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照黄昏,林阴霞冉。
朱流毓竟又回到了浣旧居。
她细细打量着这承载了她的年少时光的厢房,已然面目全非。粗布床帷已被绫罗轻纱代替,内里的绸被遍绣蔓枝,香软轻巧。窗棂髹上新漆,陈旧的桌椅、简陋的摆设已全然更替,厢房内陈设明净精致,焕然一新。
她于新厝的红木圆桌前坐下,鼻尖嗅着匆匆整饬妥当的房中弥漫的气息,却犹是夹杂着久无人居的陈腐。
竟情不自禁地呲笑出声。
叩门声适时响起,有人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敢问谷主可在房中?”
是澄明。
“请进。”流毓道。
澄明甫一进厢房,便闻到了新漆的气味,着实呛人。再者厢房入目所见,并无堂皇富贵之气,不过是明净整洁。他不禁斥道:“这群废物,让他们将此间厢房修葺妥当,竟是这般敷衍了事……”言及于此,他又忙道:“此间厢房,着实简陋,实在与谷主万金之躯不相匹配,谷主何不随澄明移步宝衡楼?”
宝衡楼为焉有山招待尊贵来宾的处所,甫一开始,朱流毓便被安置于宝衡楼下榻歇息,然朱流毓执意归浣旧居,现当下看来,此举竟是让人加以费神了。
“我看此处便很好,便不必再度劳神奔走了。”她拿起桌上的青玉茶盏把玩,入手沁凉,巧致莹润。“有劳澄明尊师及诸位同门为我费心了。”
澄明附和一笑,见朱流毓将一枚青玉茶盏把玩于指尖,再一看桌上余下的三枚茶盏,心下自觉福至心灵,不由佯作恍然大悟道:“是澄明愚钝了,谷主离开三载有余,自是分外思念旧友,如今归来,自是当与浣旧居的三位好友好好叙旧……”
朱流毓听闻澄明的话语,却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滞半晌,她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容,而后将手中的茶盏扣在了桌沿。
与那余下三枚茶盏,持有半臂距离。
澄明见朱流毓先是不言不语,似无不悦,又无欢喜,竟不知她是何心境。而后见她将那茶盏离其余几枚茶盏远远地放下,当下惶恐不已。他忙拱手道:“澄明无知,竟自作聪明、胡言乱语,谷主请恕罪!”
“尊师何罪之有?”流毓无心与他多加言语,忙道:“尊师前来所为何事?”
澄明蜷起双手,于袖中抹去手心濡湿,而后双手奉上一张银白封简:“泊台尊人命小人将这封简交予谷主,望谷主过目。”
流毓起身由他手中接过封简:“有劳尊师了。”
待澄明离去,朱流毓打开银白封简,内里所记的便是本次盛典之后属意出山弟子的名讳。粗略浏览,竟见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宿西途。
朱流毓弯起嘴角,看来,此次他得偿所愿,成为剑客了。
下一刻,笑容却缓缓凝滞。
紧随其后的三个名字,一如既往地形影不离。
瞿周游、林裁风、慕垂庭。
新修缮整饬完毕的厢房气味杂陈,实在算不得怡人。加之重返旧地,心绪翻涌,朱流毓整夜地辗转反侧,睡得不甚安稳。
她梦见过往的许多事情。许多无足轻重的小事,幼时一同采撷过鲜美浆果,由葳蕤松木剔下枝条,枝端颤颤低叫的鸣蝉……若说是梦见,其实不然,浮光掠影,且说是忆起更为妥当。
似入南柯,实出红尘。
她分明清醒得很。睁眼一看,更漏沉半,窗棂外竟是云遮星黯。
于这沉寂凉夜,于这浣旧居中,许是夜深人静,人便容易意乱心烦。
但她分明清醒得很。
这于脑海中回转萦绕的往事,也不过是过往岁月不甘的喟叹罢了。
挣扎颇久,终是迷迷糊糊地睡了。
入梦却更不安宁。朱流毓只觉于黑沉幻境之中游走,似在寻觅何物。
是什么呢?她问。
漫天席卷而来的尘雾将她囚困其中,竟与当初入雀嘶山之境况有三分相像。然而走走停停,竟行至了奄忽崖。
心忽然便宁静了下来。
她踏入八角楼阁,循地梯而下,虽偶有震荡传来,梦中又觉无异样。不多片刻,便行至了底层。
本是简陋空旷的底层厢房,在居住期间不断添置,竟有了满满当当的生气。她的目光由房中各处流过,这摆件物什,竟有许多是由他所雕绘制造的。
却又不知怎地,便又循甬道往崖底去了。
黑魆魆的甬道长且曲折,如坠虚茫。然而光便在彼处。不由得心生雀跃。
半死桐枯槁虬枝纷乱纠缠,越过这凋败的树,澄澈的湖水悠悠荡漾,他便在湖中,颀长身姿掩于霜白素裳之下,乌发铺陈,看不清面上神色。
“你来了。”他说。
她静静地看着他,一时之间只觉虚妄,明明深切明了此乃梦境,却又情不自禁地应了一声。
江胥泽却在此刻讽笑了一声,“竟依旧不死心。”他慢慢抬起头来,眼中饱含不屑。
朱流毓当下疑惑不解,她往前走了几步,想要问个究竟。江胥泽却又开口:“你既寿命已尽,便不该作这无谓妄想。”
寿命已尽?朱流毓顿住了脚步。
须臾之间,她只觉由后背涌起阵阵凉意,有如一尾巴蛇攀爬而上,霎时竟难以挪动半步。缕缕黑丝绵密蔓延,渐而将这崖底全然笼罩,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丝丝缕缕黑影由她耳边擦过,而后凝聚成团,伴以阵阵桀然怪笑,端的是毛骨悚然。
待这黑影凝成浓墨似的一团,这不辩口鼻的邪物竟能言语!一道苍老阴鸷之声剔骨而起:“寿命已尽?”一字一顿,愤恨之感扑面而来。
“不要!”朱流毓见黑影忽而发力,直冲江胥泽而去,来势悍戾,生生将他由弱水之中掀了起来。然而铁索又在,江胥泽又被铁索拉拽回去,狠狠地摔回了弱水当中。她出声喝止,手上欲凝神息加以相阻,一时竟忘了身在梦中。
黑影却又缓缓道:“我又岂是因一己私利而来?”它幻化为团团给雾,攀爬上江胥泽的身体,“生受此等欺侮,你竟无心讨要回来?”
江胥泽却遽然大笑,道:“冠冕堂皇!竟不知你是这般用心良苦!”
黑影却逢此时携暴虐之势而来,霎时风席崖底,瘴气狂作。因是梦中,朱流毓竟能在此等情势之下睁大双眼看个分明。
她看见,这黑影由铁索蔓延而上,黑雾过处,铁索竟化为虚无。刹那间黑影便延至江胥泽的青蓝巨尾,延过伤处,又将他使力掼起,而后狠狠地甩在了湖岸之上。
江胥泽恰恰摔在了朱流毓身前,她忙伏下身子欲将他搀扶起来,竟又忘了此乃幻梦,她的手由江胥泽身侧划过,却什么也抓不到。
那黑影于江胥泽上方凝聚,它看着巨尾渐而幻化为双腿,声音里竟带了一丝轻快:“那女子竟将你双手脖颈的铁索断了,倒是为我省了不少功夫……”
江胥泽眼睑一动,道:“她释我双手脖颈
,不是为了行你方便的。”而后,似是思及何事,他半抬起上身,仿若这般便能靠那黑影更为近些,狠狠道:“你勿要伤及无辜!”
“若说无辜,你又何其无辜?”黑影道,“难道你便任由那窃人灵物的肮脏鼠辈苟且偷生,而你此生却只能在这崖底度过,不见天日?”
“有何不可?”江胥泽呲笑出声。
黑影却又桀然笑道:“你定是不愿的。”它渐渐逼近江胥泽,乍一看,竟像是一张人脸紧贴着他的鼻端。其声轻缈,竟如耳语——
“既是不愿,那便去讨回来。”
刹那间,朱流毓像是明白了。这梦境,竟是那一天……她看着黑影陡然冲破诸神符像,而后循奄忽崖而上。
崖上迎战者,亦是她朱流毓。
她扭过头来看江胥泽,他近在眼前,神色却晦暗不明。但她却由果循因,由他脸上看出了决绝。
良久,又像是须臾之间,她看着他,由湖底捞出先前由她手中滑落的亵裤下裳,将双腿上血肉翻白的伤口遮住。她看着他,踉踉跄跄地行至崖底边际。她看着他,扶着崖壁稳住虚弱身影。
她知道他要做什么,她一直看着他。
纵是梦中,亦是不禁心绪抑塞。
梦醒方觉梦长,待朱流毓由梦中脱身,竟曦光已至。怔然半晌,她抬起右上的皮翼飘须,喃喃自语道:“是你携我入梦的么?”
思索片刻,猝然清醒。她猛然坐起身来。这皮翼飘须与江胥泽神识相通,梦中所见,定为实际。而若是如此,那么……
那黑影竟与江胥泽相识,且似是渊源颇深?
它口中所说的灵物,又为何物?为何非要江胥泽寻回来?
若江胥泽真是去讨回此物,那他又将去往何处?
疑虑一起,便滋生蔓延。她将皮翼飘须贴近心口,那日唱着俚曲的蓄敛男子渐而浮现,竟不知那日的歌声已然铭记如此之深。刹时,答案便由心头划过,又似悄然由嘴边逸出。
——“卞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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