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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迭而微》第14章 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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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消毒水的气味,想必睁眼也是一片雪白。浑浑噩噩的度过这每一天,为什么要这么痛苦呢?

夏知又做了一个梦,梦里柏舟搂着女朋友在那条繁华的街道走,两个人那么光鲜,柏舟挺直的背,还有他灌满风的衬衫,在那繁华的明亮的灯光下那么协调,仿佛他就是属于那里的,属于那片灯光,属于那片繁华。

而他的女朋友,烫着漂亮的卷发,穿着层层叠叠的洛丽塔裙子,紧紧地挽着他的胳膊。她突然反应过来,这里面没有她,她惊慌失措地左顾右盼,发现自己在倒退,柏舟离她越来越远,逐渐变成了一个模糊的背影。旁边的灯光越来越暗,她到的地方越来越黑,画面一转,她到了一个很高的楼顶。楼下的车辆汇聚成一条流动的海洋,高楼投射出明亮而炫目的光,随后她的世界开始旋转,只好紧紧抓住天台的护栏,避免一不小心跌落下去。

柏舟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他阴惨惨地笑了,朝这边走过来,脸色苍白,眼神空洞,那双极其漂亮的眼睛这一刻像是两个黑漆漆的窟窿,里面不见光,也不见人,嘴角的笑也是吊在脸上,像是小丑画上去的笑脸,在远处灯光传来的模糊的光线里,柏舟像一个傀儡。她扶着护栏一步步往后退去,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巨大的危险。

柏舟终于走到她面前。夏知干笑着叫他的名字,他伸出了手,脸上的笑容变了,就像平时那样温文尔雅。夏知松了口气,不再害怕,把自己紧紧抓着护栏的手松开递给了他。柏舟抓住她的手,力道很大,手又是冰凉的,像透着寒气的冰块。夏知害怕了,想要把手抽回来,可柏舟紧紧攥住,她一点也动弹不得。然后那两只抓住她的苍白的手,突然变成了森森的白骨,骨头紧紧扣着她的皮肉,使劲往下压去。她感到一阵刺痛,像是针扎一样。

挣脱不开手上的束缚,她看着柏舟的脸,想让他松手。然而面前那张温柔的微笑的脸,一下子复原成刚才那样,弧度诡异的笑容挂在他嘴角,黑洞洞的眼睛和惨白的脸色一起陪衬。夏知想大叫出声,可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像有人在她身上装了□□一样。她剧烈挣扎起来,那骨头却越箍越紧,陷进她的肉里,她的皮肉被撕破,露出同样的森森白骨,却没有一滴血。

翻滚开的肉皮下面是她的肉,露出了下面的白骨后,柏舟的白骨还不停下,还是使劲往下压,直到她的皮肉脱落,白骨撞上白骨。不知道何时起,柏舟的胳膊也变成了白骨,他的皮肉消失,连带着,她的皮肉也开始消失。裸露的胳膊变成了一条条的骨头,她反而不怕了。

还觉得有些痛快。

她用同样是白骨的手,回握住柏舟的白骨。柏舟的皮肉已经消失到脖子,又到了他的下颌骨,或许自己也是这样。她不害怕了,就静静地看着柏舟。柏舟的脸又变了,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笑容,他的眼睛里流光溢彩,像是加了许多的金粉,在远处的灯光下闪着漂亮的光。他的皮肉又生长起来,覆盖上那一层白骨,又变得英俊而高贵,像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可柏舟的手回去了,她的却没有。那些白骨在柏舟细长干净的手上,刺得她一阵头疼。她用起力气,想把自己的手抽出去。突然之间,柏舟松开了她的手,那层禁锢消除,她像是获得自由一样,一下轻松起来。她把自己的手放到背后藏起来,想冲柏舟笑一笑,表示自己没有事。

可笑还没有露出来,柏舟就笑了。然后他伸出自己那双干净而细长的手,用力推了她一下。夏知身后的护栏在空气里消失了,她一下子掉落下去,风声在她耳边响起。

夏知突然睁开了眼睛,眼前却出现了柏舟的脸,和推她下去时一模一样!

她挣扎起来,柏舟的手箍上了她的手腕让她动弹不得,一切跟梦里一样,下一步,下一步柏舟就要推她下去!她更加用力的挣扎起来,扎着针的手因为乱动针头移位,夏知手上的胶带下开始渗出血来,胶管里也是回流的血液。她这一刻仿佛疯魔了。

作为男性,而且是身高一米八几且勤于锻炼的健康男性,柏舟的力量是压倒性的优势,夏知在梦中激发出再大的潜力,终究是挣不开他的手。慢慢地,她放弃挣扎了,手一下就没了力气,不再跟柏舟对抗。她闭上眼睛,等待着下一刻的坠落。柏舟看她安静了,试探着出声叫她的名字:“夏知?”夏知迷迷瞪瞪睁开眼,那股子消毒水的气味竟然给了她一些安全感,她活着,此时此刻还在世间。

她的血已经渗出来,流了半只左手。平时从不大声说话的柏舟也忍不住高声喊起来:“医生!医生!”活像是招魂的的大仙。护士一路跑过来,看了一眼情况立刻脚下生风手也生风地拔掉了夏知手上的针头,她手上脚上不停,连嘴巴也不停,开始指挥病房里呆立的柏舟:“你过来帮她按住针眼!有人陪护怎么弄成这这样!小伙子人精神怎么手脚这么笨!”她一连串激烈的语气让柏舟更是呆立,笨手笨脚上去给夏知按住伤口。一通折腾下来,事态终于稳定住,夏知的手没大事,就是流了点血。

她怕扎针,柏舟拉着护士出去看看有没有可以不用吊针的办法,留她一个人在病床上躺着。

从鬼门关回来,世间的一切都是那么可爱。当时疼到在地上爬的痛苦一下回荡在她脑海里,也不是觉得痛,就是觉得后怕,回想起来毛骨悚然。

人活在世间能够直立行走,能够用发达的大脑研发一切为自己服务,对于比人类庞大凶残的动物,有千万种方法能让它们死无全尸。在平地上,人类筑起高楼大厦,用厚厚的水泥浇上钢筋,造出了这些天地间本没有的东西;在山地上,人类举着□□,挥动斧头,那些比人类年长得多的参天古木就轰然倒地,它膝下曾庇佑的小动物被□□射杀,人类虽小,却无所不能一样。

她曾经也觉得作为人类,每个人都是高贵的。最起码有自己的思维,能够创造本来没有的东西。可生死之前,不都一样的脆弱和无助吗?当时爬在地上,她就像是回到了最初,人类还不能直立行走的时刻,病痛即将夺取生命,这些钢筋水泥,先进技术,没有一样能把她拉出绝望。

没有人愿意这样死去,大丈夫在世,为国家死,为众人死,为知己死,为爱人死,每一样都是轰轰烈烈而值得的。病死,痛死,这样卑微的死,未免太过……无奈。她曾经看过许多关于生命的小故事,比如大火来袭蚂蚁会抱成团,外圈的蚂蚁被烤焦死去,里面却留存着血脉,可以继续繁衍生息;再比如悬崖上飞渡的羚羊,踩着同伴越过自然的鸿沟,留下一部分的希望。在生死面前,动物比人类看得清楚,他们顾全大局,牺牲一部分来换取另外一部分。

人类比他们会思考,可以一杆枪几分钟让它们全部毙命,在生死面前却也多了那么多顾虑,死都要考虑死的好不好,值不值。这是成百上千年的进化没有解决的问题吗?人类至今还不能坦然面对死亡。

柏舟回来时脸上还是梦里那副温文尔雅的笑容,只是多了点她说不出来的温度。他像以前任何一次那样,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尴尬地走到病床边坐下,握住她冰凉的右手。这个柏舟不是梦里的柏舟,他的手上有温度,不太高,不太低,透过皮肤传过来,不是冬日里噼里啪啦作响的那个火炉,而是冬日里,遥远的一团火光,尽管碰不着,也不能切身体会那种火旁的温暖,却能够在冰天雪地的白色里,用暖黄和橙色给人慰藉。

不至于一点念想也没有。

柏舟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是唱摇篮曲,又像是在念催眠咒,低低的声音从他那里传来:“医生说你没事,就是胃痛,注意调养,他们说针可以不扎了,别怕,回去吃点药就好了。”夏知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一切平静后,她的嗓子像火烧一样痛,现在只想喝杯水。她半天才张开口,勉强说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像是老树皮擦过喉咙:“水,给我……倒……杯水……”

柏舟并没有松开她的手,他一只手握着夏知的右手,把它包裹在自己手掌里,屁股都没挪,伸出自己的长胳膊从病床旁桌子上的水壶里倒了杯水。水壶似乎不太保温,水倒出来就是温的。心里害怕这会是上一个病人剩下的水,不知道放了多久,不敢给夏知喝进去。他把手拿回来,两只手握住夏知的手,温柔地跟她说话:“你等我一会,我去给你接杯热水,马上回来,再忍一小会儿。”

松开夏知手的时候,他还不忘记把夏知那只冰凉的爪子塞进被子里。他声音低沉好听,有时候就像是泉水撞击石头,在深山里叮咚作响,自带一种流水的快活。恍惚之间,他的声音变成了一缕细细的水流,慰贴了夏知火烧一样痛的嗓子。那种感觉,既快活又惨烈,像是饮鸩止渴。

她究竟做了些什么?又发生了什么?

已经过了六七分钟了,出去接水的柏舟还没有回来。他一向是一个动作迅速的人,做事有目标,总是寻找最快的那条路,仅仅接杯水的话,他早就应该回来了。走廊上一片寂静,没有脚步声,她朝门外看去,意外发现门旁边的地上还有一个苹果。夏知眉头皱起来,她病床旁边的桌上有一袋水果,里面苹果香蕉,圣女果芒果还有两只梨子,一起乱乱地装在一起凑了一袋。她微微往前伸了伸身子,伸手打开这个袋子。

有个苹果一看就是摔过的,一块很大的深色印子,香蕉都炸开了,露出了里面的果肉,而有个圣女果更惨,已经扁了,委屈地在袋子里汁液四溅。这绝不可能是柏舟买的水果,且不说他强迫症一定会每一样单独装在一起,光是这几个烂成这样的,他就不会允许它出现在桌子上。难道有人来过吗?

夏知的手机也在桌上扔着,打开来里面并没有新的信息,想必妈妈还不知道这件事情。这里是x市,除了柏舟和妈妈,举目无亲。她晕倒前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隔壁的阿姨,然后她被送到了这里,醒来见到的人是柏舟。她打开通讯录,果然最后一个电话是柏舟打进来的,只不过那时她应该已经晕倒了,没有接这个电话。

倒数第二个电话她打过去时,柏舟和沈琪阳在一起。

这袋水果是沈琪阳拿来的。

里面碎成这个样子,大概是掉在了地上,又被人慌乱中踩过。她昏睡这段时间他们两个发生了什么吗?这种情况看来肯定不是好事,如果他们俩关系很好,只是一不小心掉在地上,也只会有几个磕碰。夏知把袋子打开,几乎每一个都有创伤,没一个是完好无损的。他们应该起了争执,或者发生了矛盾。

她想得太过于入迷,竟然没发现柏舟已经拎着东西回来了。柏舟看着她对着那袋子烂水果出神,大步走上来把自己手里的袋子放在桌上,他买了水果,也买了许多吃的,装了满满两大袋,另一只手上还拎着饭菜。夏知抬头一看,柏舟整个额头全是汗,头发也有点湿,身上t恤上还有几块深色的水渍,他应该是跑着买的这些东西。

桌子空不大,还有一个水壶一个空花瓶,放上两袋吃的,完全没有地方给夏知放饭菜。他又把那两大袋东西放在地上,把右手上的饭菜搁在桌子上。想到夏知一直要喝水,他来不及拆开饭菜,拿着桌上杯子一溜烟跑出去,没过一分钟就麻溜地跑回来,夏知觉得他来去如风,脚底下仿佛踩了俩风火轮。

那杯水有点烫,他把这杯水倒出一半在另一个杯子里,又在装满食物的袋子里翻找两下,拿出瓶矿泉水兑了进来。他右手倒水,左手扶着杯壁,感受着里面的温度。感觉差不多之后,他又拿起来在嘴边抿了一下,可能有些凉,他从那半杯热水里倒了一点出来,才把杯子递给夏知。那水经过他几番折腾,送到夏知口中既不凉也不烫,以一种比喉咙温度略高,但是不至于高到她觉得烫嘴的状态流进她胃里。

这么多天的草率饮食,她的胃很久没有感受过什么热度,这杯水仿佛唤醒了沉睡的什么,她找回一点生命力,有些想吃饭了。柏舟正好把饭菜包装打开,清淡却悠长的饭香一下传到她鼻子里,勾起了她的食欲。

人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只要能吃的好住的好,就是最大的幸福。食物能够抚平一切,抚平人的伤口,抚平人紧绷的神经,中国特有的酒桌文化,跟节日里不同的饮食,都佐证着吃的重要。柏舟买了一碗白粥和一碗她看不出来是什么粥的粥,还有几样凉拌的小菜。夏知伸手把那碗白粥端起来,柏舟几乎是条件反射,立刻从她手里接过来,拿起勺子准备舀了喂她。夏知有些尴尬,露出点苦笑:“我胃疼手也没报废啊,吃个饭还是行的。”

柏舟把粥在嘴边吹了两下,抬头盯着夏知眼睛说:“你动动你的左胳膊。”夏知端粥的时候,主要是右手端起来,左胳膊一直垂着没怎么动,她满不在乎的抬起来,还准备伸伸收收打套拳给柏舟看看。结果她刚想抬起来就啊地惨叫了一声,一直沉静不言的左胳膊这一刻竟然诡异的痛了起来,还是那种钝痛,活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棍在肘关节那里。

夏知把自己袖子撸上去,左胳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她动作幅度小了一些,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刚动一下就出奇的疼。难不成这胳膊刚才跟柏舟争执受伤了?她求证一样看向柏舟,像个幼儿园小朋友。柏舟不紧不慢接着吹他手上那碗白粥,眼皮都不抬一下地跟夏知解释:“你邻居送你下来的时候,走得太快,他又没睡醒,歪歪扭扭走路,你胳膊肘撞墙上了,刚才你跟我打架倒还挺有力气的。”夏知强忍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不再吭声。柏舟心情不错,乐呵呵把粥送到夏知嘴边。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笑脸人还服务这么周到。她张开嘴喝了那口粥。

柏舟保持着一口粥和一口粥配咸菜的频率,交替着喂她喝粥。爽口的小菜跟软软糯糯的粥下肚后,夏知靠着软软的枕头,十分惬意地跟柏舟讲话:“有饭吃真好,我好久没喝过这么好喝的粥了,饭果然能抚慰人受伤的心啊。”柏舟正在喝那碗已经快凉的皮蛋瘦肉粥,听到这话停顿了一下。

夏知倚着枕头,看起来像一只吃饱饭晒太阳的小猫,一举一动都透着惬意和舒适,就差在地上伸伸爪子磨下指甲了。她所言非虚,整个人传递出来的信息就是满足。可粥并不好喝,他手里这碗就是,煮的黏黏糊糊,米粒竟然还有硬的,瘦肉有股腥味,皮蛋也是味道奇怪,应该是放了一段时间不新鲜的缘故。那碗白粥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吹凉的时候尝过一口,跟他手里这家不愧是一个妈生的,一样的糟糕。

只有饿了很久,吃得很差的人才会在这一刻被这碗并不好喝的粥满足到。她究竟是过得多差?

柏舟最后还是没喝完这碗一点也不好喝米粒都煮不透的粥。他替夏知把医药费结算好,在医院里陪她到天黑。夏知不吊水仍是要留院观察一天,明天才能出院。由于太无聊,吃完饭没多久她毫不客气地使唤柏舟出去给她买两本书解闷,柏舟用手指敲了她脑门一下,最后还是乖乖去了。

外面的天从太阳高悬的刺目的白光变成了柔软的粉紫色光,又变成深蓝和粉色紫色交织的光。最后那些彩色都被深蓝色天幕吞噬,只剩下寥寥几颗星星。夏知合上手机这本薄薄的青年文摘,看着外面深蓝色的天幕。妈妈在傍晚给她发了信息,说今晚加班,不回来了,她身边幸好有一个柏舟,医院救死扶伤,却总是那么阴冷。

每个人都把病痛和不幸抛弃在这里,自己才得以解脱回到阳光中。这里堆砌了人们的痛苦,堆砌了那些生离死别和无能无力,每一面墙都见过疼痛或是忧愁而彻夜难眠的患者,每一面墙都听过这世间最真挚最无奈的祷告,都见证过人来和人去的场面。

生命是脆弱的。她今天第一次那么深刻理解这一句话。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离死亡就一步远,爬着也要为自己寻找一条生路,那么在这里躺过的每一个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即使爬也要找一条生路,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可是命运的手翻雨覆雨,或因为钱财,或因为他人,终究有人迈不过本可以迈过的关卡而囚禁在一方天地。

星光看似渺茫,可千万年都不会改变。人才是真正渺小的那一个。白骨比皮肉存活得久,是不是因为生命渺茫,留东西做纪念呢?她合上手里的书,柏舟停下自己翻书的手看向她。这一个下午,她看书柏舟也看,两个人没有说什么话却不尴尬,自在地各看各的书。

时光仿佛要延绵下去,直到她的生命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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