子更是被泥泞蹂躏得脏乱不堪。
樊云瑾不自觉地皱紧了眉——
樊云瑾才刚偷偷摸摸地离开墨莲的房间不久,樊云瑾身上甚至还残留着墨莲的味道……然而……才刚分开的墨莲竟突然出现在这里……眼前的墨莲,更是散发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味道。
一股诡异的不安,悄然爬上樊云瑾的心头。
“这是我特意给你求的平安符。”墨莲用力眨了眨被山风吹得干涩的眼眸,虔诚地将一道红色的平安符双手递给樊云瑾。因为一整日不怎么喝过水,墨莲的声音沙哑得很:“明日,你便要前往淮陵城参加科举考试了,我却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留作念想的。这是我特意上山求来的平安符,希望你能够好好收着……在分开的这些日子里,我希望这道平安符能够代替我,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你是何时上山求的平安符?”忘却接过平安符,樊云瑾径直问墨莲。
“当真看不出来吗?”墨莲垂下眼眸,伸手拍了拍沾附在裙摆上的残叶,自嘲地笑了笑,“一看我这幅不成样子的样子,就知道我刚下山了。”
“你刚下山?”樊云瑾心脏一提,心中一惊。山路崎岖,路途遥远,墨莲从山上来回起码要一天的时间……可是……刚才……他还与“墨莲”多番……樊云瑾不自然地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墨莲:“你当真是今日上山的吗?”
“怎么了?”墨莲疑惑地歪起头。
“没怎么……”樊云瑾不自然地笑了笑。
“云瑾……”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庞红红痒痒的,就连眼眶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红痒起来,真想痛快地哭一场……墨莲却强忍着痛哭的冲动,哽咽着对樊云瑾说:“答应我,一切小心,尽快回来。不要忘了,我在这里等着你,一直在这里等着你。”
“墨莲……”接过墨莲递来的平安符,用力把平安符紧握掌心,樊云瑾一把将墨莲拉到他的怀抱之中……樊云瑾真有冲动,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告知墨莲……话到嘴边,却又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樊云瑾看见,墨莲的身后不远处,站着另外一个“墨莲”!
不!
那不是墨莲!那是墨荨!
墨荨站在墨莲的身后不远处,隔着墨莲,注视着樊云瑾……墨荨对着樊云瑾笑,恶毒的笑。
太尉府。
书房内。
原本艳红的平安符被年华褪去了光彩,仅剩下淡淡的红,一如印在掌心的淡红胎痣。
墨莲双手把平安符递给他的虔诚样子,仍刻在他的心底,幸福而又痛楚地折磨着他;墨荨隔着墨莲的笑,却又不时掠过他的眼前,一如恶毒的梦魇,挥之不去抹之不掉……于心底轻叹一声,樊云瑾把平安符放进黑木抽屉之中,牢牢关紧……无论幸福痛楚还是恶毒梦魇,全都关紧,不愿再见。
“太尉大人。”
门外传来詹峻的声音。
樊云瑾抬起头,对站在门外的詹峻扬了扬下巴。詹峻随即走进书房,对樊云瑾说:“回太尉大人,先前派去打探花魁墨莲的桐一经已从陵平回来,如今正在书房外候着。”
樊云瑾眼神一沉,“传桐一进来。”
听见传召,桐一低垂着头疾步走进书房,恭敬地向樊云瑾拱了拱手道:“小人参见太尉大人。”
樊云瑾径直问:“你在陵平查到了什么?”
不等桐一回答,詹峻便先开口说:“敢问太尉大人……卑职可要先行回避?”
樊云瑾移目瞥着詹峻——
从詹峻的种种行为与神态看来,詹峻定已猜到,樊云瑾与墨莲曾经有过交集。与其让詹峻胡乱猜想,还不如让詹峻知道事实真相。
樊云瑾对詹峻说:“不必回避。”
“是。”詹峻连连点头。正好,詹峻也想知道墨莲的过往,詹峻更想知道墨莲与樊云瑾之间的纠葛。
桐一拱着手说:“回太尉大人,墨莲之父名为墨湉,是陵平一名穷酸教书先生。墨莲之母名为徐蔚,是一名为绣庄打工的绣娘。墨莲有一名孪生妹妹,名为墨荨……”
詹峻低声惊呼:“花魁墨莲居然有一名孪生妹妹?!花魁墨莲那般冷傲绝美的烟花女子,居然并非独一无二?!若花魁墨莲与其孪生妹妹同时出现在淮陵十里烟花路……那淮陵十里烟花路岂不是要被普天之下的男子踏平?”
樊云瑾瞪了詹峻一眼。
詹峻当即闭上嘴,内心却仍是震惊不已。
桐一说:“八年前,陵平大旱。为了生计,墨湉将大女儿墨莲卖到牡丹居为妓。此后,墨湉每月都会到牡丹居向墨莲索取钱财维持生计。除此之外,墨湉、徐蔚、墨荨绝少与墨莲往来。墨湉、徐蔚、墨荨用着墨莲的卖身钱,总算平安熬过了陵平大旱……直至七年前,墨家一场大火,将墨湉、徐蔚、墨荨全都烧死了。”
詹峻禁不住再次低声惊呼:“全都烧死了?!”
墨荨死了?
樊云瑾亦是同样震惊……震惊过后,却是平静,却是松了一口气……缠绕多时的梦魇终于化为灰烬了。
桐一说:“那年陵平大旱,墨家的邻里死的死逃的逃,亲眼目睹那场大火的邻里其实并不多。亲眼目睹的邻里却都说,那场大火发生在三更过后,大家都经已熟睡……突然听见墨家传来一阵惊悚尖叫,邻里跑出家门,只看见墨湉、徐蔚、墨荨三人正在熊熊火焰之中哀嚎挣扎……火势实在太大,邻里才刚反应过来要去扑火,墨湉、徐蔚、墨荨就已被高擎的火焰吞噬,三命呜呼了。”
樊云瑾眉头紧皱,看不出心思。
詹峻也是眉头紧皱——从未享受或者憧憬过女儿香的詹峻,竟为与墨莲长相一样的墨荨的惨烈死去,而感到惋惜……詹峻想,他一定是疯了!
桐一接着说:“那夜,墨莲正在牡丹居伺候恩客。突然被告知家中失火,墨莲当即丢下恩客,连夜赶回墨家。然而,等候墨莲的就只剩下三副焦尸了。将三副焦尸合并安葬之后,花魁墨莲又再回到牡丹居……一直到三年多前,花魁墨莲才从陵平来到淮陵城。”
纵使樊云瑾没有开口细问的意思,詹峻却还是忍不住问桐一:“那场大火是如何引起的?”
桐一答:“陵平官府说,那场大火是油灯倾倒点燃纸张引起的……那夜风特别大,墨湉又是教书先生家中藏书字画都特别多……反正就是寻常起火。”
詹峻怀疑地问:“都三更了,还不灭灯?”
桐一答:“墨家邻里都说,墨湉有在夜里练字作画的怪癖。”
樊云瑾知道,墨湉确实有在深夜练字作画的怪癖……墨莲曾多次告诉樊云瑾,墨湉有那般怪癖……如今细想,或许是墨莲与墨荨分别告诉樊云瑾的。
樊云瑾问桐一:“当年,花魁墨莲可是被墨湉强行卖进牡丹居的?”
桐一明显有些迟疑,支支吾吾地回答:“回太尉大人,当年……花魁墨莲确实是被墨湉强行卖进青楼的。而且……此事……或许牵涉到……”桐一没敢继续往下说,垂头,抬目,试探着看向樊云瑾。
樊云瑾问:“花魁墨莲曾去樊家求助,是吗?”
桐一小心翼翼地回答:“似乎……确实如此……而且……”
樊云瑾问:“樊家不愿帮助花魁墨莲,是吗?”樊云瑾的语气是那般平静冷淡,仿佛樊云瑾与他口中提到的“樊家”没有半点关系。
桐一不敢附和,唯只略微点头说:“因为事关樊家,小人不敢鲁莽地前去质问樊老爷,更不敢到处追问其余人等……小人辗转得知,樊家当年的一名丫鬟知道的内情甚多。于是,小人便将这名丫鬟带到了太尉府,让太尉大人亲自查问。这名丫鬟如今就在书房外候着。”
樊云瑾问:“是樊家的哪名丫鬟?”
桐一回答:“丫鬟素桂。”
素桂?
确实是樊家的丫鬟。
樊云瑾说:“传素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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