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寥、季扬一行人一路疾行,日落之前便抵任州。
自打入了任州地界,一路官道上竟被收拾得很是干净,这哪还有半点雪难的迹象?二人愈看愈是沉了面色。
博陵东路上下大小官员悉数饿着肚子在任州城衙府祗候,见熙王车驾至此,在厅堂中哗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况寥抬步入府,却是冷了眉眼,听罢众人问安,一言不发,直直朝那主位去坐。
那大小官员一时吃不准熙王的心思,遂大气不敢出,跪在阴冷湿寒的石砖上,膝盖被硌得阵阵刺疼。
况寥自顾自同季扬用了晚膳,教他们好生跪了一些时候,才挥退众人,同那麻得双腿直打颤的知州寒暄了几句。又下令即日起,各官来拜一律不见,亦不准府衙内人员私自出门,不准会客,更派了亲信将士一天到晚守在府衙门口稽查,有人出入必得登记在簿。
那些个官员双腿颤颤巍巍的尚连自家都未回到,便得了这个消息,一时间被吓得不得主意,心道这熙王竟是要来硬的,这心中有鬼的便急急忙忙安置起家眷同资财来。
次日一早,季扬便着人预备了数十副刑具,手铐、脚镣、刑杖、夹棍……一样不得少,此事一传出,大小官员闻知,更是骇得魂不附体。
当夜,又出一纸公文,上言博陵东路十二州知州、通判,三十七县知县均先行撤任,留原处待办。
此令一出,除去本就在熙王治下的四军官员得免外,此案足足牵涉了博陵东路大大小小一百来号官员。这当真吓昏了一路十二州的官,欲打听如何处置又不得,正是好不着急。
然而,就正当上下官员以为熙王要严刑查办、整饬吏治之时,不曾料到府衙中竟是守备一松,访友拜客一概不止,就是那季大人也被见着出入茶坊酒肆……
闻此风向,博陵东路上下官员皆喘了口大气,暗中皆只讽笑熙王这架势摆得好看,然终不过是乘机敛财之流,各自纷纷走通关系、掏银保命保位。
况寥只装作万事不知不闻,任由他们折腾。
又二日,那些真正贪银的官员正泄了劲、自觉可脱责时,局势陡转直下。
素日贪得无厌之辈一日之内竟全被抄家,原本被深藏的污银如数尽被查出,更添官员们往日的存银……区区四日,竟是将偌大一个北地的罪员污银全办出来了!
闻此,朝中惊叹不止——这熙王,当真是好手段!
苏与约在德静军中亦闻得此事,心中震撼不已,又不经意在营中得见其亲撰兵法,又惊又叹,只觉得胸中的敬慕之情似要将满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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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德二十六年冬十一月二十冬至,北地大雪愈下愈盛,牲畜遍死,百姓流离。
极寒南下,一股刺骨的寒风更是刮进了朝堂。
廿一,右谏议大夫唐仞、御史台御史中丞任尧章携朝中众数大臣联名上谏,参户部尚书彭衍贪赃枉法,私吞赈灾银一百万两,罔顾北地生民之性命。
廿三,尚书右丞林行中率端王党诸要臣联名上奏,曰皇太子况昰结党营私,顾念侍读旧情,包庇彭衍,隐其私吞赈灾银之事而不报,残民害物,以至北地苍生涂炭,实有愧太子之位,遂上请废太子。
闻此,朝中一片哗然。
皇帝震怒,遂诏废太子,连罢尚书左丞彭昌、户部尚书彭衍等十一人。
一时间太|子|党官居要职者被罢去十之八|九,太子太傅、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苏叙亦受牵连,因故罢相。
朝堂之上,人心惶惶。
又有谁人曾料想到,昔日风头正盛的太|子|党竟是在刹那间败落,快得教人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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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期满,苏与约天未明即起行北上,护送苏与约的将士得令莫敢快行,直到入夜时分苏与约才望着了任州城幽幽的灯火。
一路行来,愈是向北,积雪愈厚,任州城外的荒凉之处,雪竟是堆了有一人之高。
苏与约时不时挑帘向外望,倒是没有想象中流离失所、尸横遍野的惨象,这教她安心了不少。
“苏大人,前头就是任州城了。”驭马将士的声音穿入车厢中,苏与约闻言一振奋,上前一步,右手挑开了车帘向前望去。
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整个城门,她眯了眯眼,隐约见得城门口列了一行将士,最前头站着一个人。似是听到了车马声,那人身形动了动,遥遥冲她招起手来。
行近车停,苏与约冲着那人笑:“季大人。”
季扬回了一笑,走上前来问道:“以诺,一切可好?”
她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唇色,知他想必是等了她许久,心头暖意融融,“一切都好,多谢怀抑兄。”
季扬笑着点了头,口道得罪,三两下爬上车来,对外边的将士道:“入城吧,去衙门,一路上辛苦了。”
将士应是,待二人坐好,马车渐行入城。
“伤养得如何了?才十日,恐怕未能好多少吧?”车上较外边暖和不少,季扬舒了口气,双手相互搓着取暖。
“不动的话,倒不碍事。”苏与约右手抚了抚左臂,腆笑道。
“苏相……可还好?”季扬边问边打量起她的神色。
苏与约闻言笑笑,只道:“爹爹说一切都好。”
家书上多是嘱咐她在外万事当心的话,至于被罢相一事苏叙却并未多提,仅道一切安好,只是她郭姨的病一直安养着不见好,但也不严重,教她不必忧心,安心做好差事即可。
于此,她自是思量了颇多,爹爹罢相绝非小事,然而家书中却只字未提搬迁之事宜,这很是蹊跷。
我朝向来行官邸制,那相府虽被唤作“苏府”数十年,可终究属国不姓苏。虽尚不知是什么缘故,但只要爹爹还能住在那官邸里,那么她便没什么可忧心的。
“倒是这里情况如何?王爷安好?我一路过来,竟是没有见着流民。”苏与约问道。
若不是她在德静军十日,常见到有将士们四处安顿任州等数州来的亡民,如今单看城外之景,她怕是不会觉得任州与雪难有什么大干系。
季扬闻言宽心一笑,又道:“没有便好。当日随殿下来时,官道虽清,然城北门外却是遍地寒尸饿殍,那场面着实教我心惊。”
苏与约心咯噔一跳,急问:“那如今是?”
“莫慌,你且看外头。”
苏与约依言挑帘去看,只见街道上秩序井然,路的两旁搭了不少防风御雪的厚篷,时不时见着军队巡查。
“殿下做的事,你在德静军应当大抵听闻了才是。殿下办了博陵东路大小官员、追回赈灾银后,又从四处调兵救灾,给北地数州的流民一一配了粮食、衣物及住所。”季扬释道。
苏与约点点头,眸色渐亮,抑不住心底的敬意。
十日。
短短十日,那个人就可以做到这么多。
“不过,虽则那赈灾银是追回来了,但北地的流民尚未完全安置妥当……再者,这任州城里尚有些个大户待办,殿下尚且没能分出心思去理会——”说着,季扬瞥了苏与约一眼,意味深长。
苏与约听了这话,心里很是通透,颔首应道:“以诺知道了。”
季扬点点头,沉了眼皮,又说道:“殿下昨日和林大人一同上了安州,那边……恐怕很是危急。”
苏与约抿唇,那日遇刺之后五日,林谂一行抵达任州。她曾打听过遇刺一事,然而得到的回答一直都是“尚未查明”,大概那是她不该知道的事……无论如何,她听季扬这般说,不自意地蹙了眉头。
“那……王爷是如何考量的?”
“你且莫急,先安顿下来,我再与你细说。”说罢,马车渐行渐止。下了车,季扬带着苏与约入了衙府安置。
甫一走入,只见迎面走来一人,那人步调沉稳,看起来很是年轻,约摸不过二十来岁,身量不长,五官端正,面色有些冷清,见着季苏二人便拱手作揖道:“季大人。下官南陆,见过苏大人。”
苏与约略略颔首,去望季扬。季扬介绍道:“这位是知莫丘县事南陆南大人,现被擢摄知州。”
“南大人。”苏与约回了一礼。
南陆稍侧身,神色未变,再对二人作揖道:“下官告辞。”
等得了季扬的允,便从一旁走了出去。
“南大人他……”季扬边带着苏与约朝里间走,边思量着说道,“略有些不善言辞,但处事很是认真尽责,若有什么事你亦可以同他商量。”
苏与约点点头,心里未作他想。
到了里间,她四下打量。这屋子虽不大,但胜在整洁,被褥、火盆等物什皆备,于她而言,这便足够了。
“没有人随你过来吗?”季扬蓦地出声询问。
“嗯?”苏与约不解其意。
季扬见状了悟,心道传信大抵也没那么快,遂摇头不再提此事。又吩咐一旁侍候的女使好生照顾着,再对苏与约说道,“时辰不早了,奔波了一日,你伤又未愈,今日且先休息了,明日我们再商量吧。”
说罢季扬告辞,离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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