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苏与约用罢早饭便去寻了季扬。
她从季扬处得知,安州灾重,又是天独与幽昌两国交界的重镇,不得不谨慎待之。是以熙王欲将安州城余下不多的百姓及将士家眷悉数送至任州安养,并调兵北上,以防幽昌趁虚而入。
季扬留守任州,一是为了安置余事,二是在等苏与约,如今人等到了,他便将手头事务一一转交给她,预备是日午后带人北上助熙王之力。
临行前,季扬嘱咐道,凡事可同南陆商榷,亦可写信与他。苏与约如数应下。
别过季扬,苏与约临时起意去街巷中看看,遂多裹了一件素色的厚棉衣,唤了一名将士陪同,即出了衙府。
街上的余雪不多,仅薄薄一层白,白上鞋印轮印斑斑驳驳,露出地砖的土灰色来。是日难得天公不雨雪,苏与约稍稍抬头,冬日被屏障在灰蒙蒙积云之后,隐隐得见卵圆般的轮廓。一口白雾翻腾而起,她眯了眸子,低下头来。
衙府旁不乏高门大户,苏与约边走边向那些修缮得完好光鲜的建筑上望去,又思及昨夜季扬说的话,愈走愈想,计上心来。
不知觉又走到了安置流民的街巷,赭色的厚篷上堆了一层白雪,偶有人家掀帘出来,那雪便扑簌簌从一旁滑落下来。
她一路望过去,只见人们身上裹着或新或旧的棉布衣,面色魆黑,嘴唇白紫,一见到她都纷纷停下了手中的事,拿着一双混杂着怯意、好奇、敬意的眼眸将她当什么新奇的物什打量着。
北地毗邻幽昌,对女子读经科考入仕之事存了颇大偏见,是以自开女子入仕之先河以来虽已有数十年,然出身北地得入庙堂的女子依旧屈指可数,更莫论朝廷派遣女官北上了。
苏与约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但被一群人这般赤条条地打量,倒也是禁不住面上羞赧。
她愈走向前,只见前头有一处不大的空地,一群的孩子正在打闹,他们大抵分成了三队,各自躲在老树或瓦砾的后面,年纪稍小些的正蹲在后边,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挖着地上的雪,团成雪团递给那些年纪大些的孩子,而那些孩子则四处奔跑,见人就砸……他们跑动着,尖叫着,不亦乐乎。
她静静地看着,不自意眉眼俱笑。
猛然间几颗雪球直直向她砸过来,她躲闪不及,正被砸中了额面。
只听得身旁的将士喊道:“苏大人!”而后一片寂然。
她是时正闭着眼,那雪团就着她的面颊滩了下来,自顾自滑入了她的脖颈,冻得她一激灵,才忙回过神来去抬手抹那些雪水。
好不容易抹干净睁眼去看,只见那些孩子们都吓得目瞪口呆,那几个扔雪球砸中她的小男孩正站在她五步开外,一个个小脸煞白,冻得发紫的嘴唇抿在一处,腮帮紧鼓,剧烈地颤抖着,满眼惊惧之色教人一览无余。
她额上又冰又痛,但见着这些男孩的模样,是怎的也恼不起来。
她走两步上前,为首的那男孩随之向后弓着身子,似是想极力后撤,却又不敢动。
她只好咧嘴冲那个男孩笑了笑,蹲下身,伸手挖了一小捧雪,团成一个球。
那男孩看着她团雪球,一时怔愣,不知她意欲何为。
她左手捧着球,缩着左臂,右手伸去男孩的背后将他的手拉了出来,只觉得这男孩的手又糙又冷,同这冰雪无异,教她隐隐有些心疼。她将雪球轻轻地放在他的手心上,又拍拍他的大腿,笑道:“去玩吧。”
那男孩呆了半晌,听到身后的孩子们都喧闹了起来,才有所反应,面上堆起了如蒙大赦的笑容。那另几个砸着她的孩子皆怯怯地向后退了两步才转身,边走边回头去偷偷看她。
苏与约笑着站起身,后退了两步,只见那些孩子们都小心翼翼地一边打量着她的神情,一边又开始吵闹了起来。
“苏大人?”一旁的将士走上前来,询问她是否安好。
苏与约抬起右手揉了揉额头和双颊,撇嘴道:“无事,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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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回到衙府,只听得一声熟悉的女声:“苏姐姐!”
苏与约循声望去,却很是惊诧。
那姑娘三两步蹦上前来,拉起她的手,上下打量她半晌,见她额头泛红,直问道:“姐姐,你这额头怎么了?这臂上的伤还没好全呢,怎得又折腾自个儿啦!”
苏与约倒是笑了出来,不答反问:“阿吟,你怎么来了?”
聂吟絮亦咧嘴笑道:“阿爹说是大将军哥哥叫阿吟跟过来的,怕姐姐在任州没人照顾着,伤好不了。”
苏与约眼眸一敛,浅笑未语。
十日居军中,聂吟絮天天在她身旁照顾着,两人自然而然熟悉了许多。
“你一个人过来,路上可还顺利?你阿娘可是要担心了。”苏与约回握她的手,皱眉道。
“有大将军哥哥在,阿娘才不担心呢!”聂吟絮笑了笑,拉着苏与约闲叙起来。
苏与约闻言亦笑。一边同她谈天,一边带她去屋中安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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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苏与约携一将士叩响了任州城首户钱府的朱门。应门小厮来得极快,见着来人先是一愣,一双明目在苏与约身上滴溜了好几圈,见她一个女子竟身着官服,一时反应不及,待将士扬声报了来意,那小厮才堪堪回过神来,忙拱手作揖问苏与约安。
苏与约随人入了府,绕过影壁,进了垂花门,只见庭中石子漫成甬路,夹植枣柿,冬日里银装素裹,竟是好一个所在,同南街流民巷处作比,实是天壤之别。
苏与约见此美眸一眯,面色更冷两分。
进了堂屋,只觉得热气扑面而来,夹携甘松香味,教人好不惬意。屋中地龙烧得正旺,恍若暖春,暖得她四肢血液流通,足上手尖微微发痒。
那小厮恭请苏与约落座,又差人去寻老爷、备茶水等事。
苏与约且坐,心中兀自思忖。
她昨日同南陆问了不少任州数户大户的事,得知钱老爷乃任州一大茶商,为人处事圆滑、左右逢源,与官道中人有着不小交情,逢年过节孝敬的银子只多不少,是以在任州城中站住了脚。
不待多想,那钱老爷便麻溜地赶来见人。只见来人目小如鼠却眸敛精光,他拱背含胸,双手于身前交握,边咧嘴笑边向苏与约问安,问罢又急催女使摆果上茶来。
“不知大人突然造访寒舍,有何指教呢?”
苏与约只笑不语,摆摆手,让人先坐。
手捧茶盏、果盘的女使们鱼贯而入,手脚麻利地在几上轻轻一摆,又悉数退下。
苏与约先端了那茶盏,揭盖只觉茶香四溢,又轻抿了一口,唇齿留香。
她心中一哂,倒是好久没喝得这般好茶了。
“钱老爷耳聪目明,想来是知晓这北地的事了。”苏与约黛眉一扬,浅笑道。
“是是,大人明鉴,小人确有所闻,只是小人这脑子不好使,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望大人指点一番。”他笑着躬身回道。
苏与约略一颔首,知他被熙王的好算计给弄懵了,任州身处要职之人一下子罢去了十之八|九,如今这昔日叱咤风云的大茶商也颇有了几分夹着尾巴做人的味道。
“钱老爷您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听闻您与这前任的知州大人多有交情,怎得又会是个蠢笨的人物?”苏与约巧笑嫣然,将手中茶盏“哐当”一声往几上一搁,抬眼再看,只见钱老爷从坐上一跳而起,满额冷汗清晰可辨。
他跪地直叩头道:“大人饶命!小人可没做那些个伤民败德的事!这家业皆是小人二十余年惨淡经营所得!大人千万要明鉴,大人明鉴呐!”
苏与约但笑不语,待他磕头磕得够了,才幽幽开口道:“钱老爷这是做什么?我哪是那么不讲理的人。”
“啊……是是是!大人您通情达理,是小人这话说得不对,该打、该打。”说着,那人便边伸了手作势往脸上招呼,边瞄苏与约的神色。
苏与约见此颦眉,心中长叹,只觉得可怜又可笑——当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她也不意再欺负人家,虽张口将募粮之事道来,那人听罢,倒是犹豫了。原因无他,只是她这一开口,要去了他大半家业罢了。
苏与约见他五官挤作一团,也不急,又端盏轻啜,目光去了一旁的果盘上,只见上头摆了不少鲜果,其中更是有她颇喜的鲜柚,只是碍于她生性体寒,少有得食,每每欲吃都会教随侍女使好一顿劝,这当真是——
“大人……”那人一插话,苏与约才意识到自己竟是恍了神,她作一脸平静望过去,只听得他踌躇道,“大人,这怕是没那么多呀……”
苏与约心中自是有数,不会信他胡诌,只笑道:“不急,钱老爷,您可得好好想想。这捐了粮的人,我自当会录入在簿,呈给上头的人看。钱老爷好人自有好报,这任州治好了,也自然算得您一份功劳,今后茶引诸物自是来得更方便,您哪里还用得着怕没那么多呢?”
那人其实心里也就在等她这番话,如今等着了,自是满脸堆笑满声应和。
苏与约亦笑着点头,请人起身来,再详细盘算了一番捐粮之事。
议罢,苏与约不着意浅笑道:“老爷您这柚子瞧着可鲜了,我倒是爱吃这口,这大冬天,不知是打哪买的?”
“哎哟,您若是喜欢,小人便将库里存的全给您送去!实不相瞒——”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这柚,还是从幽昌来的呢。”
苏与约闻言一愣,点头笑道:“那敢情好,谢过钱老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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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数日,苏与约又走访了任州数户大户,拜访了数间药坊,大抵商谈了灾后之事,北地之人生性豪爽,又都颇为崇敬熙王,再加上任州首户一马当先,她倒是没费太大功夫即得了不少支援。
此外,她陆陆续续接到了安州城送过来的百姓,分别安置妥当,再调派了人手,一顶顶帐篷看过,将人口如数记录在簿……聂吟絮也是一个手脚麻利人不怕生的姑娘,有她在身边伴着,不仅给苏与约解了不少闷,亦帮了不少忙。
转眼间,新春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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