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田原考上大学那年，家门口的一排竹子已窜出了老高，也更加郁郁葱葱，院子里的银杏树也大了不少，烈日当头时洒下的树荫几乎覆盖了院子里所有地面，仅留下透过树叶的缝隙射下来的小小斑点，即使在炎热的夏天，也给人舒适凉爽的感觉。田原的妈妈是个勤劳的女人，院里院外收拾的干干净净，尽管家里的日子并不宽裕，田原一家也过得有滋有味。

在知道考上d大的那段日子，田原家里的氛围可不轻松。本来家里一直寄希望于哥哥田贵根能念出个名堂，可在初中复读三年也没考上高中，于是下了学去当兵。田原考上高中那年，田贵根刚从部队回来，他原本想继续留在部队而不得，只好回家务农。眼看着年龄一天一天变大，如今已是二十二岁，在农村属于大龄青年，为了他的婚事，田原爸妈操碎了心，已经托了村里有名的见识多广的媒婆帮忙介绍。

尽管田原成绩一直都在班里名列前茅，但并没有被过多关注，这时突然把d大的录取通知书拿到爸妈面前，着实让爸妈吃了一惊。

上大学需要一笔费用，对于农村家庭，这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关于上不上大学，云奶奶等村里的几位从封建社会走过来的老奶奶建议田原妈妈说：“女孩儿读那么多书干嘛？还不是要嫁人！”田原妈妈只是一笑，并不以为意，她虽然是个农村妇女，但也为这么个聪明的女儿骄傲！她没成想女儿有那么大出息，高中的生活费，田原从没向家里开过口，只是偶尔听她跟慧儿聊天中听到，女儿每个月生活费只花四十块钱，一年的几百块钱的费用是她暑假寒假去窑厂搬砖挣的钱，由于进校的成绩较好，学校的学费也是减免的，这个没让家里操心的女儿，却给家里挣了这么大的荣誉！村里人很快知道了这件大事，这并不是田原出去宣扬的，是小学的班主任张老师来过，宣告了这件大喜事，她告诉乡亲们，d大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大学，田原能从咱这农村考到那个学校，是多么不容易，这叫鸡窝飞出金凤凰！张老师塞给田原爸一千块钱，激动的说：“田原爸，你拿着，田原这学一定要上！她是我带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田原爸喏喏的答应着，却不肯收她的钱：“张老师，您一个人带着一个孩子，不容易，我们怎能要您的钱呢？”张老师坚持要他收下：“田原爸，这是我对田原的一点心意，这孩子，在小时候就帮我家里干活，知道疼人，在我心里，就跟我的女儿差不多，这不，孩子有出息了，我为她高兴！”她说的恳恳切切，田原爸也不好再拒绝，他诚恳的请张老师留家里吃饭，张老师说：“不了，孩子还在家等我烧饭呢。”

眼前哥哥正在张罗着娶媳妇，爸爸妈妈为这事急的又多了几缕白头发。论长相，哥哥是拿得出手的，可是一笔彩礼钱，让在庄稼地里刨食的一家，着实愁的不轻。

父亲找田原谈了话，告诉田原，这第一学期的学费，家里凑合凑合给凑上，但哥哥要结婚，等结了婚，也是要家里帮衬着过活，所以，你去上大学家里不反对，但今后的学费，家里确实困难，看看学校里有没有合适的男孩子，条件好点的，能帮着你度过这几年，你就赶紧谈一个吧。那次父亲说了很多，大意是让田原在大学赶紧找个男朋友帮着付学费和生活费。父亲对田原的样貌还是有信心的，他从没出过门，也不识字，他想我这如花似玉的女儿跟了谁，出个学费生活费算啥？

然而，田原却像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她不能怪父亲，父亲能让她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若不是她哭闹，初中毕业她也上不了高中，说不定会像李慧儿那样，找个农村的青年结了婚，她马上都要做妈了。高中的三年，她也是战战兢兢，生怕哪一天，父母不让再念下去。还好，她扛过来了。那辛苦的三年啊，她忘不了在校园里靠近操场的路灯底下背了一本英语单词；忘不了看着逐渐隐去的星辰开始每天的晨跑与早读；忘不了借着寝室的最后一道光解着数学题……她留下来的学习资料足足有两蛇皮口袋——买资料的钱都是从她的口粮里抠出来的。最后同学们一起吃散伙饭的时候，她也去了——唯一一次出钱参加的一次集体活动，其他诸如每年一次的元旦晚会，她是不会参加的，因为要凑份子钱，同宿舍的舍友每次都给她带回来一些瓜子和糖。在散伙饭的时候，一些在平时没说过话的男生给田原的评价是：孤傲。说她从不参加集体活动，也不爱说话，似乎说话就耽误学习时间。田原对一一跟那些男生碰了一杯酒，笑呵呵的说：“三年同学，情谊一直在！”其中一个叫郭青松的男生说：“田原，我们都挺喜欢你的，也很佩服你的毅力。”几个男生一起起哄：“迟来的告白，不过你小子没机会了，田原很可能被d大录取，那时你可就够不着了。”原来，顶着如此的压力，夜以继日的刻苦学习，她貌似错过了这个年龄该有的诗意和淡淡的风花雪月。不过这份辛苦，让她看到了未来那充满诱惑的可能，她渴望过那种与父辈们不一样的生活！看看城里精雕细刻的房子，看看宽阔的马路，看看五彩缤纷的城市花园，还有，要过那种与心爱的人一起徜徉在夕阳里散步的日子。还有，那个可爱的约定，所以她要去d市，并且要上d大。到了高中，她才知道，考上d大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所幸，她以全班女生里头头名的成绩考上了d大，她的名字还出现在了学校的光荣榜里。

告别了忙碌的高中生涯，她将要踏进另一端征程，对于那个地方，她无限向往！梦里，那个男孩正站在d大的门口朝她微笑，像以前一样穿着白衬衫。

行李已收拾妥当，她又去了小李村，看了看那棵大桑树。自从陈晴走后她再也没有爬上那棵桑树去摘桑葚，虽然她知道，每年的春天，那棵桑树上都会挂满晶莹剔透的黑果果。

那方院子似乎新砌了墙，以前墙头的狗尾草再也没有在风中摇摆。人依旧是那家替代了陈晴一家的人，只是脸上平添了些许沧桑。她再一次走上那条路，地里的玉米已经再一次没过人头，黄豆秧苗健壮葱郁，河里的水草依旧碧绿，这一切，似乎每年都会重复出现一次，并没有太大变化。十八岁的田原却不是那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姑娘了，干净利索的马尾辫子柔顺的垂在身后，洗得发白的蓝色的确良衬衫罩着她精致笔挺的美丽身躯，如今，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又充满活力，走在乡村的路上，仿佛一副精雕细刻的油画：背景绚烂多彩，人物淳朴而又充满魅力。

临行前，李慧儿拖着笨重的身子来到田原家里。两个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女孩儿感情还是那么要好。再过两个月，李慧儿就要生娃娃了，尽管只有20岁，由于这些年的农务操劳，显出与她的年龄不相符的成熟，脸上也被晒得黑里透红，但幼时的俏皮劲还在，她拉着田原的手，转着圈的看田原，羡慕的说着：“田原，越来越俊了，将来不知哪个有福气的小子能娶到你，眼看就要上大学了，听我的，不是县长家省长家的儿子，咱都不正眼瞧！”

田原不好意思的叫慧儿不要打趣她，她父母与哥哥看到李慧儿来找田原说话，打消了叫田原一起下地除草的打算，三人扛着农具朝自家田地走去。看到哥哥他们不在跟前，田原从自己房间的一个箱子里拿出一个盒子，掏出那两条红纱巾，望着慧儿说：“还记得这个吗？”

慧儿挠挠头，想了半天，没想起来，田原提醒她往小学时候想。

“哦，想起来了，你小学时候带过，现在看真是土死了，现在没人带这玩意了。”慧儿没声没气的说道。

“这是我们班一个男生送我的。”田原低声说，脸突然变得绯红。

“谁啊，我想想，想想，你那时与谁相好呢？好像那时你还没长开吧。你喜欢跟那个陈晴打打闹闹，不会是他吧？不能够啊，猜不出来。”

“是他！”田原肯定的说，这是第一次她向别人吐露自己的心声，仿佛一件珍藏许久的宝贝终于见了光。

“他家早就搬走了，从没回来过，家里的地也被分了，谁都不知道他家搬哪去了呀！”慧儿似乎在努力的回忆关于陈晴的一些事情，但事情已经过去六年了，那时的陈晴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孩，追着田原恶作剧，整日被田原打的小屁孩。

“我能到现在去上大学，大部分是因为他的原因，他走那年说，要上d大，说要跟我一起，我一直都记得他的话。”田原说，声音已变得微微颤抖。

慧儿明白，田原能把书读到现在，很不容易，于是说：“原来还有这层原因，你现在喜欢那个陈晴？”

田原默不作声，慧儿哪里知道，对于她而言，那个约定把她的生活带到了另外一种可能，让她冲破固有思维的藩篱，努力尝试另外一种生活的可能。除却她，那个小学班里的同学，如今在重复这这片土地上的生活轨迹，他们都像慧儿那样，早早的结婚生子，早早的把自己的生活看到了头，人们从艰难的忍饥挨饿走出来，到能吃饱肚子，再到能可望得到更加富裕的生活，然而这一切，人们还是在向这片热土播洒希望，并没有很多人背着行囊走出这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们看世界的主要窗口，是村里几台电视机，那是村里几户有钱人家买的，当时买的时候，可是轰动整个村的大事件！

“你们都不知道他家搬哪去了吗？”田原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在以前，她也在闲谈中旁敲侧击问过这个问题，却没有人认真的帮她解答，她心里实际是有些自卑的，那个时候的城乡差距在她心里是巨大的，她这个乡下丫头怎么可以想着一个城里的男孩子！现在这个时候，她终于可以鼓足勇气，打算站在他的面前，因为她遵守了那个承诺，并且，她可能会实现鲤鱼跳龙门，走进那个她一直向往的世界，尽管以后的求学路也是困难重重，但她不怕，高中都能挺过，把大学念下去总会有办法的，她对未来充满渴望。

“这个还真不知道，他家走后就没跟我们联系过啊。我们班跟他要好的男生就只有李长河，好像李长河写过信给他，回没回信我就不知道了，要不我帮你问问。”慧儿说道。

“我自己去问他。”田原拒绝了慧儿的好意，她跟李长河关系似乎比慧儿更熟。

当慧儿离开了她家院门时，田原锁了家里的门，急匆匆的朝着附近几个村子最热闹的集市走去，一路上她都在思考这件事，想象着长河会怎样给她答案，或者没有答案。

由于今天不逢集会，长河百货店里并没有人，长河懒洋洋的看着用一本笔记本记录的账本，看着急匆匆田原走过来，他招呼道：“田原来买什么呀？”

“不买东西，找你问个事。”田原说着走到李长河的对面，隔着柜台他们说起了话。

“什么事？”长河问道。

“你跟陈晴联系过吗？”田原心里排练了多种方式开始这段对话，，最后还是选择开门见山。

长河眼神里刹那间一愣神，眼睛注视着她，随即反应过来：“你说那小子啊，你不说我都忘了，他不是早就搬走开了吗？我六年前跟他通过信，他没回，其他就不知道了。”

“你有地址吗？”田原仍不甘心。

“这恐怕不好找，那么长时间，信都丢掉了。”长河摇着头说。

听到这个消息，田原表情里透着失望，她觉得有一肚子的情绪酝酿出来却又无处可发泄。

“谢谢。”田原无力的迈着步子打算离开长河百货。

“等等，田原，听说你考上了d大，我知道你家的情况，如果有什么困难，就找我，我这个小哥哥很乐意帮你的忙。”

田原只是摆摆手，说道：“不用，谢谢你。”

田原回到家里，拿出了已经珍藏了多年的那本安徒生童话，里面的每一个故事，她都看了无数遍。还有那张照片，白衬衫的男孩，正笑呵呵的看着自己，后面的背景是她爱的金灿灿的向日葵。她注视了许久，回忆起在一起上学的日子，嘴角泛起了甜蜜的笑容。

在等待开学的日子里，田原每日去地里干活，干活的时候，思索着未来的路怎么走下去。

一次，田原刚从地里回到家，看到花子在她家门口嗑瓜子，她怀里抱着一个一岁的小娃娃——花子的儿子。田原走过去，高兴的说：“啥时来的？”花子看到田原也很惊喜：“一早就来了，在集市割了两斤肉，今儿是俺爸的生日。”

田原逗了逗花子的小孩，那孩子咯咯笑起来，露出两个特别可爱的酒窝，他大大的眼睛特别像花子，皮肤却比花子白。

这时，从花子家又出来一个头发蓬松、又瘦又高的中年男子，田原望了一眼，一个左边眼睛深深陷了下去，是花子的丈夫。花子把孩子递给她丈夫：“我到田原家去玩会。”

自从花子结婚后，田原是第一次再次见着花子，她瘦了许多，眼眶有些往下陷，脸颊也少了往日的光泽，变得有些暗沉。

田原问道：“你过得好吗？”

花子说道：“什么好不好，不过赖活着罢了，他现做着木工活，日子也能过下去。地里这两年收成也还行，交了公粮，剩下的够吃，秋季种点棉花，能卖几个钱，存着给儿子上学。我就吃亏在没上过学，儿子以后想上就可劲上，上到哪供到哪！”

田原能感觉到她的决心，她想听她关于爱情的真心话，但她又不忍揭人伤疤。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答着话：“我家也是的，听爸爸说这两年是丰收年，粮食够吃，我家今年种了红色红芋，甜的很，等起了的时候，你来拿点回家吃。我再过一些时候就要去上学了。”

花子也为田原高兴，她眼睛里有了一丝光彩：“听说了，以前就看你能行，真好！”

“你过得好吗？”田原又问了一次，她想听听她说说关于她的生活，她的丈夫，因为之前，她听说，那个老男人打过她。

“你可能听过什么，其实没什么的，那事怪我。”花子眼圈已经发红，她忍住不让眼泪噙满眼眶。

“打你的事是真的？”田原实在听不得男人打女人。

“刚结婚时，是我不愿意,不愿意，跟他睡一张床，把裤子用皮带勒的紧紧的，我也傻，都嫁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后来就……，他就再也没有打过我。”花子泪流下来，她默默擦去，强装微笑向田原考上大学表示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