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赵默川让人在山顶回廊上布置了桌椅,放上了许多的点心瓜果,邀了在房间休息的姜姝一行人出来看晚霞。
这是姜姝非常非常熟悉的地方,她常常让山顶的宫人们都离开,自己倚着回廊看晚霞看满山鲜花,那个时候,什么都是有生机的,偏只有她,了无生气。
大家落座,只见山上各色花朵,映着天边玫瑰色的晚霞,周围被晚霞映出玫瑰色的气氛,配着风中的花香,一切都变得非常甜蜜,恍若一个梦境。
外公拉着陈毓和常悦说着什么话,赵易行在一旁同他们聊着,很是欢乐的样子,这一路姜姝都没怎么说话,大家都以为她是累了,于是也没有怎么同她讲话。
姜姝起身,来到了柱子旁,她倚着柱子,恍恍惚惚。
“景山这个时候,很美的。”赵默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姜姝没有转身,道:“是呀,景山的花月霞,我曾在许多文人雅士的手记里见过。”
“可惜他们说到的景致,不及景山这万分之一。”
听到赵默川这样说,姜姝不经思考,脱口而出:“那,你的先祖,留下景山,只是为了花月霞?”
这个问题,其实有点尖锐,可以理解为玩笑也可以理解为冒犯。
“景山的花月霞这样的景色,的确值得留恋。”赵默川回答的态度非常诚恳。
姜姝似乎不想同赵默川多说,她丢下一句话。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这样看,周□□的确是个雅人。”
傍晚赏霞后,赵默川又安排了晚餐,席间更是气氛热烈,他平时话不多,但是赵易行却是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家伙,而赵默川对昔年上海和杭城望族的了解,也让他和外公聊得越来越起劲,姜姝却一直提不起精神,吃完饭后,送外公回房说了一会儿话,便早早地回房洗漱休息。她打定主意明早要早点离开景山,留在这里,真的无法控制自己一遍一遍地想当年的事情,想到要走火入魔。
“阿姝,你看,我做给你的木马。”
“阿姝,你看,我做给你的灯笼。”
漠北王阿里托是个草原汉子,在他杀死陈梁王后,在杭城这座富庶的鱼米之乡,纵容手下虎狼之师烧杀抢掠整整三日,史称杭城三屠。
阿里托灭了姜姝的国,杀了姜姝的骨肉乡亲,也占了姜姝的人。
姜姝知道,陈梁国破那一日,她红衣白马,闯进景山行宫,闯进那座微不足道的偏殿的时候,她的一生早就注定。
“阿姝,你知道,那天,你红色披风拂过我的胸膛,就像是一只草原上的雀鸟,我就知道,我要抓住你,把你关进我的笼子里。”阿里托这样同姜姝说道。
姜姝疯狂地踢打阿里托,陈梁王的死,她那一路来看到的阿鼻地狱一般的景象,都是眼前这个男人造成的。
直到阿里托把她扛上肩,姜姝颠倒间,看到了一个锦衣男子站在宫室的角落里,默默无言,姜姝伸出手想要向他求救,对方只是用幽深的眼看了姜姝,转身离去,那离去时飘舞飞扬的衣袖,让姜姝完全放弃了自己的挣扎。
史书说阿里托窃居江山三年,可这三年,他常常带着姜姝来景山行宫,大抵觉得姜姝还是喜欢自己的故国家乡,若无那些国仇家恨,阿里托其实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是个百般娇宠他的男人,姜姝有幸看到了他的铁汉柔情。
姜姝睁开了眼睛,觉得自己喉咙干渴,眼睛干涩,一摸自己的枕头,已经湿了大半,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这样伤怀。
她拢了拢身上的睡衣,出来找水喝,喝了水,却发现自己似乎是睡得太早,或者是这样安静的环境让她的情绪发酵了起来,她走出了另修这座小别墅,往行宫那边走去。
所幸地方不远,她穿着厚厚的长睡袍,也不算是很冷。
夜深人静,弯月当空,借着淡淡的月光,姜姝细细打量这座与她的一生息息相关的宫殿。
刚来的时候,她是个小宫娥,心里有着前途未卜的忐忑,可是后来,陈梁王发现了她,陈梁王在这里与她写诗、种花、唱歌、起舞,那个时候这座宫殿对于姜姝来说,是她和陈梁王的醉生梦死之乡。可是世上一切都需要刀剑来保护,这个醉生梦死之乡,最后被漠北铁骑踏平,陈梁王死在了这里,她被放在漠北王阿里托的马背上去了长安,一年也只有偶尔几次能够回来,再后来,草原雄鹰也败在了长安城的阴谋之下,江山易主,姜姝成了周□□赵承平的妃子,往后的深宫十年里,姜姝每到冬天就要回景山来,赵承平死后,喝了惠章太后的一杯毒酒,死在了景山行宫里。
姜姝手拂过回廊上的每一根柱子,她就像是游魂一样飘荡在这座宫殿里,这里的每一根柱子上都有了包浆,这是岁月留下的淡淡的痕迹。
她站在一间宫室门口,手上一用力,推开了这间宫室,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能看到一道月光照进了房间。
姜姝看到了那房间中央,那里,正是陈梁王死去的地方,他醉饮那一杯毒酒,就像是人生一遭无非等着这么一回;那里,也是惠章太后看着姜姝死去的地方,姜姝喝下了一杯毒酒之后,起舞,跳了一支桃枝。
姜姝木然地望着满室月光,想到了陈梁王死的时候,她觉得人生之绝望莫过于此,她失去了自己亦师亦友的那个男人;被阿里托掳走的时候,姜姝终于明白陈梁王说的那句女人就应该凭借自己的美把男人踩在脚下,她让阿里托成了她的裙下之臣,让阿里托的妻子乌墨儿恨她入骨,但是,想到这里姜姝的眼中噙满了泪,想要别人的真心就要拿自己的真心去换,而就在她有点点动心的时候,阿里托暴毙,姜姝冒着极大的风险放走了乌墨儿和她的儿子。
最后,姜姝坐在宫室门口,春寒料峭,她拢紧了身上的睡袍,泪水顺着雪白的腮掉落下来,这就是姜姝啊,天真、愚蠢、残忍而痛苦的姜姝啊,最后于赵承平如何呢,姜姝那时不过是二十岁,赵承平手里握着她弟弟的命,她又成了赵承平的贵妃,十年时光,长安城里的岁月姜姝都要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赵承平死去时那欲言又止的神色,还有惠章太后悲悯的眼神。
姜姝把自己的脸埋在膝盖里,发出了细细的呜咽声,她的前世,为家国,为亲人,却从来没有为过自己,而这一世,醒来的这几年,倒恍然一梦,她不敢哭,不敢笑,死死地埋葬着自己的过往,现下,在这个空荡荡的宫室门口,她忽然觉得这些都不过是那个杭城商户家的女孩的一场梦罢了,从头到尾,她还是那个杭城月下,向着月老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少女。
忽然,她被拥入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这个拥她入怀的人,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才把手放在了她的肩上,姜姝觉得这个怀抱非常熟悉,但是她想不到这个人是谁,她沉浸在悲伤当中,那个人像是哄一个婴儿一样,哄着这个异世游魂少女。
“丽人,如果难过就哭吧。”他的声音就像是无奈地喟叹,又带着包容和温暖。
姜姝小声的哭了一会儿,想要抬头,想着该找一个什么理由呢,什么理由能够解释她独自坐在这间千年行宫的宫室门口哭泣呢?
可是只是这一抬头,姜姝不知道作何反应,她对上了赵默川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像极了一个人,那个人冷眼离去时眼里的冷漠,那个人朝堂对峙时眼里的轻蔑,那个人登基时的神色莫测,还有那个人偶尔的失神,那个人眼中的冷酷,以及那个人时不时的痛苦。
最后,这些倒影都慢慢地消失,只留下一双眼睛,这双眼睛与她在纽约街头对视,与她共赏上元的烟花,永远带着欲言又止,藏着姜姝不知如何探究也本能的不敢探究的秘密。
而之于赵默川,姜姝盈盈的泪眼中倒映着他失措的面庞,赵默川忽然想到那个白马红衣飞驰而过的少女,那个天真微笑、痛苦哭泣的少女,最后所有的瞬间全部汇集起来,变成了一双倒映着他身影的眼,赵默川忽然有吻上这双泪眼的冲动。
月色迷离,视线胶着,气氛忽然间变得灼热了很多,赵默川慢慢地靠近姜姝,而姜姝似乎也像是迷失的幼兽一般,眼神中带着恍惚和迷茫。
就在距离越来越近的时候,姜姝似乎是苏醒了过来,她偏过了自己的头,赵默川也在一瞬间调整好了自己一瞬间的失态,这一对男女,忽然觉得有些尴尬。
“我……我做了个噩梦,所以……”姜姝想要解释。
赵默川却脱下了自己的大衣,罩在姜姝身上,摇摇头,眉头微蹙着给姜姝整理衣衫。
姜姝像是一个孩子,呆呆地看着赵默川用自己的衣服,给她裹得严严实实,然后牵着她的手往他们休息的小别墅去。
赵默川把姜姝送到了房间里,道了句“晚安”便离去,姜姝关上门,靠在门上,忽然感觉自己很轻松,似乎那场痛苦,把她所有的迷茫、恐惧和执念都释放了出来,她坐在床上,赵默川的衣服上还带着淡淡的温度和赵默川的味道,他今晚似乎只同她讲了一句话,但是姜姝觉得赵默川似乎了解她所有的情绪,忽然她的心,跳的有点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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