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门内出来那人戴着瓦楞帽,正是早上在怡红院向鸨母道喜的男子。那男子面无表情,拱手道“三郎请进,大人有请入内”。说着,他在前引路,傅三走进船舱。里面灯火通明,四壁都点着巨大的蜡烛,中间摆放一大长条桌,空无一人。
烛台模样似曾相识。
男子走过长桌,拉开主桌背后的一副画,抓住案上一铜壶,前后左右摇动了两下,壁画移开,露出一扇大门,门后一楼梯。傅三这次没有犹豫,径直跟着走下去,楼下是一个大厅。厅中墙上、柱上点着火把,明亮如昼。大厅两旁一排黑黝黝的铁炮,在火光照射下,闪着寒光。一门盘口粗大炮配四五门碗口粗小炮,装在跑轮上面,威风凛凛,一直排到船舱的深处。这么整齐、数量这么巨大的侧舷炮队,傅三第一次见,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见炮舱里面挂着不少衣服,心想,自己身上这衣服是海王的,现在又脱下不来,穿着他不知道祸福。戴瓦楞帽的男子走在前面,头也不回,他就顺手拿起一件直身,边走边套了进去。这直身长大,貌似只有红毛那些人才合适,不过套在身上正好盖住了海王的衣服。他心下安定了许多。
两人下到舱底,男子在楼梯后面推开一扇门,正面端坐着五六个人。两名光头、小胡子番客、知府大人,管家站在知府的身后。知府大人抗倭回来,常夸街回衙,傅三认得。坐中还有一位穿着青色道袍的男子,竟是他舅舅郑奇。傅三大吃一惊,正想上前行礼问候。他舅舅坐在凳子上,向傅三点头,示意他不要声张,先去找一个地方先坐下。
站在光头后面的管家见到傅三,走上前来,一把拉开傅三的头巾,露出了他被烧掉一半的头发,嘿嘿冷笑,“我说得没错,果然是你!”
“傅三,你好大胆子,竟敢放火焚烧官府,郑越,你还有什么话说,诱导外甥勾结海寇,放火焚烧官府,这是造反。”郑越是傅三舅舅的名字。管家说是舅舅诱导傅三,貌似还在为傅三开脱,傅三有些不明白管家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他不知道,管家这样层级的人,要做事总是把每个人的背景搞得清清楚楚,那天没有直接抓傅三,也是看着魏副将的面子上,知道这事情如果没有十分把握就算到傅三身上,那霹雳火不会善罢甘休。
看到傅三竟敢当面呵斥郑越,舱中众人有些吃惊,两个光头则哈哈一笑,“郑先生你造反了,要判死罪,三海盟就归我们邱家寨吧,以我邱家三百年海上为威名,也不算辱没了你郑先生。哈哈!”
那个小胡子红毛则是摸着光滑的下巴,面带微笑没有说话。
“谢通,不能对郑先生无礼.傅兄弟敢作敢为,正是年少有为,为国效力的好时机。郑兄,只要你我引导得法,将来贤甥成名立业,应是手到擒来的事”,知府向傅三舅舅拱手道贺。
傅三舅舅忙向知府回礼致谢,“小侄顽劣,还望知府大人多多降罪教诲”。
然后转头厉声对傅三说,“还不赶快把东西拿出来,交还给知府大人”。
郑越见傅三半响没反应,脸色略微缓和,“三儿,海图你拿着也没用,知府大人管辖龙门,一日都无法离图。今图被你带去,龙门难保一方百姓平安。”
傅三向来比较佩服他舅舅,能工巧匠、在广东下过海抓过海盗,从军籍脱身后,还曾经浪游四方,学得一身杂学。尤其是善于做自鸣钟,傅三家书房里面的那架小自鸣钟就是他送的。舅舅的话,他向来不敢违拗,只是今天莫名其妙被人称为盗图贼,竟然连舅舅都认为我偷了海图。而且听邱寨主,知府管家他们说话,舅舅还是三海盟什么帮会的头目。他暗暗吃惊,这个黑廋的舅父,一向是个老实本分的手艺人,人沉稳、话不多,难道他身上真是有这么多秘密?傅三不太相信,但见舅父对他这态度,知道这个当口,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
他转身看了看知府管家,凛然说,“管家老爷,向人家要东西,知府衙门里面总有一个待客之道吧!”
“傅三,你死到临头!偷窃海图,勾结匪类,就是死罪一条。还不赶紧向知府大人认罪求宽大!还想在这里称孤道寡吗?”那位邱家光头海盗拖着长长的广东口音,在旁边故意咋咋呼呼,装腔作势。
傅三冷笑,“既然我已经死到临头,还需要那海图做什么,贤兄尽管从我身上拿去!”说着他向知府和舅舅行了一个礼,转身在一张空位上坐了下来。光头被傅三抢白,脸色微变,起身运劲去拍傅三的脑袋。傅三身体微一侧,光头的手掌拍在了傅三的肩膀上,一声惨叫。众人都觉得惊讶,只见他手上满是针刺。傅三也觉诧异,海王这衣服不简单,肩上十三朵郁金香的纹绣暗藏着玄机。
海王在哪,呆会看到这身衣服会如何,傅三心下忐忑不安。但是这身衣服确确实实帮了他很多次了,不管怎么样,等下海王如何降罪,自己都要接受。
另外一位光头,见同伴受伤,拿刀冲上来。
两人夹击傅三,郑越没有起身相助。傅三武艺学得杂多,但不高明,刚开始如伏虎、如擒龙颇有架势,后又是劈空掌,在山海盟学的,架式吓人。光头的同伴见状,凝神对待,傅三暗中叫苦,让对手轻敌或者自己还有机会,现在几招过后就左支右绌,对方刀法带着掌力,形成巨大气墙,压得傅三无法呼吸,眼见成刀下冤魂。
傅三大骂:“什么邱家三百年威名,原来是一窝目不识丁的泥鳅。看我傅三今天怎么样斩下你们这两个泥鳅头,拿去喂鸡,鸡不吃,就踩烂它。”邱家兄弟武艺并不高,但是两人合作的章法还是很严谨的,不是傅三能够抵挡得住。
他们听到傅三在骂他们,毫不理会,该出腿就出腿,该打拳还是打拳,步步紧逼。要不是忌惮傅三身上的刺,还有傅三有些奇特的身法和手法,傅三早被他们的邱家大刀砍成四段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学会了这些身法和手法,从海王宫中出来之后,一遇到打架,就觉得自己的手和脚上 用力跟过去有些异样,难道是浴池里面水,还是酒,他想不明白。傅三是随遇而安的人,既然想不通,也就放过了。反正多了一技能,并不是什么坏事,就懒得去想下去了。他这样的性格,导致他对“三十六技”的掌握慢了许多,甚至差点失去了学下去的机会,这是后话。
邱家见傅三步法和手法有些奇特,但很快就掌握了它的规律。这个楞头青,会在平常几个难以移动方向移动,看似无法转弯的地方转弯,但也就是几个方向,看来没有练熟。刚才知府管家在外面经过几十招,大致摸清了,他一人就可以封住他的退路,现在他们兄弟两人合上,傅三回旋之地很小了。
十招过后,傅三很快就不敌了,骂人又不管用。邱家兄弟貌似还很受用,在岛上生活了三百年,他们对羞耻的定义似乎跟别人不太一样。傅三最后朝着舅舅那边望了一眼,只见郑越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身上看,似乎对他身上某些东西感兴趣,而对他本人却丝毫没有在心。傅三趁着一个空隙,他飞身扑到邱家矮个身上,这是同归于尽的架势,他想在被砍成四段之前,用自己的衣服刺伤到其中一位。
忽然一高大的影子一闪而过,好似是大鸟掠影。三人的刀被架开,小胡子大西国人手扶刀鞘,站在他们中间。从拔刀、出刀到收刀,就在一瞬间。
好一记大西刀法,管家一声喝赞,光头们知是不敌,往后退了两步,相互侧靠。
“朋友们,知府大人今天邀请我们来,是谈合作的,我们敌人是东海涂匪。在这里动刀打架不好,坏了我们的和气。”大西国小胡子拿着刀敲打着板壁,官话有一些生硬。
“普力旺,你个贼毛,没有海图打个屁仗。龙门到东屿岛大大小小三百六十个岛,没有图你到哪找人去。外面你可以说不去,龙门湾海底下也全是牛鬼蛇神,两步就是暗礁,转弯两尺是浅滩,没有图,你把船开进去送死!“
光头骂普力旺贼毛,另一个光头怕他快速报复,提刀上前助人,他冷静地看着晋力旺:“普司令,现在龙门已经被涂匪围攻,烧了大个城,你这巨炮船还不是呆在这,没有任何作用。”两位光头背倚着半壁,双刀向前指着大西国的普力旺。
龙门被围攻了!刚才西天发白,原来是战火。
傅三担心二老安危,赶紧上前拉住郑越衣襟:“舅舅,龙门遭火劫,两位老大人怎么办,土匪哪里的上岸的?舅舅有无消息,官军有无派兵。“
傅三这时已经想到,下午黑森林里看到的大批扎甲军应不是官军了,他们就是乘着大船而来的海盗。海盗军队竟有如此威仪,傅三不禁极为羡慕。以前海盗都是渔民、商贩,大家凑钱一块出海买卖,船如不幸被官府收缴,他们就上岸,找岸上朋友接济,还掉出海借得债。如果岸上朋友也被抓了,他们就哄抢城池,打劫富裕州县的府库。打仗基本是一哄而上,最多带几个东洋浪人和大西国剑士,输赢主要靠的是勇气运气。
郑越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傅三没有说话,拍的时候,傅三可以感觉到用力很均匀,触到衣服的时候立刻收回,点到即止,他舅舅应是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衣服的异样。
傅三非常着急,请求舅舅给他一艘船,让他赶回龙门去。郑越正色道:“你不用担心,这些事都在我身上。三儿,海图在你那,拿出来。知府大人在这,指挥这艘皮崔特号进去,海贼死无葬身之地。你父母不用你丝毫挂虑。”
郑越目光慈和地看着他。
傅三说:“舅舅,我不知道从何说起,外甥自小很多事情不明了,都是舅舅您的教诲。今天海上风大,我吹了风,头有些晕,想不明白很多事,舅舅你们今天究竟?究竟为什么说我拿了海图。”
“三儿,你是看着长大的,龙门全城百姓的安危都在这张图上。你心地宽厚,舅舅是知道的,不会因一念之差,误了大事”。
光头兄弟上前嚷道:“郑越,今日你不要借口护短,乘机独吞海图,问问你外甥他里面那套衣饰哪里来的。”
从出了海王地宫,碰见的人都对他的衣服很感兴趣。傅三是怕海王看到不好看,现在既然已经被人识破,他也就不遮掩了。他脱下外面的那套直身,露出里面金字塔加海上雄狮纹绣的大红袍。郑越看到这身衣服,目光明亮如灯,死死地照在他外甥身上。普力旺则是若有所思,站在旁边看。
知府先是呵呵一笑,但很快忍住。傅三看到气氛不对劲,舅舅的眼睛里面凶光毕露,不知道为何原因。他想,既然是这样,你们都不相信我,为了我舅舅,我就继续脱下去。傅三刚脱下,全身痛痒又上身了。他心中着慌,但还是强力忍住,光着身子,拿起衣服猛抖了两下。
只叫,啪嗒一声,有物声落在地面。
有人哈哈大笑,几个黑影强力抢上。郑越技高一筹,将铁盒拿在手上。
“三儿,海图既已拿到,百姓有救了,私藏海图,既往不咎。你下去吧,我会安排人传饭,看你应该是饿了。“说着,郑越转身将铁盒献到知府面前。
知府看着铁盒,黑到泛白,心下明白,脸上不动声色。连忙拱手向郑越表示感谢,“龙门百姓一城保全,全赖郑先生保护。我必将行文叶巡抚大人,题奏圣上下旨表彰先生功德”,众人同声组合。邱家兄弟现在不较劲了,也在旁边祝贺。
傅三则是目瞪口,盯着地上另一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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