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已尽。

子晏将那只空酒樽放在桌面上，金器与实木发出的碰撞声很小，但在那玄衣银甲的男子听来却是美妙的很。

“宴帝果然爽快！”子承朗声笑道。手中的酒只喝了一半，便转而递给怀中的女子。女子似是下意识的拒绝了一下，然后在意识清明后接过酒樽笑着饮尽。

“酒已经吃过了，承帝是不是也该按照之前约定好的，退兵于尤城之外，莫要做那无信无义的小人。”子晏看着那人如此轻佻的动作，分明是在有意羞辱于他，想他堂堂一国之君。竟与一个宠姬一般，需要因他一言，便饮酒一杯，当真是欺他一朝虎落平阳。

闻言，子承抬起头来，他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便更是将子晏不放在眼里。半顷，他将目光落在了那抹红色的身影之上。

李似纯早年之事他也有所耳闻，只是传言终究不可尽信，可今日一见到是让他觉得那些言之凿凿的话，也未必有假。

“这是自然，不过如宴帝刚才所说，这酒价值三座城池贵重的很，孤王万万不能怠慢贵客。早就听闻李将军乃是女中豪杰，智勇无双不输男儿，如今有幸得见便敬将军一杯，想必宴帝也不会介怀吧？”子承说罢，他举起手中酒盏看向李似纯。

见状，一直未动声色的子宴忽的一皱眉。来此之前，他们的确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眼下的情形，楚鸿安的解药只能救下他一人。若他此时出言阻拦，必定会暴露他没有中毒的事实和楚鸿安的身份，他们将会陷入比现下更危险的处境，但他若任由李似纯饮下那杯毒酒，又与亲手杀了她有何不同。

同生共死是他们来此之前，一起许下的诺言，他却还是要为了手中的江山，而舍弃她吗？

子宴犹豫着，他藏于袖中的手紧紧的握成了拳。他在紧张，在害怕，这是一种比死亡更加的令他恐惧的抉择。

恍惚的一瞬间，他看到那红衣女子端起酒盏，心中一惊，那些话便未经思考的脱口而出：“李将军有伤在身，还是不要饮酒的好。”

子宴劝道，原来他终究还是舍不得。

但李似纯对于子宴的了解远胜于他人，她看的出那人刚才的紧张，便知道这酒中有蹊跷。其实，她也本想放下酒盏的，可眼神在扫到楚鸿安的那一刻，她又愣在了原处。

只见楚鸿安微微的向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将此事点破。若她为了自己的安危不肯喝下那杯酒，便是置孤竹被困的数万大军于不顾，更会将子宴推入险境，使他数年的心血化为乌有，让孤竹男儿流干鲜血才守住的土地落入敌手。

她李似纯的命太轻，何以抵得上家国之重，何以让他有所为难。

人生在世，总会要做些选择的，只是于公于私，她都是该被舍弃的那一个。

良久，李似纯于唇畔勾起一抹微弯的弧度。自从军以来她鲜有笑容，却唯独不吝啬于眼前这个人。第一次是昔年初见武场比箭时的欣赏，第二次是久别重逢在那人转身离去，即将登上帝位时的祝福，这第三次亦是最后一次，是愿君无忧自此相离的淡然。

“一杯酒而已，大王无需为臣担心。”她说道，微微的仰起头将那杯中之物倾入口中。

无需……担心！听着那红衣女子如此说，子宴的脑海中却只剩下那人刚刚喝下那杯酒的样子。记忆之中，她好像从来都是这般，一句无需担心将他拒于千里之外，将所有苦难都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便毫无顾忌的可以躲在有她的地方，偷得片刻的安心。

可是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会有值得依靠之人了！子宴看着李似纯，那张脸很美，从他第一次见后就刻在了心里，所有他不敢惊动、不敢表达，像极了年幼无知的孩童无意中瞧见了美丽的雀鸟，只能远远的看着，生怕一个不小心她便会振翅而飞，只留下惊鸿幻影。而当他拥有了天下，可以将雀鸟囚禁在金笼之时，却又渴望着她可以为他守住一片如画的江山。

错了吗？他不该如此贪心的，原来有罪的从来不是美人倾城、江山多娇，而是亘古的贪欲之心！

“哈哈，李将军真乃不拘小节之人，如此奇女子，也难怪宴帝会关怀备至。”见李似纯肯将酒饮下，子承颇有意味的说道。大概是将那传闻中的只言片语在此刻得到了证实。

“这是孤王将那三座城池予你令支的国书，今日承帝设宴的盛情孤王记下了，来日必将加倍奉还！”子宴说罢，将手中的绢帛掷下，连忙去查看李似纯的情况。

“那孤就静候宴帝的佳音。”子承说着，眼神中闪过一抹阴鸷的色彩。复又开口道：“宴帝既然执意要走，孤也不好强留，但宴帝来我令支之事两国上下人尽皆知，孤自然要尽这地主之谊免得他日遭人口舌。来人呐，护送宴帝离开。”

“是。”子承话音刚落，只见一直站在军帐两侧的将士跪地应道。

“宴帝请吧。”那将士领命后，便行至子宴的身旁，似是有些威胁的说道。

“哼！”闻言，子宴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玄衣银甲的男子，眼中浮现出阴冷的杀意。继而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出了军帐后，子宴和李似纯在那令支将士的押送下，并没有离开令支的大营，而是朝着另一处类似于囚牢的地方走去。

令支的人并没有在席间杀他，而是选择了下毒，看来子承是想将他们囚禁于此以作要挟。不过既然楚鸿安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给他服下解药，自然也一定会有办法救李似纯的。子宴这般想着，他时刻的注视着身旁女子的微末变化。他不知道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毒，又会给人带来什么样的危害。可笑他一向自诩善于心术，却不能和自己所爱之人感同身受，甚至让她遭此劫难。

“阿纯可有觉得异样。”观察了片刻，子宴仍是不放心的问道。

“无事，想是那毒并非会在一时半刻就要人的性命。令支有意囚禁我们，就会暂时让我们活着。”李似纯轻声的说道。于心中却是庆幸自己刚才的选择，如果她不肯喝下那杯酒，恐怕她和子宴已是刀下的一缕亡魂了。

“宴帝请进吧。”忽的，在一处远离主帅军帐的偏僻地方，那些令支将士停住了脚步。其中的一个男子轻蔑的说道，看他的穿着与说话的语气，应是令支的一个将军，而在他的身旁还有另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身份地位比之前者应是所差无几。

见状，子宴冷笑了一下。想那子承还真是谨慎的很，竟用如此多的令支军士来看押两个手无寸铁的“中毒”之人，还怕他会跑了不成。

“唔！”但就在子宴要走进那帐子时，身后突然响起了奇怪的声响。

“这？”他回过头，竟发现方才那男子已经被他身后魁梧的将军打晕在地。

“宴帝不用紧张，在下承蒙楚大夫相救大恩，帮在下找回了离散多年的妻儿、赡养年事已高的老母。便答应他，若有朝一日沙场得见宴帝，定会救其于危难之中。如今吾王诈和意欲囚禁宴帝于此，我既已允诺楚大夫，便会言而有信，助宴帝脱困。”那将军见子宴似有防备之心，不得不将其中原委解释清楚。

“将军高义，只是……”听他如此说，子宴看了看围在四周的令支士兵，不由得怀疑其起这人话中的真假。

“宴帝且放心，今日在下所带来的都是我的心腹，他们自然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那魁梧的将军看出子宴的顾虑，便进一步解释道。

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渐渐有兵戈之声响起。

“多谢吴将军。”蓦地，一直未发一言的李似纯说道。

“阿纯认识这位将军？”子宴问道，却是万万没想到李似纯会和眼前的这位将军认识，看样子是天不亡他子宴。

“四年前沂城一战，吴将军英勇无双险些斩断臣的手臂。”李似纯回道，却在一瞬间觉得这世事还真是无常，是敌是友、是救是杀，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你永远不会知道事情会朝着怎样的方向发展下去，唯有永远不放弃挣扎，也许总有会看到希望的那一天。

“李将军严重了，如今看来李将军才是赤胆忠肝的英雄，而吴某人已是不忠之徒了。”吴将军面对李似纯的夸赞之词，自嘲的摇了摇头。诚然，任谁也不会料到再次见这个令他敬佩不已的红衣女子，会是眼下这番光景。

话毕，吴将军却是在意识到远处的兵戈声时，急着催促道：“宴帝和李将军还是莫要在此多做逗留了，想是李将军带来的人马已经收到了楚大夫的通知，再加上吴某人的亲信，足以使这大营乱上一阵，二位便趁乱离开此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