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春天的光景，到了江南，春雨贵如油这话便是说不通的。这样的时节，逢着雨天往往便是一整日的昏沉，就连窗户上流淌的雨水仿佛也将时间朦胧了。

白秋怜在夏墨清的屋里总觉着时间是还早的，且那墙边的座钟又因为没了发条始终是停在三点的地方。

直到窗外渐渐的有了夜色，白秋怜这才问了夏墨清一声，“几点了，夏先生。”

夏墨清看了看表，答了句，“五点一刻过两分。”

“这么晚了！我也该回去了。”白秋怜心想，再过一会儿楼道里进出的人便多了，这样阴霾的天，她一个独身的女人从一个单身男人的房里走出去，让人看见难免会要传出什么闲话。

但偏偏就事有不巧，白秋怜从夏墨清的屋里走出去的时候，正逢着柳茹嫣和林香织从外面推开楼门急匆匆地走进来。柳茹嫣这边正埋怨着天气，收起雨伞一抬头便见着从夏墨清的屋里出来的白秋怜，又好奇的看了一眼那扇半开的门后站着的夏墨清，侧过脸来一声招呼，“白小姐。”

白秋怜一时只顾了担心她于此会生出什么误会，竟忘了回一声招呼就忙着解释道，“我在夏先生这里学琵琶。”

柳茹嫣对她这话倒并不怀疑，毕竟这两个都不是会做出那种苟且之事的人，只是她一想起这两人平日里矜持的那几分傲气，便又有心寻着这样一个机会戏弄一番，于是也不说话，只默默的一笑，叫人无从猜度她那心思。

白秋怜觉出她那笑里的文章，很不高兴，却也不去理睬，而是看着她身后的林香织，笑着说道：“才一阵子不见，香织生的越发水灵了，都说女大十八变，真是不假。”

“是吗？”柳茹嫣并没想到她这话说出来是有下文的，只当她是想岔开话题，于是也跟着笑了笑，“我每天的见着倒没觉着。”话说着转过身去朝林香织仔细的看了一眼。

白秋怜这时又说道：“说不定真是名字起得好呢。都说小姑娘将来生成什么样和名字起得好坏也是有些关系的。看来还是归功她父亲给起了个好名字。”

柳茹嫣一听这话脸色立时变得苍白，只是片刻又撇嘴一笑，毫不客气的朝白秋怜说了一句，“白娘娘，我们先上楼去了。”

白秋怜听着她道出那一声以往朋友于自己的戏称，顿时一惊，心虚的转身快走了几步，回了屋去。

走道里的这段谈话正巧被楼门外的陈暮枫清楚的听见，尽管以他是听得出这两人的话里都藏着彼此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却也没有激起他一分的好奇。他只是又转身走出了墙门，过了许久才又返回来。

而他这举动也恰巧让屋里的夏墨清隔窗看见，听着门外重又返回来的陈暮枫上楼的声音，禁不住的猜度着他的城府。

夏墨清心里明白，陈暮枫方才之所以回避，显然是因为他听出了柳茹嫣与白秋怜那话里的端倪。心想，若是常人，对于别人之间的谈话是不会如此敏感的，更不至于在短短几秒间便听出那话里的文章。

外边的天色渐渐的暗了，楼道里几盏壁灯虽是亮了起来，但这昏黄的光却越发的叫人觉着阴暗。

很晚的时候，方皓明下楼来找陈暮枫，一进门就开门见山地问他，“你这里还有那东西吗？”

陈暮枫知道他说的是洋药，于是关了里屋的门，故作不安的小声问了句，“该不会是出了什么疏漏吧？”

“那倒不是，只是最近证物里又有一批洋药，就看你需不需要。”

陈暮枫知道，他说的这洋药，正是此前他设计令警察从云南人的手里截获的那一批，且他一早便料到方皓眀是定然不会错过这捞钱的机会。只是他在方皓眀的面前却又于此表现得毫无兴趣，“我暂时倒是不需要。”

方皓眀见了，说道：“但这种东西眼下毕竟是可遇难求，何况你妹妹每回旧疾复发，要镇痛这一味洋药都是少不了的，备着总不是坏事。”

“话虽如此，可你一向只收金条，我现在手头也没有。”陈暮枫又故作几分为难的说，“你看这回就用钞票可以吗？”

“这恐怕不行，钞票这东西眼下就像是长了蛀虫，放不得，越放越烂，还是黄金稳妥些。”方皓明一面说着一面心里又有了盘算，“这样吧，看在你我的交情上，这钱就先记着。”

“也好，两天后我便付给你。”

“那倒也不急。”方皓明盘算着笑了笑，“下个月中旬以前你把钱给我就行了，利钱我也不跟你多要，就按三分算。”

“月利？”陈暮枫问。

“当然。”

“那就这样说定了。”陈暮枫点了点头，“还是以往的分量。”

方皓明点头一笑，也不再多说。

但陈暮枫在他转身开门时又一把将他拉住，在他耳边小声的交待道，“这事务必要替我保密，只能你我知道。否则万一要是传出去，到时候毁的可不只是我的名声。”

“这你大可放心，我是有分寸的人。”方皓明在他那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这时楼下传来脚步声，那声音仿佛是沿着楼梯疲累的拖着一般传上来。

陈暮枫于那脚步声是熟悉的，还不见人便温柔的一声，“苏小姐回来了。”

苏婉清见着门边的陈暮枫不禁一喜，只当他是听着她上楼的声音刻意出来与她打这一声招呼，只是却又听着楼上的脚步声，抬头望见方皓明的背影，便又不免几分失落的看着陈暮枫埋怨道：“还以为你是听见我回来，刻意出来跟我打这声招呼的，原来不是。”

陈暮枫听着她这话里的失落，笑道：“有缘不是更好吗？”

“这话怎么说？”

“我不是正巧开了门就遇着你回来吗？”

“你倒是会说话。”苏婉清只当他那话是哄人的，加之本就疲惫得没什么精神，于是只没精打采地笑了笑，背对着陈暮枫开了房门，慵懒的一声，“晚安吧。”

但陈暮枫却又问道：“我刚得了一支4年的mouton，已经醒了两个钟头，不知苏小姐有没有兴趣？”

苏婉清站在门里转过身来笑着问，“你这是邀请吗？”

“不然苏小姐以为呢？”

“那就一会儿到我屋里来吧，门我不锁。”苏婉清将门留了一道细缝虚掩着。

陈暮枫回到屋里，取了两只高脚杯，拿起桌上的那只水晶镶银的酒器正要出门。里屋传来陈昕月的声音，“是去苏小姐那里吗？”

陈暮枫应道，“我去去就回来。”

“你真的喜欢那位苏小姐吗？”陈昕月小声问，“还是只因为她对你也有些用处？”

陈暮枫迟疑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原本他接近苏婉清的确只是因为她那特殊的身份，但如今相处久了，他于苏婉清的暧昧却也生出了情愫。

陈昕月从他的迟疑中已然有了答案，于是也不多问，只说了声，“快去吧。”

“我一会儿就回来。”陈暮枫拿着醒酒器出了门，走过灯光昏黄的走道，轻轻地推开那道虚掩的门，却见着门里也没有亮灯，只是一张精致的英式古董写字台上点着几支香烛，紫色的蜡油沿着银色的烛台流淌成一道凝固的仿佛冰川的风景。

“怎么这么久，不会是你妹妹不高兴了吧？”苏婉清侧坐在写字台边的凳子上，一袭真丝的睡裙在烛光里令那玲珑的身段愈发的凹凸有致。

“怎么会呢？”陈暮枫站在衣橱前，倒出两杯酒来，递过一杯给她。

苏婉清捏着杯脚轻轻地晃动着，将杯沿贴近唇边沾了少许，又细细地闻着那空气中弥漫的酒香，“怎么不会？妹妹也是女人，哪个女人会愿意被人分去了一半的宠爱。”

“你想得太多了。”

“是我想得太多了，还是……”苏婉清走去陈暮枫的面前，拉起他的一只手环在自己的腰上，凝视着他那一双眼睛，一语双关地问道，“还是你不希望我想得太多？”

陈暮枫听出她那话里的弦外之音，却也并不觉着意外，只说道：“这话不是一个是或非就能答得上来的。”

“那你是真的爱我吗？还是因为别的？”苏婉清问。

陈暮枫看着她那双眼睛，“以你的聪明，你应该明白我对你有几分是为情，又有几分是因为其他。”

苏婉清因他这话不免有些失望，将他轻轻地推开，“这么说，你是一早就了解我的。”

陈暮枫侧身摸着摆放烛台的那张英式写字台，“这样的古董即使有钱也很难买到吧。”

尽管苏婉清早就明白，无论她怎么掩饰，甚至搬进这石库门里，她的家世也终归是耀眼得无以遮掩，且对陈暮枫的情她从一开始也就徘徊于种种猜疑之间，但面对他如此出乎意料的坦白，一时间，她倒显得有些无措。这顿生的彷徨中也溢出几分于他的怨，只是她也分不清，此时她怨的究竟是他接近她的目的，还是他这一刻的坦诚。“其实你早说了又何必那么辛苦的来敷衍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现在就告诉我好了。等你的目的达到了，也不用这般由着我的任性。”

陈暮枫将她温柔地拥在怀里，细声问道：“这是气话吗？”

“是实话。”苏婉清俨然冷漠的笑，却是笑得几分凄楚。她轻推着他的胸口仿佛挣脱，却又是那样的犹豫，“你该求之不得才对吧。”

“我若对你当真没有一分的情，我又何必要对你坦诚。”陈暮枫握住她那只手，“何况起初于你的接近也并非是因了你的家世背景。”

“那又是为什么？”苏婉清不解地问。

“以后你自然会明白。”陈暮枫浅浅一笑，“既然话都说清楚了，往后，你对我也不必……”

苏婉清踮起脚尖，不由分说的深深吻去他的唇上，却又莫名的悲从中来，侧过脸去靠在他的肩膀，细声问道：“你对我究竟有多少感情？”

陈暮枫默然不言。

“几分？”苏婉清抬起头来看着他，“还是少得难以启齿？”

“我若说这情在我心里是与日俱增，你必定是不信的。”

“真的？”

“不假。”

“那我还能奢望你将来会娶我吗？”苏婉清问。

陈暮枫凑近她的耳边，细柔的一句，“那是我奢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