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韦照影分外平静。她不再拒绝宿西途送的吃食,也会偶尔在他絮絮叨叨时给些反应,两人也算是和睦。
这边厢朱流毓与胡寄秾亦是相处融洽,连车前的帷帐都掀了起来以便交谈。胡寄秾对朱流毓,堪可算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凡是朱流毓发问,她必定全然告知。
于是朱流毓倒是知道了许多江胥泽不曾与她说的事情。
原来江胥泽竟是鲛洲的小王爷,于一百岁满时请了鲛王恩准,暗渡归墟入了人世游玩。然而一年时满,他却仍未归回,鲛王心急如焚,又万不能使他人知道江胥泽暗入尘世不归,便遣了一列从臣来凡世寻他。
却一寻便是二十七年。
也便是这一瞬间,朱流毓方觉得,鲛人岁月,果真与凡人不同。原她只是他漫长的寿命中一段须臾光影。
她抽了抽鼻子,问胡寄秾:“既是一列从臣,为何只有你循了气息来?”
胡寄秾寂了半瞬,道:“归墟有饕餮、穷奇与混沌戍守,我们纵有皮翼飘须护体,但与它们灵力悬殊。我们一行人不敌,过归墟时被它们杀了大半,我侥幸逃脱后,却不知他们……是否也能活着出来。”
原来归墟竟有四大凶兽之三守卫,如此看来,真是凶险异常。
朱流毓不知该如何安慰胡寄秾,只伸出了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默了片刻,胡寄秾却振奋了精神道:“这般看来,我家主上真是了不起,竟以一敌三过了归墟。不过他从小便天赋异禀,灵力惊人,三头凶兽,自是不在话下的。”
胡寄秾又转过头来对朱流毓说:“小主上你可知,王族鱼尾虽皆为青蓝,然只有我家主上的色最纯粹,有如鲛洲的海,又披鲛洲之月。他生来便颖悟绝伦,与众不同,我爹爹说,这是诸神青睐方有的神采。我爹爹还说啊……”
“说什么?”朱流毓追问道。
“说啊,以后这鲛洲的女子怕是皆要为他发狂了,嘿嘿。”
朱流毓嘴角情不自禁地漾了开来,却是放下了帷帐,对胡寄秾说要休息片刻。
心却如坠深海。
她不曾见过那般意气风发的江胥泽。
她所见的那弱水中的鲛人,这几日总于心头辗转流连,直至此刻终是了悟,他属于浩瀚星海,而不应在崖底了却此生。
而她与他,终究不过是因缘际会,巧合罢了。
如此一来便好似醍醐灌顶,朱流毓只觉心胸开阔。少年心事便是如此,霎时如潭积水渐而成渊,霎时又如雾随风瞬间明媚。反反复复,难以琢磨。而此刻只觉这爱慕便是爱慕,便由清风明月,随其漂流,不作追逐,不作强求。
几日内积于胸腔的烦闷渐而消散。她便将江胥泽被囚困于奄忽崖底、而又因那黑影让他去寻那不明之物而终得自由之事的经过详尽道予胡寄秾。
“……故我将与焉有山众位剑客去伏杀黑影、降服梼杌,而这又与江胥泽有千丝万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所以我定是要寻他问上一问的。而江胥泽若是寻回了那黑影所说不知为何物的东西,你便与他回鲛洲吧。”
“那你呢?”胡寄秾问道。
“我?我怎么?”
胡寄秾却急道:“小主上你不跟我们回鲛洲了吗?”
“我自然是回风息谷的。”
“可是小主上,你……”
却在此时,安吾来寻朱流毓,胡寄秾只得吞下了嘴边的话语。
“再有一里,我们便到郢都了,待至郢都,只消再行个十来日,我们便能抵达卞梁了。”安吾道。
朱流毓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
也便疾行片刻,便入了郢都。
郢都与宜州相较,更为古雅厚重。素闻郢都牵连四方,通商往来,人声鼎沸,今日一见,果真马咽车阗,摩肩擦踵,热闹非凡。
接连奔波数日,众人已疲惫不堪。朱流毓等人便择了临街的一家客栈歇脚。这客栈名唤客似云来,倒是甚为直白。
朱流毓倚在二楼窗前,往下便是一条热闹长街,她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只觉人生浮沉,须臾间沧海桑田。转瞬即逝,甚为玄妙。
安吾走了前来,递了一杯沁茗予朱流毓,她默然接过,眸光不动。
“在看什么?”安吾问道。
“没什么,”朱流毓弯起了嘴角道:“只是觉得,生而奔波,浮沉不易。”
街道上吆喝叫卖声,笙萧相和声,辕辙倾轧声,汇成一片。朱流毓忽而觉得,芸芸众生,皆有其苦,只是万般生灵,皆是奋力存活。
“我以前常想,若我是这平常大众中人,许我这一生也能这般平凡安稳。”安吾摇了摇他手中的茶杯,声色怅然。
只可惜生于慕氏。朱流毓与安吾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
“或许他们平常人中,也有许多人羡慕你生之不凡呢。”朱流毓道。
安吾却摇了摇头道:“如今妖兽锐减,世态祥和,剑客地位已大不如前了。现如今常人只求高官厚禄,再不求剑术精炼、除妖降兽了。”
朱流毓不禁笑道:“哦?所以你便去做了那玉銮剑士?”
安吾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于流毓心中我便是这般追名逐利者?”片刻,他又低声怅惘道:“放下剑客之剑,拾起另一个身份,只是因为我曾杀了不该杀的,而如今又有了想要守护的。”
朱流毓却不再问他懊悔为何,守护为谁。因慕垂庭走了前来。
她怯然对兄长行了礼,又将目光移向了朱流毓,踟蹰良久,终是唤了一声:“流毓……”
朱流毓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便又将满腹心思投诸于窗外。
因是她这般神色,慕垂庭沮丧颓唐,一时进退不得。安吾观于眼中,只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肩膀。
一时之间几人甚是窘然,直至胡寄秾奔来打破。
胡寄秾甫一靠近,就抱住了朱流毓的腰娇声道:“流毓,我们出去玩吧!”
朱流毓无奈地想掰开她的手,她却拥得分外紧,只边摇边道:“你看外面多热闹啊,我们去外面逛逛嘛!去嘛去嘛……”
朱流毓被缠得没法,只觉胡寄秾丝毫不似已年满百岁的鲛人,然却终是点头同意。
胡寄秾振臂欢呼,这时慕垂庭却似鼓足了勇气上前问道:“我能一起去吗?”
朱流毓却转头唤了剑客队伍中另外的两位女弟子:“悬柳,陆如绚,”她又瞥了慕垂庭一眼,说道:“都一起吧。”
慕垂庭的颓唐神色,霎时退散。
瞿周游拉住了欲跟随的林裁风道:“女孩子逛街,你跟着干嘛,她们去便好了。”
林裁风一脸担忧地望着几人离去的背影,却也终是顿住了脚步。
此时不过末时,日光势颓,渐而染厾郢都,这古老都城,便这般被吉光淌过。两旁的走贩吆喝声声,琳琅满目,煞是吸引。
胡寄秾有如脱缰之马,只拉着悬柳与陆如绚四处奔走,时而转头呼唤朱流毓,让她上前来看看她由各个档口发现的新奇玩意儿。而慕垂庭,只是寂然跟在朱流毓身边,好几次似是要开口与她说些什么,却每每被胡寄秾打断。
朱流毓心知肚明,却不欲听她说些陈年旧事,或是懊恼忏悔,只先对她道:“你去与她们一处好好玩耍吧。”
“流毓,我……”
“去吧。”朱流毓只觉她站在自己身侧,尤为不自在,只想着让她与悬柳她们一处便是。
慕垂庭虽是不愿,却仍旧是紧了几步,跟上了悬柳她们。
末时日光和暖,微风和畅。朱流毓落了几步跟在她们后头,闲适信步,倒是心腔畅达。
忽而右臂的皮翼飘须陡然发热,似是要将朱流毓往西南方带。她屏住神息,略一逡巡,待睁开眼眸,嘴角情不自禁地漾起了一抹笑容。
她看了看前方几步远的几位同伴,略一思索,便转身往皮翼飘须气力指处行去。
恰好慕垂庭正往朱流毓方向张望,见朱流毓欲行别处,她正待追随,胡寄秾却拦截住了她。
“我去跟着她,你和悬柳一起吧,我们很快回来!”胡寄秾扔下一句话语,便追随朱流毓跑了开去。
慕垂庭心中不甘,却是应允。
流毓她,与那位女子似是甚为亲近呢。慕垂庭心道,也许,她并不甚愿意与我同处一处。
胡寄秾方才甫一回头,正欲唤朱流毓看她手中的鎏金铃铛,却见朱流毓神色一变,待合眸片刻后,猛然将目光移向西南,便知有异。而又见她匆匆离去,忙又跟上,然朱流毓驭动神息,行得飞快,胡寄秾力不从心,渐而离朱流毓越来越远。
而朱流毓,轻巧一跃,循着皮翼飘须所引,攀上了西南荒废的一处小巷边的瓦顶。
皮翼飘须渐而平息,唯余些微炙热犹在苟延。
心有所指,朱流毓低眸一望,一抹霜白身影便在前方。
又见面了,江胥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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