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俏又沉沉昏睡过去,紧闭了双眼,毫无知觉,就象个还没断奶的小猫崽,就要被严实包裹着转移到另一处清静修养地,这里看起来似乎是不够舒适,远远不能让亲友家人们安心适意!
贾夫人铁了心就决不肯把抱着儿子的重任交付给任何一个人来担当,哪怕是短短一秒!紧顾着不撒手,却忘了计较怀中蜷缩成一团的贾俏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婴孩,一个大小伙子就够重的了,现在还加上那么繁多那么厚重的披盖锦绣,使得她自己不堪重负,力娇难举,气喘吁吁,步伐不稳,更象是一个刚刚学会起步的两三岁小孩子,平衡掌握不易,动作笨拙僵硬,多亏了小翠机灵细心,顶卖力气在旁侧周到照顾,扶着捧着,这才不致几个人一起组团摔倒在地上。
两个人托着贾俏,蹒跚而行,简直就是一大堆会活动的被服棉缎,使得贾闲只落了个空手跟前跟后,满心想要参与其中,却焦急着上下插不进手,还不如马真根本就原地站在那里满眼看着咧歪了嘴只顾白开心。
怎样的一番好景致!大家作成了一长溜欢乐的纵队,有主导有帮衬,在小道龙骨嗷嗷叫喊的声声伴奏下,踩着二四步点,向着光亮门口辗转进发,明媚前途在望,大好前程可期,谁比谁都高兴!
谁肯瞅那谁一眼!
整个队伍身重而心轻,步调看似迟滞缓慢,更胜盈动轻快,欢势离开了卧榻深处,灵活敏捷,闪过颓架,避过散柜,躲过杂溃,不碰碎玉裂瓷,不看残字断画,不顾陈器旧玩,不踩屑铁棱木,不踏片锦寸绫,低头绕过了无用渣滓,仰面绕过了废弃垃圾,踏步绕得过脚下星星血迹!呼吸绕得过鼻中腥腥血气!四顾绕得过眼上悻悻血泪!环听绕得过耳边兴兴血啼!
这就满心是欢喜,别愁不担负,爽身爽思,轻手轻脚,得意适志不知已,如同一伙收获丰盈满载而归的高明窃贼,手拥臂环,肩抗肘抬,捧着扶着,看着顾着,浩浩荡荡,坦坦然然,轻轻松松过了门口关隘,阳光炽热直直照射,光明正大道道烤炆,通途再无碍,偏行错踏,一路向斜径上歪去。
步其所趋,贾闲真的是忘乎所以,瞠目从其后,瞪大了眼睛用力遥托着贾俏一摊繁重,目光所在,何以承受,眨都不敢眨,亦顾亦看,心中踏实,不免展臂从其势,张开了两只手掌用劲虚托着空气一团累赘,晃都不敢晃,亦扶亦捧,身上轻松。
停留在窄小洞口破破烂烂虚设门关稍有驻足,一大片一大片灿烂光明迎面泼洒得他满头满脸,肩膀以下整个身躯仍然处于黑暗势力阴影笼罩,并无多少温和暖意,面庞却热腾腾被阳光无私直催得阵阵发烫,火光渗入眉目深处,双瞳被浸染得白花开金星闪,睁眼成瞎子,完全看不到老婆儿子,空空荡荡挪移迟钝脑子,隐隐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不安的情绪无可抑制,占据了深藏角落驱之不散挥之不去!
错过了什么,忘记了什么?最重要的是贾俏已经安然离去,还有什么旁余枝节需要顾忌考虑?常省常学,总要弄个清楚,贾闲不停地拷问般挖掘内心思绪,步止履停,逆处光明所向,坠身沉地,背违情意所往,愣愣望着贾俏三人行,一路似慢还快,直到形影俱杳,不能相随!
谁可相随不离,恒守不弃,永伴我身?
龙骨小道,不习《南华真经》,未闻庄子丧妻鼓盆而歌,不知秦失亡友三号而吊,遁天倍情噭噭然哭了又哭嚎了又嚎,能有多少眼泪!都经不起滔滔无闸流泄,泪花翻卷,拍打得眼红目赤快要滴血!
伤了就哀嚎,痛了就悲哭,不入修养,不合逍遥,却将满腹哀伤冲散得淡些,满腔悲痛抚慰得轻些,不再那么凝浓难负,如水溺,重重围灌,似山压,重重覆砸!风流不入,光照不至,耳张不能听,目张不能视,鼻张不能闻,口张不能言,连呼吸都困难!
这就作歇,口鼻已开,耳目即张,不凡经历的累年修行带给龙骨远超常人的敏锐感觉,其实早早都应该发现得到,太多的细微玄妙!
谁的脚步蹑蹑!不知不觉从背后转来,毫无顾虑越来越近,肆无忌惮还在靠近!
意冷心灰,懒得理会。
阴晦的心境,只是愤恚懊悔,黯淡得无彩无辉,天灰灰地裂山毁,整个世界都在漫天冷风凄雨中破损崩溃,心都碎了!
心都碎了,还管他是谁不是谁,还有什么东西值得用这一颗破碎伤透的心留恋牵挂!太遥远。
太清晰。耳聪目明有什么用!烦人的声响只是无谓,凡人的智慧看不透,听不明天国命运的教诲,还有没有一瞬来生再供领会!
……不要再来打扰!给我一寸呼吸余地,只想多一刻静静相守。
脚步停住,留驻在近身一尺,再没些踢踏絮烦聒噪扰人,却腆着脸觑着眼猛盯着胡瞅乱看,象只贪食腐肉的肮脏土狼,觊觎覗探!
龙骨正如同一只并没有多少领地意识的幼生小狮子,被侵入者旁若无人的自大傲慢从昏昏沉沉呆呆愣愣中渐渐惊动,虚不设防,尚是心恍惚眼迷茫,麻木疲惫,酸软无力,似醉非醉,半梦半醒,缓缓挺脖抬首,斜目看去。
一张陌生脸庞,浑然不识,全然未见,眉眼含悦嘴角溢笑,惬意,舒心,安然,悠闲!
真开心!龙骨心中猛得一寒,却将满腔柔情冻裂,余愤迸发,散尽懒懒病意,眼就睁圆了!
“小道长……”,贾闲居高临下,身立不屈,乐呵呵,笑兮兮,完全无视两道煞人目光之中蕴含的灼灼炙烤的杀伤力,其无言又无形,自然是无惧又无愧,反而自己迎着找上门去,已旧平和安详,更多了些怜惜同情,和蔼淳淳,关切殷殷:“……请节哀”
好是风凉快活!龙骨怒目欲裂,眼珠鼓得圆圆,更象是另一条脱离了枯木伪装的鳄鱼,脸上湿痕未干,却厌恶非常,见不得假惺惺冷冰冰的鳄鱼眼泪!
小道果真修为不够,不知将伪饰进行到底,装猪可吞虎,却将凶相毕露,鼻子皱皱,唇口颤颤,呲出一口小白牙,恨恨咬得咯咯能作响,这就腾地一下跳了起来,挺身也直立,昂首也不曲,膝盖小腿上上下下及地处拖带而起些片瓷碎玉,棱尖角锐,扎透衣裤,刺破肌肤,咬噬血肉,攀扯不肯松口轻放,碍妨气血,迟滞塞淤,不能顺畅通行,麻木不支,酸痛不止,从脚到退一涌而上,直冲得头也昏眼也花,身子一晃三摇,甩脱了浅针慢刺,瓷角玉棱摔落在地碰撞得叮铛奏响,声声清脆中再次四分五裂,也振动得龙骨自己脚下一软,膝酸腿麻,乏神无力,眩晕不已,不由自主,差一点就也哐当有声再次原地跪倒。
屈膝摇摆,勉强没有倒下,龙骨在恍惚晃荡之中双眸茫然没有焦点,眼光散乱失去视点,隐隐约约也看的见对面贾闲果然悠闲,并没有因为这方咬牙切齿凶狠很模样而憎恶惊惧退缩而去,也不为其根基不稳危颤颤而欢喜庆幸欺身而进,依旧笑吟吟保持和谐面容自逸自得,却举眉以目示意,垂臂以手指地,口张舌摇,唇齿嗫蹑,柔软而冷酷地蠕动,鳄鱼的残忍利吻,再美妙的口型也是吃骨头不吐囫囵皮,恶毒心肠,挤得出些什么风言冷语!
轻轻却好象在说:“你师父没有死!”
龙骨声声耳鸣中如有雷震,吸附精气凝合心神,只汇聚成这么一句莫大希冀:“师父……没有死!”
多么好的消息,真是仙乐赞歌!重度催眠,醉升仙界梦境,引人入胜,龙骨一时呆愣,简简单单几个字,颤抖着在他的脑海轰鸣合奏,一股热血温暖了冰凉心田,愕然激动,欢喜兴奋,雀跃期待,惊惧委屈,诸般感觉纷至沓来,还有什么能够勉强形容这一份火烫的柔软情愫!
然而紧跟缀行的却是更多的怀疑警惕,不可置信!脱罪的接口,避难的谎言,保全的诡计?装可怜,演无辜,发假誓,扮糊涂,谋取同情,虔诚忏悔,保证改过,这些都是小孩子逃脱责罚的天生手段,龙骨自己本身就是个中高手,对于闯祸以后的一切有效的应对方式早已经是了然于心,熟能生巧,游刃有余。
什么时候了还敢这般油嘴滑舌,一脸虚伪的巧言令色!龙骨实是少年,小道却非无知,很快就压伏了心潮翻滚,将神思镇定,稚嫩脸庞更添戾气万丈,纵横不止,憋闷胸腔,点燃焰火千朵,灼烧不已,就象火山爆裂,气火冲天,即将喷发而吞蚀天地!
却被硬生生强行抑止!
期盼一线奇迹!于万难困境之中闪光出现,这一份虚妄执着或许真的能够麻痹负累苦挨的神经紧绷如弦,不至于被过度难受的悲苦击溃断线。
一帧一帧音容相貌言谈举止生动活现,跳跃着突破记忆的定格画面,走马灯似地旋转翻腾在脑海心间,温暖如火,却化冰不开!每一闪每一念都吸会心神如饯,贪眷恋恋不能回夺,就要相携相拥,说好的一路同行!以至于眼花缭乱,碎了心墙高防,理智警觉如何抵得住天般亲情地般厚恩,只管破围而出,汹涌澎湃!
再怎么明知有假,再怎么不容置信,又如何能够忍得住不向着那个亲近熟悉的苍老身躯投去满满眷爱视线!师父啊……
瞬间清醒!拈须微笑,告诉我这些只不过是无聊的取乐逗笑,告诉我捉弄过了些,也只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冰凉的躯体横摆,僵硬的肢节屈弯!苍白的脸庞失色,凝血的唇口惨淡!沉寂的鼻翼无息,紧闭的双目无隙!体温流泄,心脏停跳,呼吸断绝,生机早已远去无际!
龙骨的察觉判断太过敏锐太过迅疾,如何才能无视这些令人绝望凄苦的悲惨发现,也太过于清晰太过直白,来不及反应,坚硬事实铁证累累,容不得回避,荆棘遍体生刺,也只能和血咬牙入目吞咽,棱角尖端冷狠狠划拉柔肠裂裂而断,散作寸寸温情,空耗热度将突突凶狠面面包融,却是点滴未能软化,冷酷到底,绝决正如一吨万载寒冰愣冲冲撞入煎油热血,将短短一晌梦幻痴想冲击得破碎炸裂,无以偷空贪欢,片片尖锐无情如刀锋狠扎,伤了谁的心?栗栗而颤!
赫然看的见!沈逸仙那只肥厚手掌软弱屈服,平摊在地,骨出而肉糜,白的锐利坚硬如石,红的碎扯溃散如泥,形若幽冥鬼爪!其中哪一根手指,骨节森森显露,窃窃难察,细微谨小,却分明……动了!
哪怕就是那么一下,或无!拨动谁的心弦绷曳嗡嗡,震荡不绝!
“这是什么!”
龙骨咬紧牙齿,心绪紊乱,如似触电,雷也犀利,冲击得惝恍迷离,遍体无处不发抖,未经磨练的心不可抑制地陷入了胡思乱想,自责深切,悔痛恨极,无法把视线挪开一寸远离!
这只手!宽厚有力,慈祥温暖,抱裹襁褓,餐饥饮渴,清净矢溺,抚顶绾发,教课授业,十数年来一直伴着他顾着他,牵着他引着他,扶着他助着他,带着他领着他,一路得此而生活而行走而前进,醒目澄心,散发光芒,一直向上,指点着如照耀永生的吉星高挂,飞鸣,翱翔,愈美好,愈崇高!
却负痛,却伤怀!却垂坠,却陨落!
力气已然告竭,困在惊涛骇浪,沉在飓风狂澜,堕入无限凄凉的幽冥深渊,虚空里惨淡无光,看不到立足之地,阴寒的无底冷泉使之僵硬难移,呼号待毙!恐怖的国度里,握得住的只有腐烂生蛆的死亡衰败,灵魂也牺牲,精神也沦丧,心灵已在苦汁中淹没,被辗转拍打,喷唾取乐,化作了抛掷泡沫,没有了垂死挣扎的凄凉落寞,一声救命,半点呼唤,谁能使他复活!
瞎眼了,瞎眼了,手都痉挛!脑子浸了泪,目中全是痛,怎么就看不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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