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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堂之上》章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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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德二十六年冬腊月廿七,纵是漫天的大雪,也掩盖不住愈演愈浓的年味。

坐在案前,对着空白信笺,苏与约提笔欲写,复又顿住。她斟酌片刻,落笔成数字,手中再停,低声对信喃喃,眉头一蹙,搁笔抽纸,将其团成了一团。

她信手将纸团扔在一旁,那纸团落在桌上滚动不止,直至撞上了另一团。

她以手撑颊,目光呆滞,却是半晌未动。

许久,只得叹息,再铺纸,复研墨,提笔落字——与约再拜,季兄台鉴……

此后落笔行云流水,将近二日任州之要事一一道来。

自那日季扬北上安州,苏与约隔日便将其所作之事悉数写与季扬以咨正,季扬亦会隔日回信与她,此间多有指点,教她获益匪浅。只是……

她停笔,于信末蘸墨又书——熙王殿下前,乞代请安。

她搁笔细读,读至最末,却是沉了眸子。

只是,她从未敢直向熙王写信,不知为何。

等着墨干,她取过一旁的诗词,随手一翻,却翻出了一张大红色的剪纸画。那剪纸画上一匹骏马扬鬃飞蹄,栩栩如生。

她将它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捧在手中细看。

这剪纸画是她的学生赠与她的贺年礼。

半月前,她得了季扬的允,拜访了任州数位夫子,一齐将州学复办了起来。北地女子少有读书,是以女夫子不过只有她一人而已。许是她是女子,亦或许是她面上常带笑的缘故,学生们素日里待她极好,对她很是喜爱。非常时候,她拒了各家送来的粮油年礼,学生们遂私下各动心思,送她亲手绘的彩画、精心缝制的小荷包……她悉数珍藏。

收好剪纸画,她将信封好,正起身,只听得叩门声响,外头道:“苏姐姐!”

“进来吧。”那门应声而开,聂吟絮先探头进来,一双灵动的眸子往四周围一扫,见屋中没有他人,便推了门蹦了进来。

“姐姐!这本书我可算读完了,可有别些个的?”聂吟絮递过手中的厚书,左顾右盼似是在找书,却又不敢同苏与约对视。

苏与约接过那书,望着目光躲闪的聂吟絮扬唇一笑。

她知晓聂吟絮识字爱书还是大半月前的事。是时她正发愁身边无人能帮着记录户口,聂吟絮便自告奋勇提笔上案,见她写得一手好字,苏与约很是惊讶。细问之下,方知是聂吟絮八岁时得熙王指导,此后便对读书有了兴趣,到如今亦是学了不少东西。苏与约很是欣赏聂吟絮读书时的劲儿,遂心里盘算着可要教她也考个功名才是。

“别些个书你可得等上些时候。”苏与约轻轻敲了一下聂吟絮的脑袋,眯眼道,“阿吟,你可是忘了我交代了你什么?”

聂吟絮闻言摆摆手腆笑道:“记着呢记着呢,姐姐叮嘱我做文章来着……”

“那文章呢?”苏与约伸手作索要状。

聂吟絮目光上瞄,一边嗫嚅,一边向门口退道:“好姐姐,文章夹书里了呢!”

说罢便一溜烟跑了个没影。苏与约一愣,倒是觉得好笑。她摇了摇头,将手中的书本翻得哗哗响,本以为不会看到所谓的“文章”,却倒真看到了一张叠好的写了字的纸夹在了书页中。

“莫不是真写了……”她边说着边抽出纸展开来看,却只见上书几个大字——年关将至,无心作文,还请阿姊宽限几日。

苏与约见状又好气又好笑,心道待会儿寻她算账去。

复又看了一眼那纸上文字,她心思渐沉,敛了眸子。

这字,倒是同他的极像。

·

寻了人送信,正回屋的路上,苏与约遇见了南陆。

大半月相处下来,苏与约对南陆倒是有了几分好感。南陆此人面上冷清,实为腼腆。平日里,若苏与约向他询问事务,他皆会一一认真细致地回答,丝毫没有厌倦之意;然而,若苏与约想同他聊一些闲事,只会教他面上一僵,听罢她的话,好半会儿憋不出什么来,匆匆吐出一句“告辞”便躲开去了。这一来二去,倒是让苏与约觉得好玩,此后再见南陆,心中自会暗生几分打趣之意。

“苏大人。”南陆见到是她,作揖道。

苏与约勾唇浅笑,眉眼弯弯,“南大人安好,大人这是要去?”

“下官正要去清查一下余粮。”南陆并未看她,低垂着眼,缓步向前道。

“喔?”苏与约顺着他的步调一起走,撅唇道,“也是,眼看着除夕将至,倒是要清查一下余粮了。说起除夕,不知大人可是要回家团圆?”

南陆睨了她一眼,愣了半晌,只道:“大人说笑了。”

“是我倏忽了,竟不知南大人祖籍何处便问了这话。”苏与约笑笑,又道,“却不知大人家在何处?我亦是,想来今个可是要在任州城过年了,大人可有意与衙府里的人一齐吃年夜饭?”

南陆闻言脚下一顿,却是不说话。苏与约也是知道他的性子,与他闲聊急不来,遂气定神闲地将他望着。

“下官祖籍巴州。谢大人。”南陆一一答了她的话,似松了口气般,告辞离去。

苏与约不再往前,目送他走远,只无奈笑笑。

转身一瞬,似有所想——巴州?

这南陆大人,倒还真是“南陆”之人。

·

又二日,苏与约收到了季扬的回信,上言安州一切皆好,将与殿下于除夜返回任州。得知他二人将回,她喜上眉梢,急忙吩咐着府衙里的侍者女使筹备起年夜饭来。

次日除夕,州学里亦是放了学生的假,苏与约处理了日常事务,一时无事,便想着出外走走。在任州城一月,城中街巷她皆走遍,而今日独自再行,却又是别样滋味。

沿着主街一路行去,触目之处不是桃符灯笼的正红,便是铺天盖地的雪白。路上尚有些行人,更多的还是满街乱窜着点炮仗玩的孩子。

六岁前过年的情景在她脑中留下的痕迹如今已是寥寥无几,她唯独能反复念想的,自是浚京城里繁华热闹的街市,苏府里将她视如己出的爹爹、对她颇为照顾的静娴娘亲,还有和煦宽厚的柴爷……她微涩,抬头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吐出了一团白雾。

边走边想,她不经意抬头,却发觉能遥遥望见任州城的城门了。

那城门大开着,她望了一会儿,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甫一转身没走出几步,就隐隐约约听得车轮轱辘声破雪而来,她眸光一闪,定在原处,望着那灰色的马车愈渐驶近,再从她身侧行过。

蓦地她只觉得开心,遂快步回了衙府。

衙府前,那马车稳稳伫立,见此她稍稍抹平了额发、捋顺了衣角,抬步向堂里走去。

看清了屋中站的三人,她神色微变,随之又笑开,走上前一一问安:“林大人、季大人、南大人。”

林谂面色很是苍白,斜睨了她一眼,未多言,唤了随侍带他去里屋歇息。

“林大人不胜车马,烦南大人请大夫去看看。”季扬见状道。南陆应下,又对季苏二人作了揖便转身去了。

“怀抑兄。”苏与约唤了他一声,望着他浅笑着。

一月未见,季扬似是更憔悴了些,他面色黯黯,嘴角略有些发白,若叫京中的小娘子们见了他这幅模样,恐怕得心疼坏了。

季扬亦是好好地打量了她,对她笑着点了点头:“你也是受苦了。”

苏与约面带柔色,低声道:“任州这边尚好,比不得王爷和怀抑兄辛苦。”

说罢,她四下看了看,心跳快了几分,垂眸问道:“不知……王爷?”

“安州城中尚有些事,殿下遂让林大人同我先行回来了,殿下他大抵今夜也能回来了罢。”季扬解释道,想了想又笑,“可是备了饭?今岁你可要同我们一起过年了。”

她闻言点头,复又扬唇调笑道:“备下了,以诺何其有幸可以同怀抑兄一起过年,这若教京城的小娘子们知道了,可不得酸死我。”

“就你贫嘴。”季扬气笑道。

苏与约笑笑,只道:“怀抑兄快些去歇息吧,晚些个儿再差人叫你。”

季扬应了,便朝后头走去。

·

除夕夜,天色易晚,然况寥迟迟未到。

在膳厅备了一桌虽不豪奢但也能算得上丰盛的饭菜,四人等了一阵,不见况寥来,季扬便先请林谂开了宴。

苏与约陪了一会儿,似有所念,遂借故离席,去了厨房,备了些饭菜于盒中,拎着似是要出府去。

“苏姐姐,你这是去做什么?”一旁的聂吟絮见了忙追上来问。

“方才我突然想到,城北的婆婆那儿没人陪着,我便想着带些饭菜过去。”苏与约边走边道,见外头隐约飘起了雪花,又顺手拿了把竹伞。

“姐姐,婆婆那儿差个人将这些饭菜送去便是,外头又黑又下雪,你何苦亲自去送?”聂吟絮闻言倒是着急,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苏与约摇摇头,只道:“不一样的。

聂吟絮不解其意,苏与约只好安抚道:“阿吟莫担心,不过两步路的事儿。”

说罢,寻了一名将士与她同去。聂吟絮拗不过她,又见有将士伴着,便也不再多说。

苏与约拎着木盒向外走,那将士好心想替她,她笑拒了。

街上家家户户灯笼高挂,烛火映雪,点亮了漫天的荧光。四处余雪之上堆着大红色的燃过的鞭炮纸屑,走得近了,隐隐还能够嗅到冷冽的空气中混杂着的一丝刺鼻的气味。风声轻啸,送来人家墙里渐起的欢声笑语……

恍惚中,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是任州?还是京都?

……不一样的。

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她提着盒,撑着伞,口鼻中呼出的白雾滚滚氤氲了她的眉眼,教她看不清了前路。

倏忽听得远处马蹄踏雪声,一下又一下,传入了她的耳里,撞进了她的心底。

她迷蒙中抬起头,只消一眼,便认出了马上的那一人。

彼时,她在想,或许真的有什么,不那么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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