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后,子宴觉得他与李似纯之间似乎有了一种很奇妙的变化。更加信任彼此,也更加的心照不宣,只是他没有再提起那天的话题。他虽然不相信千蓉会好心的帮助他压制千家,但有一点她说的不错,这大将军之位他绝不允许别人染指。
然,情与爱,权与利,以及这世上所有值得人机关算尽、肝肠寸断的东西,都需要一个太平盛世作为温床。而当滋养这一切的壁垒被打破,在生死面前又有什么值得计较?
事情也正如所担心的一样,令支并未像往常一般前来朝贡,而是以滚滚狼烟再起兵戈。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在戎,一片细碎的刻刀声中,一向严谨公正的太史官,自然也要亲力亲为的记录下这战事的起始。
“楚大人,这万事万物都不是一蹴而就的,您就算再刻上一个时辰又做的了多少,还是快随小人走上一趟,莫让大王等的太久。”见楚鸿安迟迟不肯放下手上的刻刀,在一旁等候多时的内侍劝道。他自子宴登基以来便一直在其身边伺候着,这宫中和朝野上的达官贵人他见的多了,便知道什么人该端着敬着、又是什么人该冷着欺着。而眼前的这人到是个例外,太史一职算不得位高他得冷着,楚家势大比起千家也未差上许多他需得端着,大王念及故人之情对其青眼有加他就要敬之,却碍于种种原因不再委以重任他还要欺之,实在是进退两难的很呀。
“这便好了。”听那人在耳边催促了数次,楚鸿安将竹简上的内容检查再三确认无误后,他放心的点了点头,吹去上面的竹屑。不忙不慌的将那厚厚的一卷简书,交于一个少年的手中,叮嘱道:“为师方才交代与你的,可是记住了?”
“徒儿,谨遵师命。”闻言,那少年接过竹简,极为恭敬的叩首一拜。
“好,今日为师就将这柄刻刀赠与你,以后定要勤加功课,勿要忘了你当日所言。”楚鸿安说着起身扶起眼前的少年。这孩子是他两年前从亡妻的一个已故远亲那里收养的,人人都说此子笨拙的很并非可造之材,可在他看来,少年不过是执着了些,也远比那些王孙子弟心性坚忍,到是一个做史官的好苗子。
“徒儿定会与师父一样做孤竹最好,最敢说真话的史官。”少年朗声道,语气中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见状,楚鸿安一笑,却未再多言一句便转身朝着殿外走去。那内侍也终于送了口气般的跟在其后。
片刻后,昔日的六王子殿中。
“爱卿真的愿意替孤王前去令支议和。”屏退左右之后,子宴转过身来看向楚鸿安,见那个人一副恭敬的样子,做足了这君臣之礼,竟一瞬间回忆起年少时的场景,只觉得他们之间生分了太多。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他日后处理起楚家之时,不必顾忌那么多。
“臣自然要为大王分忧。”楚鸿安回道,他自知今日前来必有一番变故,朝堂之上当所有人都在为出使令支的人选为难之时,他站在众臣之中极为靠后的地方,却很清楚的看见了那高高的王座之上,正有人用一种期盼的眼神望着他。与曾经那人在困境之时的求助有所不同,如今在那双眼睛里充满的是命令、威胁,以及不容置疑的帝王之威。
所以他从群臣之中走出,直行到众人之前,俯跪叩曰:“臣愿前往。”
此言一出,朝堂上的私语之声顿时戛然而止。然后则是一个接着一个的附议之语。
议和?如今令支来势汹汹,若两国之间尚有言和的可能性,令支也不会蛰伏三年按兵不动。眼下之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换言之,出使令支便是死路一条。
这些人自然想在子宴面前表现出拳拳的忠君报国之心,但以此换来的名利地位需得有命享受才是。由此,孰为忠勇,孰为谄媚,一试便知。
而那日下了朝后,刚正之人敬佩楚鸿安的临危受命,得志小人则笑他以命搏权。楚家则是春风得意,他们本以为安于修史的楚鸿安早成了一步废棋,万万没想到他会有此一举。如此一来,无论楚鸿安此去令支是生是死,于楚家来说都是大有裨益。
一盘棋,局外者常常充作真君子观而不语,却仍免不了揣测猜度,唯有手谈者知这其中的步步艰辛。
“爱卿当真没有什么话同孤王说嘛?”见他对心中所想未提上只字片语,子宴有意的问道。此行凶险异常,念在昔日的情分上,他不想楚鸿安心中留有憾事,到真的让他落得个无情无义之名。
“承蒙大王深恩多年,臣此去令支自知吉少凶多,然心中早已无甚牵挂,惟愿大王日后铲除楚氏一族在朝中势力之时,可以保全他们的性命。”沉默了许久,楚鸿安还是将一直藏于心中的担忧说了出来。他知道的,从多年前演武场上,那意气风发的少年故意将箭势偏离了几分,作出一场平局的假象时,他就明白楚家的选择并没有错。
子宴的确是可以登上那帝位的不二人选,楚家也定会跟随君侧富贵显赫至极。但想在一个绝非平庸的帝王那里获得利益,无疑是与虎谋皮。他了解子宴,如今他羽翼已丰根基稳固,又有李似纯手中的兵权相助,先是楚家、而后是千家,这些威胁着他帝王之威的人,一个也逃不掉。
“孤王答应你。”子宴说罢,走上前去扶起那一直跪在地上的身影。他记得自己曾与眼前这人有过约定,若他日他们不得不为了各自的利益而伤害到另一方,亦要明刀明枪的以诚相待。如今那人既然说了实话,他也必定会答应他的要求。因为这个约定本就是不公平的,赢的人其实早就已经注定好了,只因他为君,而那人是臣!
“臣谢大王恩典。”楚鸿安起身谢道。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青年帝王正带着笑意,同他道:“鸿安好像很久都没陪小晏喝过酒了,今日你我不醉不归。”
蓦地,楚鸿安一愣,却下意识的明白了他的意思。已经逃离了苦难与卑微化龙入天之人,是不会愿意记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的。但若有朝一日蓦然回首,怕也只是因为故人已去。
“好。”末了,楚鸿安接过那人递来的一壶酒,亦是笑道。
那晚,一向严苛律己的帝王喝的烂醉。但他并没有在内侍的搀扶下倒头就睡,而是在赶走了所有人后,踉跄的坐在案前看着那些竹简若有所思。
最后,他拿起众多竹简中的一卷,翻开来一字一句的细细斟酌着。却只看了寥寥数字后,便觉得头痛欲裂,想是那些酒太烈喝了就叫人不得安生,又或者这一切都是自欺欺人的假象,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忽的,子宴只觉心中烦躁的很,终是忍受不住的将那卷竹简狠狠的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那竹简在地上缓缓的转动了一圈后,便摊开在地面上。整个大殿寂静无声,却于明灭的灯火中隐约可见那简上的字句,是很久之前就刻好的诏书,孤竹楚氏一族在朝为官者及其亲眷,一律诛杀,不留活口。
一个月后,当楚鸿安叛国投敌的消息从令支传来,亦是那道诏书颁下的时刻。
贪赃枉法、扰民霸市、欺君罔上、投敌叛国,一桩桩罪责加在楚家身上,却是条条有据可查。人人都道高处不胜寒,便是这荣华富贵转瞬即逝。
楚家被问斩的那天,远在沙场上的李似纯收到了子宴回给她的飞鸽传书。
她想问他当真会相信楚鸿安已投靠令支的传言,为何不等事情弄清楚之后再做打算。她知道子宴一直都想除掉楚、千两家,却一直苦于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下手,如今楚鸿安一事恰好给了他绝佳的机会。可是,他当真就一点都不念及旧情,如果他是担心当年篡改诏书之事会有所泄露,要杀掉所有知情之人以绝后患,那么是否也要将她算在内呢?
可是她期盼数日,等来的也不过是一块一字未写的绢帛。他不肯向她解释,无论是以何种身份。
随着日子一天又一天的挨过,两军在交锋了数次之后。孤竹难以抵挡令支的猛烈攻势,尤城再次失守。
而从不断搜集的战报来看,令支的确是又添了一位博学多识的公卿。可即便事情发展到了如此地步,李似纯也只肯相信楚鸿安是想保住一条性命才背叛孤竹的。
她谙于兵行诡道,也知人心险恶世道不古。却唯独不肯相信故人之心的朝夕变故,只因那日在狩猎场上的互道心意,她认真了,相信了,便唯恐那些听来感人肺腑的话,不过是一个帝王对于一个臣子,或是一个女人的拉拢恩宠之词。
但所幸的是,眼下的她顾不得这些令人辗转反侧、思而不解的儿女情长。
这边关军帐外的风太冷,夹杂着浓重不散的血腥之气,生了裂痕的盔甲太重,似无数孤竹男儿的性命,尽数压在她的肩上,容不得她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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