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常侍实际上是很辛苦的一件事。先不说得时时刻刻看主公的脸色，揣摩他的心思吧，就是这份站功跟忍功也得是一流的。

常侍第一课：装木头。

秦澜板着脸，正着身形，努力地把自己想象成一棵树。这棵树正在努力地站直，努力长得笔挺，努力地生长向阳光，努力地……哎？阳光呢？

她抬起头，往天上望去，便见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阴了下来。太阳被一层又一层乌云挡住，一点见不着光亮了。

要下雨了啊。秦澜拽了拽自己身上单薄的常侍服，往屋檐下面躲了躲。

雨幕仿佛是一下子淋下来的，刚开始并不大，淅淅沥沥的，打在屋檐上，在空中划下一道道漂亮的水纹。不过一会儿，雨就下得很大了，打到地上溅起一圈白色的水花，急急地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那我现在，还是一棵树。秦澜仰头望着雨幕，呆呆地想着。我多渴望有一天，也能突然下起一场瓢泼大雨，滋润我干涸已久的心灵。

在外头的雨声中，殿内的讲说声音似乎小了些，变得模模糊糊，就连仔细去听也听不清了。

不知道还有多久能结束。秦澜拍了拍袖子上的水，又甩了甩头发。

这些皇嗣们也真是辛苦，二四八演武，三六九讲学，当真是一个月都没什么空闲。

这叫她想起了自己上学的时候。她这辈子没上过什么学，识的字都是凭着简体字的半吊子印象，又在师傅的指导下勉强学会的。上辈子要好一些，她好歹算是上完了高中，也算是上过大学的人了，别管那大学好不好吧。只可惜上的第一年就挂了。

她死的那一天，好像也是个下雨天。所以她对下雨天总有一种又爱又恨的感觉。

她爱它，因为下雨天总给她一种宁静湿润的感觉，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下雨这么一件事，噼里啪啦，哗啦哗啦，她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甚至去雨里疯了一样跑上两圈。

她恨它，却是因为好像所有的不幸都发生在下雨天，就好像小说里那个情景烘托一样，一个悲剧的发生必定要有一个悲剧的氛围。下雨天无疑就很适合做这个背景。

更何况下雨天还标志着她生命的终结。所以每次下雨都像是她的忌日，而落下的雨珠就是她凄凉破碎的躯体。

可不就是破碎么，她是被撞死的，撞得七零八落，所以死前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多惨，多悲伤。

秦澜叹了口气。

“珉姬。”

秦澜正自哀自怜的时候，突然听见这么个声音，不由抬头，正看见一个女子带着二三仆从站在经华殿门口。

那女子身着浅青色宽裳，头上用玉簪梳了一个云髻，看起来大概也就三十岁年级，整个人清清雅雅的，看着就是不喜多话的性子。两旁的侍卫向她行礼，她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秦澜认得她。这女子正是珉姬，广王为数不多的几位姬妾之一，也是秦澜除了王妃最有好感的一位。

这珉姬是平城通判的女儿，已经入府十年有余，可平日里若是不提，谁都记不起还有这么一号人来。

秦澜的印象里，珉姬向来安静，喜穿素色，见了人也是温温和和的一笑。若不是她有一次遇上难事，正巧珉姬在场，帮了她一把，想来她也不会对珉姬有什么太大印象。

唔，那难事，不提也罢。秦澜想起来还是有些羞。那就是，每月必访的——大姨妈。

却听珉姬顿了顿，轻柔开口道：“王爷这会儿可是在殿内？”

她问完，轻轻扫了一眼，就见着旁边冲她微笑着的秦澜，不由一愣，随即缓过神来，也报以一笑。

“是。不知珉姬找王爷有什么事？”

珉姬似是犹豫了一下。她姣好的眉眼微微垂下，顿了半晌，长吐出一口气，这才又说道：“并没有什么大事。”说是这样说，她却接着又道：“我就在外面等一会儿，等王爷事毕后出来，还劳请帮我通告一声。”

“喏”。

珉姬待侍卫应完，便领着几个下人往一边的廊坊里去了。秦澜望着她娉婷远去的背影，慢慢蹙起了眉头。

不知过了有多久，雨势小了一点，但还是很急促。秦澜盯着那雨，一直盯着，却突然间福至心灵，脑袋叮得一下，一咬牙冲进了雨里。

怪不得他总觉得少了什么——世子今日没带伞！也不知道经华殿里有备用的雨伞没有，如果有，又够不够用。虽说讲学散过之后世子还不会走，需得去隔房里用筵席，但是谁晓得吃完饭之后雨会不会停。

世子是这么挑剔的一个人。秦澜想。如果可以，她真是一丝一毫都不想让他受委屈。

秦澜跑回泽青殿的时候，青川青谷明显恨很惊讶。青川朝她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什么，大概是“落汤鸡”之类的词，青谷则赶忙去取了干布巾过来让她擦水。

“秦侍卫，你这般跑回来，是有什么事么？”

青谷问道。她还是不怎么适应叫秦澜秦常侍，所以一直还是这样唤她。

“也没什么事。”秦澜一边勾着头，用白巾擦脖子后面的水，一边咧着嘴讪讪笑了笑。“外面不是下雨了么，我……杨中人让我来拿世子的伞和罩衣去。”

青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青川刚把盆子端过来给她接水，闻言也忍不住笑了。

“便是为了这个……是你自己要回来的吧，秦侍卫。”青谷笑吟吟道。她是个很秀美的丫鬟，鹅蛋脸，弯杏眼，笑起来很是和气，有一种看透秦澜心思的善意的揶揄。她一边引着秦澜往里走，一边又开口道：“经华殿是世子常去的地方，备的有他的雨伞。衣服也有，只是不常穿。”

秦澜身上湿漉漉的，也不好太往里面去，只在门口站住，等青谷出来。

“我不是想着，让世子舒坦一些么。”她挠了挠头，因为自己的莽撞有点羞愧，所以语气悻悻：“那，那伞，万一要是不合他心意怎么办？还有那衣服，毕竟也不常穿。”

青谷就不再说什么了。她只是觉得好笑，心想要把这件事回头跟世子说上一说。秦侍卫多有趣，真是。

她摇了摇头，把东西都用油纸包好。秦澜迅速换了身衣服，把东西小心抱在怀里，撑着伞又冲了回去。

秦澜回去得正是时候。她到经华殿门口的时候，正见十几位身穿红蓝官袍的官员陆续从殿中退出，两三个人撑着把伞往左顺门的隔房内走。

最后出来的是广王与世子二人。

秦澜匆匆行礼，再抬头看，就见世子身前一位头戴平巾帻，身穿绣龙朝服的中年男子，飞眉阔额，鼻梁高挺，隐隐可见与世子的几分相似来，正是广王殿下无疑了。

“殿下。”

一位侍卫一拱手，向广王恭敬禀道：“方才珉姬前来，说是有事要报，正在那边等候。”

秦澜趁这个间隙，想手里的衣服递给了杨内侍，让他给世子披上，但是又看周围无人给广王披衣服，总觉得有些不好。他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还是给了杨内侍，心道：广王殿下请原谅我，你没人爱不是我的错。

杨内侍也抽空给了秦澜一个赞许的眼神。

却说广王皱了皱眉，转头往廊坊看去，就见一个青衣女子袅袅移步过来，朝他缓缓行了一礼。

他点了点头，伸手虚扶她问道：“何事前来？”

他面色不显，心中却有些不悦。珉姬向来安静巧思，不会无故生事，可今日讲学之后尚有筵席，诸官仍在隔房里相候，所以挑在现在禀事，便是没事也要变成有事了。

却见珉姬轻轻蹙了蹙眉头，犹豫道：“还请殿下恕罪，妾确实是有要事要禀，这才冒冒然前来搅扰殿下。只是此事涉及王府，妾亦不敢乱言。”

秦澜倒吸了一口凉气，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这话说的，是有大事要发生的节奏啊。何况此时广王挥退众人也不是，不挥也不是——挥退了代表心虚，不挥退就可能要出事。

她略带担忧地看了珉姬一眼。珉姬啊珉姬，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便见广王沉吟了一下，沉声说道：“你直言便是。”

珉姬咬了咬下唇，半晌跪伏行礼，连带着身后也跪倒了一小片。她将额头倚在地面的手掌上，脊背却是挺直，垂着头定定说道：“请殿下容禀，妾告宛姬，犯斗讼律、诈伪律，佯称失窃，借故打杀丫鬟，以掩盖其身行不端，与外男有私之实。”

“咣。”

秦澜呆傻傻抬头，就见广王青黑的脸色，仿佛亲眼看见一片绿油油的大草原，“啪”地一声砸到了广王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