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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国》第26章 受困樗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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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儿气还没喘匀,惊恐地望着贾南风,仿佛如临大敌一般。不怪她这样紧张,这卫家小姐是自己去请的,若此事闹大了,自然逃不了干系,上一次替贾南风顶罪的教训仍没忘记。

“不是不知道她人在这里吗?怎会寻得这么快?”

贾南风着实是吃了一惊,愣在竹几前一动不动,手里还握着刚刚摘下的玳瑁金簪竟顾不得放在几案上。

婢女香儿是在卫府门外迎的她主仆二人,并未有人回去通告卫家人卫澜去向何处。且卫澜晌午也提到她出门时兄长不在家,怎会有人知道她在贾府?若是知道,何故一早不来讨要卫澜,寻了半天的功夫,才寻到此处?

“刚听管家言,张华张侍郎也来了,好像是他告知的卫家人。”香儿慌张地回答,急得上身倾斜探向贾南风。

“听闻他是半路遇上,见到卫澜小姐上了咱家的车。”

话一出,只见贾南风怒气更胜,如虎狼之势地盯着她,恨不能一口将她吞下。吓得她前倾的身子直往后仰,垂首含胸不敢直视小姐,拖着齐地素裙往后蹭着退了退。

螳螂捕蝉,后有黄雀待之。原来这人是你引来的!

贾南风恨得牙痒,她狠狠地剜了一眼香儿,此时也容不得她对婢女发作了,要紧的是必须想个对策来。

沉思片刻,只听贾南风从鼻中轻蔑地哼了一声。

张华啊张华,还欲极力澄清自己与卫澜之间的关系,此时便昭然若揭了吧。即便是你发现了卫澜在我府中,通告卫家便可,用得着你来讨人吗?由此看来,你二人定是不清不白,许少不了暧昧。想来那时我传你二人谣言倒也并没亏负了你们啊。

“小姐……”婢女香儿的声音幽幽地传来,打断了贾南风的思绪。

“小姐,你……还要不要去前庭……”香儿试探着问,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瞟视着自家小姐。

贾南风一时也犹豫起来,也不知是该去还是不该去。既然已经知道卫澜即在府中,若是不去,那卫家必然不会如此轻易放弃;可若是去了,又该怎样解释呢?

见贾南风踟蹰不定,香儿又试探着道:

“不然……我回了鲁郡公,就说小姐你已经睡下?”

“不必!我去。”

嗒的一声,贾南风将手中的簪子放在了竹几上,扶着竹几便要起身。一旁的香儿见此,赶紧上前一步将贾南风搀起。

“我去前庭,你不必随我,先去后院园林看看卫澜她主仆二人如何后再来找我。”贾南风阴沉着语调。

香儿应声刚迈出脚又听得贾南风唤了她一声,连忙转身,一抬头便遇上了贾南风那被幽暗的灯笼映得森冷可怖的目光:

“记住,一会让你说话你方可说,不让你说话便把你那嘴巴封严了。”

诺诺应答并目送走了贾南风后,婢女香儿一手提着描了花草的白纱灯,一手拈起齐地裙摆,慌慌惴惴,步履急促地奔着后院那自家的园林去了。

***

这贾府原是曹魏时期夏侯家的府邸,曹魏正始六年夏侯家被夷灭三族后便闲置下来,时隔十年之久,作为回朝被重用的奖赏,由□□司马昭赐予贾充。

此宅虽比不上宫城一隅,但也实属豪宅之列,大气辉煌非一般府邸能媲美。封闭式院墙内各房屋坐落严整有致,气势庄严肃穆。从房屋的新旧可以看出它曾几次扩建,然而最为点睛的,便是院后自家建的那片园林。

夏侯尚爱妾过妻,为妾亡哀痛欲绝郁郁而终之事无人不知,实乃性情中人。其子夏侯玄也是率性爽直、善感伤怀之人,极好玄道,尤为精通,虽身在朝堂,却时常寄情于山水,于是便仿照自然建了座小小的宅园。

这座府邸到了贾充之手后,他也极是珍贵这不算大的宅园,倒也不是他有多爱山水草木,不过是为了炫示自己的身份地位又极力要标榜自己的高雅志趣罢了。也应了一时风行的玄学之景,贾充多次在这人口稠密,寸土寸金的洛阳城里置地来扩充这宅园,如今倒也成了洛阳城中一处别致景观。

平日里,贾充也会带着家眷或是幕僚夜游此园,每每游园之时都会提前挂好灯笼,几步一盏,亭阁通明,畅游赏景别有一番韵味。

然而此时,除了圆月洒下的冷淡银光和手中灯笼发出的昏暗微亮,小婢女香儿是全然感受不到这园林的别致与韵味了。几日前的薄雪并未化尽,地上还留下斑驳的白色,香儿也来不及躲绕,裙踞掠过,濡湿一片。

这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园林,可月光幽幽,映得园林里的黑影是这一团,那一簇,看不出个囫囵,猜不出个虚实。明白地知道那不过是远处的山石草木,可在这晦暗森冷的银光里随着风而扭动着,时而若渺渺人迹,时而若狉狉兽群,时而又如幢幢鬼影,着实是让人毛骨悚然。香儿她禁不住地打了几个寒战哆嗦起来,此情此景,想到那被关起来的主仆二人她更是慌出一身冷汗,只得低头盯着鞋前纱笼照出的那一寸小路,加快脚步前行着。

正如香儿所料,这无尽的黑暗蔓延到樗栎亭的每一个角落,卫澜主仆二人正团抱在一起斜倚坐在亭中的坐榻上,惧怕得谁也不敢睁开双眼。

虽名为亭,实为带着围墙和窗门,一看便知是后加上的,即便风吹不到,雪落不进,可毕竟是冬日,连个取暖的物件都没有,二人仍是冻得瑟瑟发抖。从地面渗出的湿冷把身下的坐榻也浸得冰凉。月光将枯枝竹杆之影疏疏绰绰地映在了窗布之上,随风摇曳摆荡,似豪侠怨士的奋笔疾书。

从晌午到此时,卫澜已经被关在这几个时辰了。

起初还以为贾南风只是一时冲动,为了恐吓自己而已,谁知她二人在这静谧的亭中等了又等,待那朗朗晴空泛起了赤红,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依旧没有人来开门,不要说开门,甚至连半个人影,丁点的人语都没有,这樗栎亭似与世隔绝了一般。

卫澜识得这亭,它建在贾府园林的东北角,正对着城外的洛河。那洛河自西向东浩荡奔流,吸世事之精华,夏侯家怕将财运引了去,于是便建了这亭,取“停”意,做了护财锁气,挡煞之物。

所以此处可以说是园林的尽头了,除了几棵月桂矮竹,水绕不到这,花开不到此,故往常是没有人来这的。

亭本是赏园之用,可是在这小亭之内却是见不到旖旎风光、明山秀水,于是夏侯玄典引《庄子集释》,取了这“樗栎”一名,寓其如质地不佳、不能成材的樗栎二树一般“平庸无用”。

即便是园之尽头,无人踏足,也不能就因此放弃了吧!二人在等待无果后,便大声呼救起来,想着就算这园林再大,贾府上下那么些人,二人齐力叫喊,总不会一个听到声音的人都没有。

卫澜想得倒是没错,不过她能想到的,贾南风也想到了。嘱咐了那几个押下卫澜的家仆守在园林中,隐在樗栎亭附近,不管听到何声也不可使人靠近,所以这与世隔绝不过人为之而已。

呼喊了近一个时辰,卫澜耗得一丝气力都不剩了,口干得很,滴水未进,此刻的她就如一只离了水的鱼儿,用微弱的呼吸维持着,整个人又干又燥,头脑也昏沉起来,拖着身子委在了榻上,黯然地盯着面前的竹几。

云儿扯着哑了的嗓子仍在坚持着,她回头望了望卫澜,见她瘫坐在榻上,无精打采的样子,不由得心生怜悯。

“小姐,别担心,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云儿望着卫澜劝道。

救?怎么救?何人来救呢?卫澜叹了口气。

黄昏已尽,透彻似水的天空如滴了墨般氤氲开来,渐渐地暗了。两个多时辰了,若是有人,早就应该听得到了,看来贾南风是铁了心不让自己出去了。

幽幽地,卫澜想起了家人……

母亲此刻定是满腹的忧心惶恐吧,想到她满目泪痕的样子,卫澜内心一阵委屈涌了上来,心潮一热眼便湿润了。兄长们也应归来了吧,恼怒我悄无声响地离家之余也必是焦心如焚吧,尤其是卫宣,按捺不住的性子,估计是在满洛阳城地寻着吧,若是城内寻不着,怕是已关的城门他都敢闯。还有病榻上的卫密,盼着家人别让他知晓,不然这身子是难养好了……

悔不该今日瞒着母亲带云儿出门……

思绪袅袅,如烟如雾,团团将卫澜缭绕,哀愁不散愈浓,比这寒晚风更冽,渗心渗脾,入髓侵骨。终了娥眉一蹙,这眼便噙不住那泪了,簌簌地流了下来。

云儿回身跪坐于卫澜身侧劝慰着,轻柔地为小姐拭去面庞的泪。

云儿和卫澜年岁相当,虽服侍卫澜不过二三年的时间,但也是从小在卫府长大。她见过将军及各位公子是如何宠溺小姐的,何尝使她落入过这般境地受这般委屈。几个时辰水米不沾,寒气侵骨,以她的身子定是捱不过去的,怕是已经筋疲不堪了。这天眼见着就要黑下去了,亭外的萧萧冷风又厉了几分,吹到园林的围墙之角又旋了回来,发出幽幽鸣叫,显得此处更是森森恐怖。不要说卫澜,连她这出入过夜晚的人也怕得心肝微颤。不由得也怨起了贾南风,为何偏偏就是与小姐过不去呢?

卫澜愁然,倒不都是婢女云儿想的那般。怕不怕?自然是怕,不过对人的怕要甚于对此情此景的怕!

她怕贾南风果真不会放她出去,怕没人知道她身在何处一家人心急如火烧火燎,怕卫宣会因为自己一时冲动做出何莽撞之事,怕贾南风无所不用其极仍不肯罢休一意孤行非卫宣不嫁,怕已落入她手的自己会被作为嫁入卫家的筹码……

可卫澜更怕的,是贾南风若嫁卫宣不成她会记恨卫家,当她若是果真在哪一天站在权力的顶峰,那便也是卫家灾祸将至之时。

所有的忧虑,苦楚,哀戚一股脑地如虎狼一般向卫澜扑来,她再也防守不住了,这虚弱的身体成为了它们觊觎的宝地。

卫澜虽未做声,可泪却如雨般倾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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