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不曾见的一轮皎月高悬,月光透过繁驳竹影打在离人发丝之上,映出阵阵乌色。
已至子夜,却未有几人入眠。
沈子苏怀抱鸦九倚坐在密竹之中,双眸哑然无光,曾经温柔从容的少年已然失去了自由,困锁在名叫顾沅芷的感情牢笼之中。
但,谁又不是呢?
花蔓文不禁苦笑,虽相处时日无多,顾沅芷对自己是极好,尤其那次替自己挡住杀招,一看便知是下意识动作,绝非收买人心的下作手段。
“子苏哥哥。”修睫微微颤抖,少女上前与他搭话,“还没睡啊。”
“你不也是?”
少年径直怼将会去,无非是想掩盖自己心中的惶恐,花蔓文自然无法提起怨怼之意。
“唔,我想找你说说话。”
“如果是想安慰我,那边不必了。”清泠的声音透露着十二分的漠然,一如腊月霜雪,斩断了一切可靠近的道路,“谢谢。”
“我……”
“蔓文。”莫呆尘悄然唤道,“晚上好。”
“唉?晚上好,呆……呆尘。”
亲密的称呼让少年异常的愉悦,嘴角不自觉的勾出一抹罕见的笑意,虽不合时宜,却动人心魄。
“他还是这幅模样?”
“是的。”少女垂下眼眸,紧紧掐住了手心,“我试图和他说会话,但是……”
她未能再说下去,因为双眼早已不经意间模糊。
“沈子苏。”缓缓垂下头,复又抬起时候已是写满了讥讽,“你以为你是谁。”
少年抬头与之对视,不见一丝波澜,而莫呆尘则毫无停顿的意思,不断连声喝问。
“扬州沈家二公子?”
“大夏楚幽公子,楚幽君?”
“现在你在我眼里就是个废物,从容不迫的沈子苏哪儿去了?被你吃饭时候吃下肚子了,还是死了?”语气虽怒,莫呆尘却愈发的平静,“沈子苏,我知道你怀疑我的身份,我现在跟你说清楚,我是大夏白马义从甲字营刀客,三皇子祁晨孤授命让我保护顾沅芷,现在她不见了我也很难做,不只是因为她是我要保护的对象,而且我也把她当朋友。”
“沈子苏,我话说得很明白了,你把不把我和蔓文当朋友。”
“你说话啊,嗯?不说话就能解决问题了?还是你已经想好解决的办法了?”
“呆尘,你别说了。”花蔓文扣住少年手腕,脸上写满急切之色,“子苏哥哥他肯定也不好受的。”
啪。
一声脆响,沈子苏的脸上顿时多出一道红印。
少年啐出口中鲜血,神色淡然无恙。
“沅芷还在等着你呢。”莫呆尘扬起刀鞘还要再打,最终却悄然垂落手中,“我活这么大从来没有和人说过这么多的话,也没有发过火,今天倒好,让你破了这个戒。”
“嘻嘻。”花蔓文嬉笑出声,试图缓解漠然的气氛,“莫呆子还有这么有趣的一面。”
“哼。”
“来,笑一个。”少女忙不迭的追问,说出口后顿时悔恨。
曾几何时,顾沅芷也曾这样与几人嬉笑打闹过,而那时,沈子苏异常的温驯。
“谢谢。”
乌黑丝发被夜风吹拂,堪堪挡住少年俊美的侧脸,本就光滑的脸此刻更显苍白。
他忽的笑了,笑容之中有说不出的苦涩。
“容我难堪一次吧。”沈子苏如此说着,将脸深埋在臂膀之中,未过多时,细微的哭声在林中回荡,一如夜枭悲啼,凄凉而痛楚。
谁道男儿有泪不轻弹,谁道流血流汗不流泪。
不过是未尝那相思情爱之苦,未试那失魂无寻之恨。
花蔓文闭上了眼,朱唇微微煽动。
“呆尘,你先回去睡吧,我陪着子苏哥哥呆一会。”
“好。”
竹林之中不远处,一背刀的身影,将斗笠帽檐微微拉低,悄然退却而去……
“老头儿,有酒没?”
有关昨夜之事几人俱未曾开口,王启年自不消说,柳溯之、季清浅两人亦不是好事之人,黎若夭虽有探究之心,但也知晓不便多问,索性讨要些酒喝,以求堵住自己的嘴。
“小娃儿,没酒喝了吧,哈哈,老头儿有!”
柳溯之毫不掩炫耀之色,当着少女的面晃动着酒葫芦,黎若夭作势要抢,却被季清浅堪堪拦住。
“就知道你管不住嘴,我这儿还有备着的。”变戏法似的从行囊之中掏出一小坛酒,“省着点喝。”
“知道了!”避开对方的嘱咐,黎若夭抢过酒壶开怀畅饮。
马车外策马聆听的沈子苏,静默微笑。
在官道行驶不久,两侧风景布设依旧那般熟悉,甚至眼前也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
尽管并不是想见到的那抹倩影。
“楚幽君,近来可好?”竹山君俊颜仍带微笑,淡淡的话语带上了三分调侃。
沈子苏静默片刻,微微侧过脸,反问道:“竹山君近来可好?”
“还不错,前几日刚和青丘君喝了顿酒。”李克己脸上似有回味,“那小子可真不厚道,明明他是东家,却让我掏钱。”
“谁不知道竹山君李礼腰缠万贯、富贵多金?”沈子苏不甘示弱回讽过去。
“那谁又知道楚幽君痴情如斯,心爱之人却远逃他乡呢?”伸开修长的五指,李克己仍是出言讥讽,“都可以写成话本传奇了。”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
少年无心理会,敏锐的抓住了对方言语中透露的信息。
“很遗憾我不知道,是狐妄九喝醉了酒被我套出来的。”
“你为什么在这儿等着我们?”
“无他,看不过昨晚你失魂落魄的样子,想来敲打你一顿,不过现在看你还蛮正常的。”
“谢谢,承蒙挂心。”
“太客气了。”似有犹疑,李礼不自觉的握紧了左手,“嗯,刚刚收到手下传书,主上陈留王接见了浔阳王的手下,可能会有大动作,你……多加小心。”
沈子苏沉默半晌,忽郑重执礼相对,“我知道了,有劳李兄费心。”
“嗯,那我就走了,趁着他要做大动作,我也得有点小动作才是。”李克己满意与对方的表现,神色轻松道。
随意挥了挥手,他转身大步离去。
“这小子倒是真拿你当朋友。”柳溯之斜坐与驴儿之上,抚须赞叹道,“李二,是曾经贵为九州至尊的李家吧?”
“是,他归到陈留王麾下也颇为迫不得已。”
“有心便是好的。”
沈子苏轻轻点头,不再多作回答。
“要不要去姬君山走一趟?”柳溯之提议,“找慧能老和尚说一说,我感觉那帮和尚都挺会揣摩人的心思的。”
“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一旁花蔓文出言附和。
“好。”
大夏崇祚帝祁渊近来颇为惶恐,曾经豪迈如他征战沙场从未想到过死,本以为在有生之年当剿灭柔毒,得九州之大平静,可今已年迈,“死”之一字却频频在他脑海浮现。
“皇上,可是要休息一会儿?”御书房内值班的太监早已不是小德子,而是换成了一个名叫丘让的年轻太监。
“小德子?”祁渊看着丘让,喊出的却是另外一个名字,虽然瞬间就察觉到了错误,崇祚帝仍是不免苦笑一声,“没想到现在眼都花了。”
“怎么会,皇上可是九龙护躯,只是看奏折太多罢了。”
“说的也是,桀儿呢?”祁渊并未反驳丘让,或许他也忘记曾经那个勤于政事的自己——看奏折太多而眼花?笑话罢了。
“回皇上,大皇子现下正在洛阳监视邱家呢。”
崇祚帝点头“嗯”了一声,并无甚多波澜,心中却在自问,让大儿子监视皇后的本家,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但随即他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九州世家、江湖、乱臣、贼子,都不可留,柔毒,亦不可留!”崇祚帝似为自己鼓劲似的低声喝道,惊的一旁丘让赶紧跪倒在地,连连叩首。
祁渊看着他的样子颇为不屑,只是他怎么能明白,听到不该听的话,对丘让这种小角色来说,是多么大的灾祸。
“行了行了,滚吧,让朕清净一会。”
丘让如蒙大赦,赶紧推门离去。
方谨慎推开御书房门,就看见门口站立的雍容绝色之女子。
大夏皇后邱容洛。
邱后为崇祚帝祁渊生了两个儿子,已过知天命之年,却仍然风华绝代艳丽非常。
“皇上,怎么不继续批阅奏折?”
朝堂之上从来无人敢小看邱后。
“你来做什么?”
只因为。
“我来看一只破败的老狗。”
只有她敢如此与崇祚帝说话。
“嘿,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如此刚烈。”崇祚帝并不恼怒,反而苦笑不已,在最亲密的同枕人眼前,他终于显露出最真实的模样,“容洛,朕真的错了吗?”
邱后并不回答,冷漠的脸上写满了浓郁的不屑。
“朕想做那盛世明君。”
“朕不管顾苍宇鬼楼主人的身份让他做了左相。”
“朕分封功臣良将。”
“朕殚精竭力治理朝政。”
“朕想要剿灭柔毒。”
“这还不够吗!”崇祚帝如此喝问,却反常的笑了一下,“看来是不够的,不然他们怎么会这样对朕,这样对朕热爱的江山!”
“皇上,您还不懂吗?”
“朕要懂什么?”
“自从您将柔毒三公主交付给顾左相时候,便已经让他生了退却之意。试问有谁会平心静气的养育一个敌手的后代,而且还是以质子的身份。”说到这儿,邱后不禁冷笑,“质子,也亏你能想得出来,让刚出生了孩童来做质子……”
“还不是柳贞丰那混账骗朕!本以为第三子是个男儿,没想到……没想到还是个女儿!”
“那您的做法呢?交付顾相?呵,我将那女孩儿交到顾夫人手中的时候,顾相就在身边,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他说什么。”
“从此,在不可信祁家,皇上,你亲手将一个勤恳的左相逼回了他最不喜欢的位置。”
“不喜欢?啊,朕想起来了……顾苍宇就是不想接手鬼楼才去读书求学的……”
“还有晨桀、晨荇、晨孤,陈留王、浔阳王,不都是你一手将他们隔开的?顾相不在管那女孩儿你以为是为了什么,你以为为什么那么多人知道她的身份?”
“是顾苍宇传出去的?为了……让大夏纷乱,柔毒入侵……”
“几路藩王还有三个孩子也为了争这个位置而对那个女孩儿不利,皇上,这样有意思吗?”
“这都是真的?”崇祚帝不可置信的睁大了双眼,“朕的大夏已经到了这一地步了?”
朝堂纷乱、御下纷乱、甚至血亲纷乱,祁渊终于感受到了莫大的恐惧。
“朕的大夏,朕的江山!”
“嫁于你三十多年,我送你最后一句话,若是黄泉之下看到那些被你处死的臣子,向他们低头恳请原谅吧,也许……这样祁家才能缓过来。”
大夏皇后邱容洛虽是刚烈女子,却也无法挽救纷杂的局面,最后只得将一切托付于一个幻想罢了。
“皇后,你别走……皇后。”
备受打击的崇祚帝遥遥伸出手,想要拉住邱后离去的背影。
也许邱后并未听见,也许听到了不想回答。
无论如何,她都对自己这位位临万人之上的夫君失去了所有的信心。
苍老的手臂无力垂下。
景初三十三年,三月三日。
大夏崇祚帝祁渊,忧心大夏,后憔悴不堪。
驾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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