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铁砚磨穿青灯尽（9）

翌日清晨，城南七十里外，绛山小芒村。

当叶玄和柳清河随车一起到达村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明。

虽然太阳还没有升起，可是空气里已经不见了夜里的寒气，草上也已掩盖了露水，早起的鸟雀在灰绿的树梢上婉转着歌喉，而在遥远的天际，一颗最后的晨星正远远凝视着，有如孤寂的眼睛一样。

车门一开，柳清河下车伸了伸腰，转回身对睡意朦胧的叶玄说道：“已经到地方了……起来看看吧！要说真不愧是山里面，人家这儿的空气和咱们那里可是两码事，带着一股子青草味道，真是好得很呢！”

“唉，被我姐呱噪了一晚上不得安宁……还非要让我交待她什么应手的法决，最后还是您那本册子救了我。要说真算起来，也不过才睡了两个小时不到的功夫……真是……浑身都不得劲！”

说着话，叶玄也从车里钻出来，长长伸了个懒腰，一脸的疲惫倦意。

后边啪啪地连续车门响，十几个穿着旅行夹克衫，背着行囊的青壮男人从四辆吉普车里跳了下来，默默地分别从口袋里拿出了各式各样的器械和望远镜、相机，自顾自地忙碌起来。

噗通一声，在叶玄车上的司机座位也跳下来了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壮汉。他手里拿着长长的一根核桃木尖头手杖，轻轻敲了敲脚下的碎石板路面，发出两声咚咚的脆响。不用多想，单只看杖端那个圆顶上已经被磨得油光锃亮，就知道这必定是他手里用了不少年头的家伙式了。

“刘怀义刘大胡子，你能不能把你那个破木头棍子扔车上去？整天价拄着个拐杖，不知道还真以为你是瘸子似的。”

柳清河伸出了两根手指头点点那个汉子，嘴里老大不客气地笑骂两句。

“从师门里带出来的就这一个念想了，那舍得放在车里落灰……好歹也让它见见光嘛。”

大胡子刘怀义眯着眼睛看了看不远处那片静悄悄的村落，把拐杖夹在肘间，然后手打了凉棚往村尾那条小路看看，“师伯，那里得先派几个人去守着才行。”

“嗯，让小崔带两个手脚灵便的过去……记着把蛇药和手雷带上。”

刘怀义把手冲着人群里一个小个子招了招，立刻就见那个背着巨大行囊的瘦小青年飞快跑了过来，冲着他虚敬了个礼，笑嘻嘻说道：“二队崔四海，听候差遣！”

“边去！崔猴子，你少给我没个正形……我说你看清楚那边，带两个人去给我守着……带上蛇药和爆炸品，把那里可给我看牢了！”

崔四海兴奋地一抹鼻子，立刻冲着后边打了两个手势，接着又从人群里跑出来两个便衣特勤。三个人指指画画商量了几句，便随着他急急忙忙绕过村子的边界，小心翼翼往小路村尾道口的大枣树后潜了过去。

“这小子，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是毛毛躁躁跟个猴子似的，也不知道王思思是怎么忍得了他那火烧屁股的脾气。”刘怀义看着三个人的背影，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小王那个人你还不清楚？整个一个三从四德的典型模范，小崔他可是眼光不错……咱们处里就这么一朵鲜花，还居然让这个小猴子给摘了……算他小子狗屎运。”柳清河呵呵一笑，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模样。

“谁说不是呢……那个小郑啊，你把家伙带全了，再找上几个人把村口右翼看住，那边可是开阔地，要防着敌人从那里突破！”刘怀义说着闲话，手往村子右边的庄稼地一指。

“是！”

立刻有四个人整了整背囊，飞快往他手指的方向跑了过去。

此时，在叶玄附近除了柳清河和刘怀义之外，也就只剩下八个人了。

“你、你、还有你，你们三个就地警戒，看守车辆和通讯器材，注意随时和各狙击点加强联络，并且要指挥后边机动小组尽快进入战斗位置，这次我们对付的是暹罗洲邪降师，完成任务时保证自身安全……蛇药和血清必须随身携带，另外……按照上级指示，这次行动我们不需要留手，如果交火时对方没有就范投降的话，可以直接击毙！”刘大胡子的命令中带出了浓浓的杀意。

“是！”

“师伯，加上后续机动组，我们基本上是1：1的兵力对抗，加上我们两个炼气四阶，还有这个二阶的小朋友……这次应该算是稳操胜券的吧？”

“刘怀义，我劝你不要太小看那些降师，他们可是最擅长使毒驱蛇虫之类的阴招，这么来看……人数上我们还未必就真的占优。”

“师伯，你的意思是会有伤亡？”听柳清河这么讲，刘怀义的眼神里顿时有些不安了起来。

“恐怕，这次不可避免会有这种意外情况发生……”柳清河的脸上也隐约露出些不忍，他看了看叶玄，然后用力捏了捏拳说道：“我本来打算再申请让湘赣系的人过来临时协助……可惜那边临时发现有安南洲的特工潜入山区，所以我的申请就被即时驳回了。”

“娘的，那些官僚们整天就只会狗咬狗，他们怎么会管我们这些下面人的死活？什么安南洲特工……我看就是一个借口而已。”

刘怀义毫不掩饰自己对上司的不满，立刻骂骂咧咧地说道。

“人家不愿意出手也未必就是这个……毕竟现在各地方上修者并不算多，能上得了台面的更是少之又少。当然那些分局还不是都把手里的王牌当宝贝疙瘩似的看起来了？”

柳清河嘴里这么说，脸上却是老大不以为然。

“我们三个负责打前站，剩下的人负责策应，随时向临时指挥点报告进展情况。”

“是！”

后边五个人异口同声答应了一句，但脸上已经露出了一丝暖意。他们很清楚，这是为了避免对方将他们当做了主要目标。按照柳清河的安排，无疑是将他们放在了相对安全的位置上面。

一步步踏进了村口，村头两边却多数都是荒废了的旧瓦房，看起来好像没什么人在的样子。

看了看表，已经是早上五点多了。刘怀义有些奇怪地用拐杖戳了戳路边的一只旧藤筐问道：“我查过，这里注册人口是八十九户两百五十三口……都这个时候了，为什么我连一个出门的人都没有看到？”

“两百多口人……不会连一点动静都没有的。往前走走看，也许前面会有人……”

柳清河把一只拳头高高竖起，五指分开，左右摆了摆，示意后边跟着的队员们散开行动。

所有人都没有留意到，一片浓浓的雾气从他们背后村口的老井里慢慢升腾了起来。它们毫无征兆地顺着低矮的野草和围墙，一点点地吞噬着所有可以看到的建筑和植物。所以当留在车旁和村外的警戒哨发现到不对时，却已经根本看不清楚村里的状况了……

叶玄在雾里慢慢地向前走着，眼前此时已经看不到其他人和物，当然也很难辨认出方向，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他只能就这样慢慢向前走，或者是说，他是凭着直觉在向他认为的前方进发。

奇怪的雾气从他头顶的位置向前延伸，好像一匹拉开的白布。他头顶几尺以上的地方根本没有遮挡，视力可触及到很远的地方。但仿佛已经计算好了似的，即使他不断跳起来，却依然只能勉强看到一个个屋顶和远山，而仍然看不清其他人究竟在什么位置。

奇怪的雾把他看到的世界分成了两块，一半清晰可见，一半沉浸在蒙蒙的浓雾中。

双脚缓缓向前移动，叶玄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而忐忑不安的情绪却又让他茫然不知所措。

身子都浸在浓雾中，挥手想驱散些什么，那些雾便在他挥动的手臂间来回缭绕，却还是执着地不肯散开。

他走得很慢，因而他的行走便带上了些飘忽的感觉，叶玄自己甚至感觉不到行走时双脚的移动，因而他对此刻的移动生出了些许怀疑。

他低下头，却无法看到自己的双脚。雾太浓了，好像是天上的云落了下来，现在他就在云里飘浮一般。

透过雾气他依然可以看到天空，是云层密布的阴天，由于雾气和天气的原因，他看不清太阳的位置，到处有晶莹的细小水分子静静地闪烁，蒙蒙的光线正冷冷洒将下来。

灰色的天空下，一个模糊的世界并存在他的视线里。

叶玄认为他原本应该是惧怕的，但此刻清晰地映现在他脑海里的，却是杂乱无章的记忆和临行前柳若梦对他的嘱咐……

当得知叶玄和柳若梦定下婚约时，柳建国夫妇两个是异常高兴的，一家人一直聊到了深夜才去休息，所以当柳清河的师侄——隶属特案组缉查一队的刘怀义深夜打电话来时，全家人竟还都在旁边。

刘怀义是向柳清河通报行动结果的。他们在突击抓捕李虎子、王天龙的行动中，已经确认了武易凡本人和手下的确就藏匿在绛山小芒村一带，而且据调查，还有几个身材高大身穿黑色长斗篷的神秘家伙跟在武易凡身边。

有几个参与过毒品交易的手下人交待，他们曾经私下里看到过那些家伙中的一个生吃活鸡，还有一个是长着鸟爪似的双脚，甚至从长袍里还掉落了很多类似鹅毛的东西。所以即使是像他们这种本身根本不信邪的混混，当时也是被吓了个半死，回家后连发了几天高烧才缓过来。

柳清河立刻就决定了事不宜迟，马上带组里全部还没有派出的人手迅速往绛山围剿，所有人分为两批次到达目的地，而他和叶玄以及刘怀义作为清扫部队作战主力，要跟随第一批车队先期出发。

柳若梦是特意把叶玄拉到了一边嘱咐了半天的。两个人确定了关系之后，她的脾气变温柔了好多，而且也不再那么娇纵任性了。虽然一开始也试图想争取一起参与到抓捕行动里，但在叶玄的劝说下，却很快就打消了念头……

毕竟她根本还没有太有效的手段应敌，只不过是仗着炼气初阶的程度，行动和力量都比普通人强了大半而已，却并没有显现出像叶玄那么变态的超阶实力。

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叮咛嘱咐，叶玄甚至怀疑，是老妈李茹的啰嗦毛病也把若梦传染上了，居然她一口气说了有一个多小时还没有嫌烦的样子。好在是来接人的车队救了他一把，像是逃命一样，叶玄火烧火燎地和家里人告了别，便匆匆忙忙和爷爷一起做上刘怀义的吉普车，往绛山这边趁夜一路赶了过来。

时间回到现在，一棵老树出现在叶玄的视线里……

他行走到树的边上，伸手触摸到树干时，一下子就明白原来这棵树已经死了。一些抑郁的情绪不可抑制地从心里蔓延开来，很快便一发而不可止了。他在雾里沉默，渐渐就忘了恐惧。他想到万事万物都会死亡的，死亡并不是件痛苦的事，它是天道运行的一种规律。

他继续向前，这时候好像起风了，那些雾被吹得纷纷扬扬起来，模糊了视线。

他仔细地辩别着风的流向，眼前豁然出现一座宽脊飞檐的两层小楼。小楼出现的很突兀，好像刚才一直跟随在他身后，现在一下子转到了他的面前似的。

叶玄盯着小楼看，小楼有大半截隐在雾里，但他仍然能感觉到它的陈旧厚重，露在外面的砖因为年代久远，都变成了黑褐色。楼窗有带花纹的窗棂，贴得是窗纸，里面隐隐透出些微光来，将那些破碎的纸片映衬得色彩斑斓。

他走到台阶前，是一扇灰色的木门，上面已经裂开了数条宽宽的缝隙。刚想敲门，但那门“吱呀”一声却自己开了，那声音在寂静中响起，阴森森地让人心悸不安。

叶玄向门里望了一眼，黑呼呼的什么也看不清。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门里这时传出了一些模糊的叹息声。

他凝神细听了一下，却感觉还是听不清楚，不过听到声音已经足够了，他不再多想，便大步跨进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