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澜伸出手抹了抹泪水，手指划过脸庞，竟已经冻得麻木没有了知觉。

到底还是自己太天真了，几次三番地对贾南风容忍，可容忍的结果便是给了人家欺凌自己的机会。何苦呢，若是曲意迎合，低声下气地讨好便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本质，那这世上岂不天下太平？

自己坚信人之初性本善，然而此刻她终于懂得荀子“人性本恶”的道理了，荀子学说的中心便在这教养，人要通过后天的教化才能转恶为善，可贾南风的教化在哪呢？一个妒妇，一个生来与善无关的人，他们教养出的孩子怎么可能向善呢？此刻，卫澜倒是觉得贾南风可怜又可悲。

过往的一幕幕又在记忆中浮现，卫澜一股怒气腾生，冲到齿间，破唇而出。

贾南风的人生已然如此，既然改变不了她，那就必须阻止她这“恶性”在日后兴风作浪。若是说一定要有人来压制她的话，那么卫澜甘愿做这个人。

暮色四合，天已暗得卫澜和云儿看不清彼此容貌。卫澜透过窗缝望去，一轮圆月挂于半空，卫澜又忆起了那在梦境中出现了太多次的画面，那画面让她每一次醒来都是冷汗淋淋，惊魂不定。这一幕让她几生几世都不会忘记。

满月之下，卫府门庭，尸横遍地……

绝对不能让这个梦成为现实！卫澜眉宇间凝出一股凄厉的刚烈，比这沁骨的寒气还要冷冽几分。没有什么可以动摇她的抉择，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哪怕这一生荆棘载途，哪怕最终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地，她也要阻止这一切！

这屹然的决心让她禁不住颤抖起来，相依的云儿收了收胳膊把卫澜环的更紧了些，她觉得小姐一定是挨不过这寒冷了，真恨不能把自己的小袄也脱下来，给小姐穿上，把她凉透的身子暖过来。

被云儿拥着，卫澜的双眼再次盈满了泪水，依旧望着望着那月，一切都变得虚浮缥缈起来。

人都爱这团圆满月，可这团圆能撑几时呢？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事情总是没有办法做到极致，物极必反。就像自己对贾南风的一味隐忍最终还是害了自己，也连累了家人。然而她贾南风也必逃不出这亘古的规律，这样张狂专横，总会有你“亏”缺的那一天！

“小姐，你还好吧。”云儿轻声问道，声音沙哑且颤抖着，若不是相互依偎，卫澜都听不出这是她的声音了。

卫澜“嗯”了一声，只有气息在唇边一带而过，却未听得到有声音发出。她实在是没了力气了，明明对着云儿笑了一笑回应她，冻得僵硬的面颊如何都提不起这个笑容，卫澜的脸逐渐没了知觉，想必现在也一定是苍白得可怕吧。算了，笑不出就笑不出吧，即使笑了，这样的黑暗里云儿也未必见得着。

见小姐没有应答，云儿捡起卫澜的手呵起气来，想为她取一丝暖。手指相碰的那一瞬间卫澜感受得到她的手也是一样的冰冷，连她呵出的气也没有丁点的暖意，这侵骨的冷气，早就把她也侵透了吧。

卫澜偏头靠在云儿身上，一滴蓄在眼角许久的泪终承不住卫澜的忧愁，流了下来，滑过耳边，渗入压在云儿肩头的发髻中。

“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

黑暗中，卫澜微弱的声音幽幽传出，又被这寒风吹得凌散缥缈，让离着这么近的云儿都寻不着这声音的踪迹。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阴风戏谑般从二人身边撩过，拂了拂面颊，挑了挑衣襟，吹得散落在脸庞青丝慌张地舞了起来。

卫澜想要拂开面前凌乱的发丝，却发现自己的意识已经支配不得身体。寒气入了骨髓，心僵了住，血凝了住，一丝唤醒它们的气力都没有了。她感觉好累啊，身子越来越沉，这樗栎亭像似有了吸力引着自己向下，向下……这地面也不似之前的坚硬，柔柔似水，要将自己包围，吞没……自己要和这亭子融在一起了吗？

“小姐，小姐！”云儿用沙哑的声音呼唤着。

她感觉到依偎在身侧的卫澜在沿着自己的身体慢慢下滑，伸出手想要将她扶起。无奈自己的力气也都耗尽了，虚弱的臂膀撑不起小姐的身体，只能拖着她的肩让她躺在自己的怀里，让她尽可能少地接触这如冰的地面。

阴晴圆缺，祸兮旦福，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卫澜的灵魂已经经历的太多，多到这具身体已经承载不了，二者在试图分离，她甚至听得到撕裂的声音。

身体继续沉沦，精神不情愿被他拖走，拼命地挣扎，摆脱，想要从这僵硬的躯体中飘荡出去，游离在这身体之外。这感觉似曾相识……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小姐！”云儿的呼声依旧在耳畔响起。

“云儿……太累了……我睡一会……一会……”卫澜气若游丝。

“小姐，不能睡啊，不能睡。”

云儿使出全身力气晃动着卫澜的肩。千万不能睡啊，小姐，千万不能睡，若是睡着了，怕就醒不来了。

隐隐地似听到了什么声音，云儿静了下来，屏息凝神地听着。这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是脚步声，是脚步声！有人来了！

“快来人啊，快救救我家小姐吧，她昏了过去，快救救她吧。”云儿使出全身的气力拼命呼喊着，她想向门的方向靠近，可怀里拖着身体冰冷，魄散魂飞的卫澜，她动弹不得。

“求你快救救我家小姐吧，她昏过去了，再这样下去会没命的，求你救救我们吧。”云儿由呼喊变为嚎啕，泪簌簌流下，眼睛模糊得混沌一片。终于有人来了，从被关起来到现在，终于听到有人的声音了。

云儿抱着卫澜呼叫了许久也未有人应声，她收敛了啼哭，倾耳仔细听着，那脚步声听得不似刚刚那么真切了，好像越来越远，不久便彻底消失……

难道是自己心切出现了幻听么？除了风吹树叶的萧萧声，她什么都听不到了。绝望一点点啃噬着云儿的心，她摸了摸怀里神志恍惚的卫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顿时放声大哭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其实云儿没有听错，那脚步声正是贾南风的婢女香儿的。

香儿提着灯笼战战兢兢地向园林深处走去，还未到樗栎亭，便听得一声大呼，卫家小姐的婢女在喊着救人。

只是“救人”这一声便将香儿吓得浑身发颤，她也不是多胆大的人，这一路的“鬼影妖吟”已经让她恐慌到了极限，云儿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叫更吓得她的心猛地翻腾了一下，好悬没把手中的灯笼扔在地上仓皇而逃。

如果云儿的这一声呼喊还未能让她惊恐万分，那么接下来的一句“小姐昏倒了”就足以吓得她魂飞魄散。

最怕的事情终还是发生了，这祸是又闯下了。香儿只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凉，额头冷汗渗出，没再往前一步，转身便跑开了。

此时的前庭里，卫恒一行人仍面色沉重地等待着贾南风。

闻得一声“小姐，请进。”只见门帘掀起，一女子不急不缓，面带笑意地走了进来。与其说是走，到不若说是扭进来的。贾南风身材矮小，却发育得极好，圆滚滚的臀部甚是惹眼，随着她每迈出的一步都在左右扭动，带着少女不应有的成熟。

在场的人，除了张华，应该是没人见过贾南风真容了。贾南风这一出现，众人甚是一惊，这面相，说她不是贾充的女儿，怕真是没人会信。

贾南风镇定自若地向各位拜了一拜，虽是垂首作揖却眉目上挑，目光偷偷地朝着对面巡了一番。霎时双眸一亮，锁在了那俊俏少年的身上，卫宣居然也来了。

贾南风内心一阵狂乱，低头窃喜，随即故作一脸茫然状地看着贾充问道：

“父亲唤我何事？”

“卫家小姐今日晌午出门，一直未归，寻人不着，家人甚是焦急，才寻到咱家。你可知卫家小姐身在何处？”

问道最后一句，贾充突然语气加重，瞪起双眼，满目凌厉地直视着贾南风。这眼神仿若要将她一口侵吞，让人看着不禁心中一颤。

贾充之所以会如此，一来他委实是恼怒这个爱惹是生非的女儿，次次让为父亲陷入难堪，所以想要以此震慑住她，不管此事与她有无关系，不该说的话切不可说。二来也欲通过女儿的表情来先探个究竟，若是她一脸漠然，那自是与她无关；若是一脸惊慌，这祸果真是又惹下了。

此时众人也皆屏息凝神地盯着贾南风，恍若这一刻时间都静止了。

然贾南风却是出乎意料的泰然，嘴角似笑非笑地动了动，下颌微抬，眼一眯，挨个巡起庭中的客人来。卫恒，卫宣，家仆……还有与父亲站在一侧的张华。

这表情让忐忑不安的贾充着实琢磨不透，也让众人焦灼不安，尤其是卫恒身后的卫宣，若不是哥哥拦着，定要冲出去问个清楚明白。

“卫澜妹妹就在府中啊。”贾南风爽然而答。

此语一出，贾充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不过却坠向了那巨罅深渊，这祸到底还是闯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