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青天,青天不堪与之相较。霎时,天地间仿若唯有凤凰之清啸回荡。待焉有山诸位弟子回过神来,那位素衣女子已循漫坡而上,行至泊台尊人身前。
朱流毓拱手行礼:“暌违多日,尊人别来无恙?”
泊台尊人轻轻托起朱流毓的手臂,道:“甚好。流毓可好?”
流毓抬头,见泊台尊人须发银白,精神矍铄,不由一笑:“多谢尊人挂念,流毓亦好。”
泊台尊人细细打量了一番朱流毓,见她眉目疏朗,气势凛然,欣慰万分。他眉目含笑:“今日之事,实为蹊跷,多谢流毓前来搭救了。”
言及此,朱流毓不由眉头一锁:“此事纷繁复杂,尊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待尊人回答,澄明却也下了漫坡行至泊台尊人面前,伸手指向尸横便地处,惶惶道:“尊人,你且看眼下这般境况,这普剑盛典……”
泊台尊人却是垂下了眼眸,沉吟片刻后,目光再度神炯。
“相缪、修水!”
“在!”
“治愈伤者,安葬死者,便有劳二位了。”
相缪修水恭敬领命而去:“是,尊人。”
“侯惊破月!”
“属下在!”一道清润女声朗声应道。
“这一次得剑弟子多为你授习剑术,普剑盛典便由你来司理。”
“是!属下定不负所托!”
一干事物吩咐妥当之后,泊台尊人道:“流毓且随我来。”
流毓紧随尊人,踏漫坡而上,待行至一行人身前,只闻泊台尊人道:“诸位不远万里而来,却逢此等怪诡之事,实为抱歉。接下来便请诸位随我入执一殿,观授璋之礼吧。”
朱流毓抬头看这一行人,慕观畴、林白岩与安吾皆在,再有一位面长容郁、身影瘦峭之中年男子,气息沉寂,丝毫不引人注目。
慕观畴见朱流毓与泊台尊人并行而来,呲道:“尊人可是要允这背信弃义、信口雌黄之徒入这执一殿?”
流毓见慕观畴怒气冲天,不由一哂,她举起右手平于胸前,行了平礼,道:“阔别多日,剑圣前辈可是仍要纠缠于旧日之事?”
“放肆!”慕观畴见朱流毓行的竟是平侪之礼,怒气陡升,再听她所言,更为震怒,然而下一瞬,怒气噎于喉间,慌惧恐疑,一同袭来。
朱流毓右手腕间故意显露出来的皮翼飘须,于轻飔间蹁跹舞动。见慕观畴面色突变,她笃定了心中所想,悄然将皮翼飘须隐于袖中。她不着痕迹地收回右手,眸光划过安吾,却见他面容不变,似此刻彼时,与他全然无关。
朱流毓不由轻笑出声:“若要深究旧日桩桩件件……”她紧紧地盯住慕观畴,“我定会巨细靡漏,一一清算。”
她的语气沉郁而笃定,面容坚毅而淡然,恍惚之间,竟让慕观畴念起昔日旧友。不,怎么可能?慕观畴目光情不自禁地于朱流毓腕间游走,似是想将她的衣袂掀起,看个分明。
朱流毓再将探究的眸光往安吾身上一带,却见他云淡风轻,朝她露出了一个和煦的微笑。
仿若未察,日色昏冥。
袅袅云烟若黄粱一梦,熏人欲醉。而若使之忘怀,却又使之回顾。
时隔三年,再次回到这无咎阁,无咎阁竟与三年前别无二致,光影绰绰,烟雾袅袅,一派神秘肃穆。朱流毓于檀木桌前坐下,桌上的蟾蜍逐珠依旧循环往复,似永不停歇。
“多谢尊人。”流毓呷了一口尊人递给她的清茶,手中茶盏袅袅升起的窨香水雾,融入缭绕烟雾之中。
“此行出谷,可是有何繁难缠身?”泊台尊人问道。
“确是疑难重重,流毓无能,急需尊人指点一二。”她放下手中的茶盏,正色道。
“可是与今日之事有关?”
朱流毓点了点头,将初入风息谷与黑影搏斗、及昨日梼杌逃脱似与黑影颇有瓜葛一一阐明。
泊台尊人垂目细听,渐而眉峰紧蹙:“如此说来,这来历不明之物,竟闯入了奄忽崖圣阁、放出了上古凶兽?”
“正是。待我出天阊时,却见天阊守卫周身发黑,面目可怖,与今日遭黑影毒手弟子之死状,如出一辙,许是……”
“生魂被吞。”泊台尊人接话道。
生魂遭吞噬,便不入轮回,不往永生,化为傀儡,永拘尘俗。见尊人面色凝重地看着她,朱流毓点了点头。忖度片刻,方道:“今日遭其毒手的弟子,不在少数,若是它吞足了生魂,单凭这区区鸠骨天轻粉辅以咒语,断是不能使之湮灭,然而今日它却消弥于无形,流毓妄言,它……许是隐遁了。”
言及于此,泊台尊人枯瘦的双手微微颤了颤。
流毓又道:“黑影与梼杌是何种联系尚未可知,然,若是让这妖物入了尘世……我……”她不敢想象将是何种浩劫。
泊台尊人微微曲起了手指,光影隐晦,朦胧间听闻他说:“明日出焉有山之剑客,将随流毓左右,任尔差遣,”他顿了顿,又道:“请戍守谷主,定要将其缉捕。”
为这焉有山,为这凡尘俗世。
流毓眼睫微微颤动:“定不负所托。”
话音落处,尘烟缈缈。
唯有蟾蜍逐珠间,相互倾轧之声响,不绝于耳。
忍了片刻,朱流毓方嗫嚅道:“尊人……流毓犹有一事相询。”
“何事?流毓问便是。”
她斟酌忖度良久,方小心翼翼问道:“尊人可知……这奄忽崖之上,有一位鲛人……”
“鲛人?”泊台尊人似是搜寻记忆,片刻,似是恍然大悟。问道:“他……可好?”
朱流毓见尊人此番反应,一时之间却是捉摸不透尊人的意思。
他可好?
她想起他离去前那双宛若山岚侵润的眸,眄睐之间,如风,如云,终将来去自如。
“……好。”她说。
泊台尊人欣然颌首,“如此便好。”
朱流毓咬了咬下唇,问道:“尊人,流毓可否请问,为何会有鲛人现于风息谷奄忽崖?”
泊台尊人轻轻抚了抚长髯,缓缓道:“许是有……近三十载春秋了,彼时犹是东篱岛少主的林白岩,忽有一日,与几位家臣抬了副晶玉白棺来,言有小厮于岛侧海域,捕有异兽,我掀棺门一看,棺中血水淹没半身者,便是那位鲛人……”
朱流毓攥住衣袂,心中酸涩,尊人后面的话语渐渐听得不甚清晰了。
他们将他当兽类。
但是下一瞬,疑惑便冲散了心中的不悦愤懑。林白岩?不是慕观畴?怎么会是林白岩?
“……因其伤势极重,加之灵体受创,而人世纷杂,我恐其为世人所不容,便以金鹤去信,央上任戍守谷主携他回奄忽崖休养。”
怎料上任戍守谷主林琴客,竟会对他行如此重刑,将其拘于崖底,不见天日。
眼前掠过他青蓝色的巨尾,浮动着他于银黑铁索掣肘之下,迟滞游动的身影。
原来。竟是如此。朱流毓嘴唇翕动片刻,竟难以言语。
良久,无咎阁内唯有蟾蜍逐珠的声响络绎连绵。
“可是心有挂碍牵绊?”
朱流毓神色微惶,未及言语,泊台尊人又道:“流毓可记得,我曾问你,蟾蜍逐珠,可有所悟?”
她点了点头。昔日的回复已然追忆不起,但昔日的景象却犹在眼前。
泊台尊人又道:“昔日蟾蜍,与今日蟾蜍,若说非一物,又确为一物,今时今日,犹执迷逐珠。若说为一物,又非同一物,今日非昔日,昔日归尘土。”
他执起茶盏,香茗凉寂,袅袅水雾,再难寻其迹。
“那么流毓,蟾蜍逐珠,可有所悟?”
朱流毓也执起茶盏,呷了口凉茶。犹余残温的茶水流过喉舌,万般往事,诸般思绪于心头流连。待神思落定,她缓缓道:“若是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因果、皆为因果,那便无因果,也便皆是因果。”
她抬眸看泊台尊人,目光澄澈坦然:“因缘际会,终会重逢。”
泊台尊人意有所指地一笑:“如此,流毓便循心而为,随意而行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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