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一部分地契是有年限的。
尤其是官家的地。
据说,斗门桥下二号铺的地契,始签于洪武五年京城扩建的时候,至今已满四十年。其中,几次转手,到了郑老头这儿,因为一些原因没法续了,官府便要强制把地收回。而地上的房子,就成了不受官府保护的财产。
也就是说,房契也失效了。
守田说:“怎么这么霸道的啊?”
我说:“就是这么霸道。没有官府保护,那想拆就可以随便拆。当然了,一般也不会这么不讲人情,但是,别人家地上,还不是别人说了算。”
狗子也说:“人好心点儿赔你个百八十两,遇到心黑的,管都不管,搞不好还把你的房给霸占咯。因为你没理啊,到官府那儿也说不通。”
守田:“这么说,还是只能把地契拿到手。”
我:“难!”
狗子:“如果是在新安还好,我至少能打听打听竞标的是哪些人。可是在这京城咱一个人都不认识,上哪儿打听去?就算打听到了,人也不认识你,为什么要跟你讲人情?实在没办法啊,这一亏,咱还得咽了。”
我和守田都不说话。
狗子说得没错,这回被人打碎了牙,我们还得吞回肚子里。
这种亏,我们吃得也不少了。
佟小玉:“我这里还有五千两呢,大不了再找一家靠谱的,重头开始咯。嘿嘿,到时候,你们就来给我打工,我就是掌柜的。”
佟小玉乐观的态度,给了我们些许感染。
也是,身无分文都过来了,更何况我们现在还有几百两银子。
至少比最开始的起点要高。
狗子抹了抹脸:“明天再说。我相信,还会有办法的。”
我看到,他愁得都快只剩一条眉毛了。
……
我们再次回到铺子里,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官府来了人,是应天府的一个捕快,我们知道他是来干嘛的,所以也没有太多惧怕。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老头,但老头就不知道是干嘛的了。
捕快:“你们这儿谁管事?”
守田看我,我看狗子,狗子看佟小玉。
佟小玉反应过来,忙迎上去说:“我,我是管事的。”
捕快:“昨天去衙门的就是你吧?你们的情况官府已经弄明白了,但是没办法,帮你们破案是一回事,地契又是一回事。好在,你们运气不错,这次竞标的只有两家,知府大人考虑到你们的情况,所以尽量帮你们安排安排。”
捕快转向老头,说:“这是陆府的陈管家,这次竞标的除了你们就是陆府,大人让你们两家商议商议,能把损失降到最低是最好了。”
守田看我。
我舒了口气。看来这应天府,还是能办事的。
狗子迎上去:“大人贵姓?”
捕快看了狗子两眼:“免贵姓金。”
狗子面怀微笑,很懂事地招呼起来:“那个,我是东家请的掌柜,叫我小赵就行。金捕快,还有陈管家,请坐,咱们慢慢说。守田,泡茶!”
守田白了一眼,取出早上买来的茶叶,用刚刚烧开的水给两位客人泡了茶。这些,都是狗子一大早安排好的,我知道,他为了能拿下这块地,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当然,就算这样,事情能不能成,我们心里都没有底。
我只知道,父亲说,尽人事,顺天命。
该做的都做了,那就听天由命了。
这屋子里家具不多,只有一副茶案和几张凳子,唯一的长桌那晚还被我给劈了。狗子安排金捕快和陈管家坐了上座,然后他和佟小玉就只能坐凳子。而我和守田,则悲催地变成仆人,站在旁边,只能负责给他们倒茶。
一落座,佟小玉就发挥她泼辣的特长,抱怨在京城被骗的事情。
佟小玉:“我不远万里从汉中来到京城,买下一座房子,结果搞成现在这样,怎么跟我爹交待?我不管,你们应天府必须给我个说法!”
金捕快:“佟小姐,这个事……”
狗子:“这个事不能全怪官府,也怪我们太不小心了。”
佟小玉:“那就等破了案,给我一个交待之后,再说房子的事情。否则,谁敢动我的房子,我就告到应天府去;应天府管不了,我就上都察院!”
金捕快:“佟小姐……”
佟小玉:“不就打官司嘛?谁怕谁?”
佟小玉一上来就这么强硬的态度,让金捕快有些为难。
我知道,这是故意在给官府施加压力。是不是狗子教唆的不太清楚,不过,我想,接下来就该是狗子当好好先生,反过来劝佟小玉了。
果然,狗子压了压佟小玉的肩膀。
他说:“小玉,这事儿不能怪官府。咱们先听听陈管家怎么说吧。”
佟小玉哼了一声,坐回去。
这个陈管家,年纪大,但看上去很精干。他开口前,先留意了佟小玉几眼,似乎在猜测佟小玉的身份。如此年纪,不仅能随手扔出上千两买下一间店铺,还口出狂言要上告都察院,换成谁来,怕都不敢小觑。当然,与狗子不同,这不是装出来的,佟小玉是汉中佟家的千金,她的确有这种魄力。
陈管家喝了口茶,说:“这座房子的事情,金捕快也跟我们说过了。我家老爷的意思是,房子我们是不要的,肯定会拆,不会占几位的便宜。然后,这事儿从人情上说不过去,所以老爷决定,私人补偿几位一些银子。”
佟小玉:“赔钱?赔多少?”
陈管家:“不是赔偿,是我家老爷宅心仁厚,送给几位的。”
狗子皱了皱眉。
显然,从陈管家的说话的方式就能看出,这个人精明得难以糊弄。
狗子:“陈管家直说吧。”
陈管家再度抬起茶杯:“一百两。”
佟小玉也再次从凳子上站起来:“一百两?打发乞丐呢?我一千两买的房,一百两就给你们拆了?我佟小玉还不缺这点儿钱,没门!”
狗子有些尴尬:“那个,一百两的确太少了。”
金捕快也开了口,或许因为刚才的压力,不得不为我们争取一些。他腆着脸说:“此事确实为难。但请陆老爷看在知府大人面上,再想想办法。”
陈管家看了金捕快一眼。
很明显,金捕快认为,佟小玉的确有小事化大捅到都察院的本事。
到时,可不知多少人的饭碗要不保了。
然而陈管家还是油盐不进,说:“恐怕没得商量。若是都察院插手,我家老爷也不怕,此事本就是佟小姐不得理,可莫要弄成了笑话。”
佟小玉:“你……”
狗子:“小玉!”
狗子压下佟小玉的怒气,自个儿也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陆府的官家,已经超出了我们的预料,道行极高,而且有恃无恐,明显不是狗子对付得了的。守田看了看我,我也只能无奈地叹气。
我悄悄对守田说:“除了陈管家难对付,还有这家姓陆的,既然能单独拿下官府的竞标,恐怕背景也不简单。这回,我看啊,悬了。”
守田摇头。
狗子无计可施,只能转而问说:“请问陈管家,贵府竞价多少?”
陈管家笑了笑:“老爷说了,无论如何,都要拿下。”
狗子咬牙不语。
陈管家的这句话,分明就是在说:别想打价格仗了,你们打不赢的。
佟小玉回头看我们,露出无助的神情。
……
席间,一片沉默。
金捕快趁我给他倒茶的时候,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便借故离席,掀开门帘去了后院。我与狗子对视了一个眼神,明白意思后,也跟上去。
金捕快在帮我们。
他对我说,这个陆家,其实就是做京城地产生意的,他们拿下这块地,也只是转手租出去,赚其中的差价。所以,如果我们真的想要的话,可以从这个角度去谈,最多吃点亏,让些利润给陆家,重要的是保住了房子。
我说:“还有这种生意?”
金捕快:“陆家有背景,像竞标这种事情,很多都是他们暗箱操作的,也没人敢争。对此,我们官府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我:“真是……那金捕快为何帮我们?”
金捕快:“你们谈崩了,对我可一点好处都没有。”
我点头。
假如佟小玉真的告上了都察院,上面的人查下来,虽说的确是我们理亏,但应天府辖下捅出这种事情,别说一个金捕快,恐怕知府都得下台。
不得不说,这金捕快是个聪明人。
金捕快:“你去给你们那佟小姐说说,不要让大家都为难。况且即便告了上去,其实也讨不得什么好。有时候,吃点儿亏,不见得是坏事。”
我:“明白。”
我心头有些好笑,掀开帘子率先回了大堂。
我笑的是,金捕快对我的态度,不是劝说,反而带着几分恳求。
原本,狗子让佟小玉强硬,而他从中周折,是想软硬兼施继续来一出巧取豪夺的;不想陈管家太难对付,没起到什么用。然而意外的是,佟小玉的强硬,让金捕快陷入担忧,忧虑之中,却又给了我们转折的契机。
结果,还是起作用了。
在我们离开洪泽湖时,那条船上,狗子曾和我说,你既然都想不到明天会发生什么,那还担心个什么劲,况且,你也永远不可能想得到。
此时我深以为然。
之前我跟守田说悬了,是我说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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