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凄秋细细咀嚼二叔公的这一句话,一向惜字如金的二叔公显然不会主动对他说一句这样意味深长的话,背后必然有着老太爷的授意,因此沈凄秋直截了当地站在老太爷的位置思考这一句话的含义。
可一会想起老太爷臃肿的模样,沈凄秋只能发出一声冷笑:“只怕是你的欲望吞噬了一切良知吧!”
二叔公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沈凄秋没有再考虑这一句话的含义,毕竟他们从小修炼的秘法,皆是沈家最顶级的珍藏,不过因人而异,当初给他们取名字的时候,老太爷似乎就已经用他所传授的功法,计划好了他们如今要走的路。
沈凄秋感受到了一股可怕的掌控力,依然掌控了他的命运,他想要有所偏离,他知道,想要超越周清涟,就必须打破如今的棋局,至少现在的他,仍然是一颗棋子。
这是命中注定的无奈,当他还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老太爷便在他的命里种下了用以支配他的种子,他无力瓦解,但他知道,想要破局,只能够借助强大的外力。
他必须要见武皇一面,虽然沈凄秋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会以最快的速度传到武皇的耳朵里,什么私自调遣近卫,什么假传圣谕,根本逃不过武皇的眼睛,所以他能做的,只有坦然面对。
沈凄秋不知道武皇是否会将他的负荆请罪认为是具有巨大勇气的表现,但沈凄秋自己并不这么认为,因为他明白武皇的想法,武皇之所以设立督察使,并非需要有一个任由他支配的木偶,而是需要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得力干将。
所以武皇并不会因为死了几个可有可无的近卫,亦或是自己的权威受到挑衅而降责,沈凄秋渐渐明白武皇设立督察使的原因,他开始明白,只要他与武皇永远保持相同的目的,那么武皇在意的便不是他犯了多少错误,而是他拥有怎样的才能。
沈凄秋渐渐揭开了神秘的面纱,看到了武皇如今的想法,于是他不再因为以武皇为借口堵住了父亲兄弟的嘴而惴惴不安,反倒是昂首阔步,几乎写在脸上的自信,让想要上前打招呼的张昨露出凝重的神色,继而隐匿于黑暗。
他推开了圣殿的大门,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大门关上,微微躬身,沈凄秋的目光透过熊熊烈火,与武皇明亮的眼睛对视。
窃天之术的反噬夺走了武皇曾经敢于挑战天道的威严,他日益苍老,但他的目光永远都是这般的浩瀚如海,沈凄秋永远都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渺小,沈老太爷的提示,只不过让他随波逐流,等待死亡的无助,多了一根木棍的希望。
沈凄秋不得不低下头去,武皇的力量,即便只是直视他的眼睛,都足以灼烧这一颗强大的灵魂。
武皇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近卫不受督察使节制,这是一个漏洞,是朕的失误,你能够争分夺秒把握时机,非常的不错......”
“谢陛下!”沈凄秋立即五体投地,深深地匍匐在灼烧的大鼎面前。
虽然他用了这个借口欺瞒了他的父亲与兄弟,但总不至于对任何对他表示质疑的人都用这么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所以武皇是在替他承担责任,让那些想要以此针对沈凄秋的人闭嘴,至于武皇为何会说出这句话,大概便是因为沈凄秋有狐假虎威的胆子。
“你起来吧,我喜欢你们的大胆,有很多事情,只有胆子大的人才敢去做......”武皇发出一声微弱的笑,沈凄秋微微皱眉,毕竟武皇说的是“你们”。
隐藏了心中的不快,沈凄秋还是老老实实地站了起来,等待武皇发话。
“你可知道,我如今最大的忧虑是什么?”武皇的声音变得微弱缥缈,天寒剑竖立在王座旁,武皇的左手落在剑柄上,似乎他的这句话,吹拂了冰冷的剑身,有细碎的雪花飘零,刺穿了烈火,落在沈凄秋敏感的脸上。
沈凄秋抬起头,望着武皇沟壑纵横的脸。
武皇的脸上有睹物思人的伤感,不知在思念着天寒剑的哪一位主人,只听他悠悠道:“当初将周府毁灭,实非朕所愿,曾经有人对我说,是无数的家族组成了帝国,而主宰帝国的王室,只是所有家族中最幸运最庞大的一支......”
沈凄秋的眼里露出了然的神色,他大致猜到了对武皇说出这句话的人究竟是谁,因此他低下头去,不敢看武皇的眼睛,也不敢看武皇满脸的皱纹。
当力量强大到天道都对他充满了警惕,他脸上的皱纹便是无尽的深渊,能够吞噬一切窥视者的目光。
武皇发出一声干枯的嘲讽的笑:“当年我还不相信,固执地认为我与他们有着本质的区别,但是我错了,帝国的利益,终究还是与大部分家族的利益相关联,我想让这片难得休养生息的土地恢复她原本的美丽,就必须要与大多数强者合作,摧毁一切站在我们面前的人。”
沈凄秋的头更低了,甚至发出了一声悲惨的叹息。
他同样痛恨家族这个关系很多人利益的词,但他不得不承认家族的魔力与凝聚力,只是他渐渐明白,就如帝国的权力掌握在少数庞大的家族手中,一个家族真正的利益也只由少数几人享受。
所以那个对武皇说出这句话的人并非多么的睿智贤良,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站在您的对立面,想要分割权力的不过是寥寥几人,之所以看似如此庞大,是因为他们将所有与他们有关的人都绑上了他们的战车!”
沈凄秋冷漠地说道。
武皇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然而沈凄秋抬起头来,将目光压低,看着武皇干枯的嘴唇,他第一次真正的从心底里感到寒冷!
不过他将自己的神情伪装得很好,以至于武皇没有直接询问,而是继续说道:“又有人对我说,帝国是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想要实现心中的理想,唯有忍住阵痛,刮骨疗伤......但帝国的病症哪有如此的简单,病早已深入骨髓,侵蚀经脉,恐怕只有浴火,才能得以重生!”
沈凄秋的眼角微微一跳,露出了谦卑的神色,对于武皇如此泄气的评价,他不敢置喙,并非他没有类似的高见,而是有勇气的表现,并不是有所僭越,自以为是地与武皇平等地对话。
武皇也没有等待沈凄秋回答的意思,他像是一个喋喋不休的老人,陷入了深层的思考与回忆,他抚摸着天寒剑,望着扭曲的火焰,明亮的眼睛里出现了虚妄的光彩,他幽幽一叹,所有的光彩归于沉寂,他轻声问道:“当我点上一把火,把自己烧成彻彻底底的灰,你说,有几个人能够守着我的尸体,让我安静地随风而去,而不是被渐渐侵占我身体的寄生虫吞噬?”
沈凄秋咬着嘴唇,武皇的话实在是耐人寻味,似乎天寒剑回归他手,并没有让他回忆起当年的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意气风发,反倒击碎了他身体的腐朽,让他的精神都变得病态。
传说武皇曾经对周清涟也说过这样的话,隐含着托孤之意,也许这就是武皇对周清涟的离开依依不舍的原因,也许武皇如今的萎靡,是因为他觉得持剑之人应是楚逆一。
沈凄秋的眉略微颤抖,他拿不准武皇的意思,难道武皇是在演戏,更是在暗示,暗示沈凄秋将那人当做楚逆一,而后一同为了帝国真正的兴盛齐心协力?
沈凄秋摇了摇头,安慰道:“陛下无需如此悲观,诸位皇子......”
“你怎学会了张昨和武佑的那一套!”武皇笑骂着,打断了沈凄秋的话,这种话,他已经从左膀右臂的口中听说了无数次,只是这句话从沈凄秋的口中说出,究竟是沈凄秋变得和张昨武佑一般,对这件事情已然麻木,还是他另有所指?
武皇没有深思沈凄秋的意思,大概是他自己不喜欢这个话题,所以他露出沈凄秋未曾见过的豪迈之情,笑道:“与其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不如我自己再向天借命,杀了这些人的贪心!”
沈凄秋几乎要惊呼出声,不过他理智地闭上了嘴,退后几步,以至于能够越过火焰看清武皇脸上的每一个细节。
他们在对视,沈凄秋没有逃避武皇的目光,只是看了一眼,他便心中有数,躬身说道:“既然陛下有意,我便再去草原,会会那位玄阳君!”
武皇满意地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高大的骨架往后倾斜,倒在了王座上,难得露出惬意的神情,用鼻子发出粗重的气息,沈凄秋明白这是肯定。
于是他转身离去,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武皇是在给他机会,一个寻找沈晴冬下落的机会,同时也在给他自己机会,一个光明正大的将玄阳君请到寒霜城以续天神法为他逆天改命的机会!
“逆天改命......”
一声低沉的叹息被大门紧闭的声音碾碎,然后散落在风里,让他的心脏再一次因为寒冷而抽搐。
当他越接近帝国权力斗争的真相,便越觉得自己是这么的渺小,或许他如今对家族生出如此厌恶而被武皇看重,都只是那个胖老头早已埋下的伏笔。
家族一切内部的斗争都因为他的纵容而起,他是真的不管不顾么?
沈凄秋的身子剧烈地颤抖,重重地拄在栏杆上,打落几片积雪,大口地喘息着,吞噬着稀薄的氧气,沈凄秋开始觉得僵硬,又有刺痛感渐渐传遍他的关节,仿佛有无数根丝线连接着他的身体,而这些无形掌控的源头,在于一张须发皆白的脸,一只宽厚肥大的手。
似乎谁也无法逃离被人捉弄的命运,但他始终与众不同,既然能够看到一根操纵着他命运的细线,那么为何不能打破所有的掌控,亦或是反客为主,借此掌握整个沈家呢?
沈凄秋的脸色好看了一些,所有的惊慌、恐惧以及痛苦都归于阴沉与冷漠,他扶着栏杆,朝着云波诡谲的浮云深处走去,然后碾碎了心中仅存的一丝温情,淡漠道:“我们究竟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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