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一个人反抗是还存有希望。
当彻底绝望的时候,便连反抗的想法都再不会有了。
阿凉被囚禁在徐家的后院中,她抗衡不了徐舟,也没有办法逃离这样的命运。她在意的人都因为她死了,从此再没剩下什么,这世上旁人再多,都与她无关。
而唯一与她有关的,大抵也只剩下徐舟一人。
她在那年元宵细雨中与他初遇,也曾心动于那个一身松竹香的青衣少年。那少年那般风姿,眼底落了漫天星辰,一笑就如朗月入怀,他撑伞站在细雨中,一身的光风霁月,于是她见了一眼便忍不住心生欢喜。
可是到了后来阿凉才知道,星辰是假,朗月是假,修竹青松都是假,光风霁月也是假。他是彻头彻尾的疯子,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她曾听旁人说起爱之一字,是那样美好的东西。人们对自己所爱之人珍之重之,小心翼翼,怕惊怕扰,愿其欢喜愿其安好。
可徐舟的爱是深渊是沼泽,是拖着别人与他共同沉没,是伤人伤己也不放手,是强取豪夺与一切丑陋,是傲慢轻视与居高临下的占有。他所看上的就必须属于他,得不到宁可毁掉。就算双方都遍体鳞伤,他宁愿抱着所谓的爱人死,也不会放对方独活。
自他生来就无人告诉过他什么叫爱,他的一切都是在与弟弟妹妹的抢夺中得来,他的父亲冷眼看着子女厮杀至你死我活,只有一个人是最后赢家,赢得的是徐家之中至高的地位与所有人的性命。
胜者万人之上,败者则步入死亡。
像是一种宿命轮回,或者不成文的传统,徐家的家主传递代代如此。也没人觉得这种做法有什么不对,反倒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挑选出家主子女中最为强大的一个,才能保徐家长盛不衰。
所谓传承了无数年的、古老而尊贵的临祁徐家,原来不过是用锦绣装扮的一个容器。里面无数蛊虫厮杀吞噬,最后活下来的那一只已是凶虐成性满身剧毒,披上人皮再走回人世之中。
徐舟从那容器中走了出来,他是徐家这一代最出色的俊杰,是这一代最毒的蛊。
阿凉爱过他也畏惧过他,恨过他也怜悯过他。到最后一切归于沉寂,阿凉闭着眼承受一切,不愿给予任何反应,甚至不愿再看他一眼。
她到如今一无所有,不再求死,却也不再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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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几年过去,阿凉始终留在徐家,始终属于徐舟,却也始终不爱他。
徐舟抱着她时眼中永远是近乎疯狂的爱意,几乎如实质一般流淌出来。他抱着她就像守财奴抱着自己最后的珍宝,到死亡都不会放开。
谁会在意珍宝的心情?他只要她仍归属于他,永远归属于他。
阿凉不做任何反抗,她逆来顺受,却不想再见那身人皮。
她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自然也不会有徐舟。徐舟有时候恼火起来也对她发火,她永远毫无反应。等到之后徐舟冷静下来,看着一片狼藉后悔不已,又会抱着她哄劝安慰和道歉,又问她为什么不肯爱他,她依然睁着眼不动不言,像一尊精美却没有生命的人偶。
可她什么都看着,什么都知道。
她看着徐舟演一出独角戏,自己都被自己的爱情与执着感动。
她看着徐家的下人来来往往,望着她的目光里满是轻视与鄙夷,仿佛让她这样的山野之女登堂入室都算是徐家的耻辱。
阿凉垂着眼面无表情,心里却只觉得好笑。她出生再如何低贱也是个人,而这古老家族中所有人都是扭曲模样,不过是早晚会被对方吞噬的毒物蛊虫,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来瞧不起她了?
几年之后徐舟登上家主之位,同年宋家那位大小姐十里红妆嫁进了徐家,成了徐家的家主夫人。可洞房花烛夜时徐舟丢下他的正妻来寻她,似乎是对于这场婚事的歉疚,又似乎是对她毫无反应的愤恨,天明之时他终究得回到他的妻子身边去,走之前他带走了她的白玉铃兰花。她依然没有反抗,那种隐约的悲哀情绪都太过浅淡,以至于像是错觉。
她被关进徐家也有几年光阴,所以也早就从徐舟口中听说了关于当初那婚书的真相。他其实并没有找到她的亲生父母,只不过徐家想让她是谁家的孩子,她自然只能是谁家的孩子,也没有哪家会拒绝一个能嫁入徐家的女儿。所以这她自小带着的玉饰也确实是她生父生母所留给她的唯一东西,是到了这时候依然属于她的最后的死物。
她所在意的人尽数死于徐家人之手,她所在意的东西也终于都被徐舟夺走。
至此她终于一无所有。
不知道几天后,那位宋家的大小姐找上了门来。
那个还未完全脱去少女时代的稚气的年轻姑娘逆光站在她面前,面上的神情是强撑出来的盛气凌人与骄傲,眼底却藏着悲哀怨恨与羡慕。
阿凉的心情一时难以言说,到最后只剩下了一点浅淡的怜悯与同情。
那是个她很久不曾见过的、能称之为正常的人啊,甚至只是个还有些天真单纯的小女孩而已。
如今她闯入了这个全是疯子的后院中,以为自己所嫁良人,还对自己的丈夫怀有爱意与期待,不知道她最终能够撑多久呢?
她的结局,是被蛊虫吃得尸骨无存,还是被同化成一样的疯子?
她没有猜错。
几年后,徐夫人又来了一次,仿佛大病初愈模样,苍白消瘦,眼底含着水光。她的大部分情绪也已经被磨平了,望着她时只剩下了根深蒂固的恐惧与藏得很深的同病相怜。
第二日,她便吊死在了自己的屋内。
这个阿凉始终不记得名字的女人的死并没有惊动太多人,徐舟如今后院的人也不少,随便就提了一个上来,成了新的家主夫人。
——这些年徐舟不断的带人回来,“最爱”的却还是她。他总会与她说哪个女子与她眼睛有些相似,哪个女子又笑起来像她。他在那些人身上寻找她的影子,心情好时找到了便给她们宠爱与地位,心情不好时便将之视为拙劣的模仿,最后总要有人用性命祭奠他的怒火。
于是大部分刚刚来到徐家的女子都羡慕她甚至嫉妒她,觉得她得到了徐舟最深的爱。
多可笑,羡慕一个出生比所有人都低、一点文化都没有的村女,羡慕一个被关起来一无所有的囚徒,羡慕一尊摆在室内的花瓶。
这徐家之中发生的一桩桩一幕幕,都是荒诞可笑的滑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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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样平静无波地过下去,直到有一天,阿凉怀了孕。
她却感觉自己脑海中有一根弦绷紧了。
她护着自己的肚子,仿佛也能感受到另一颗心脏的频率。某种被她丢弃许多年的感情蔓延生长,名为爱。
她爱着自己的孩子,盼着他过得好,不受苦不受累,平平安安过一生。
可这个孩子,真的能平安一生吗?
他身上流着徐舟的血,出生在徐家这锦绣绫罗铺就的修罗场,生来便注定要与兄弟姐妹争夺,要么死在那般残忍的斗争中,要么被环境同化成与父亲一样的疯子。
她怎么忍心自己的孩子过这样的日子?
这样的人生,还不如死了。
与其将他留下来,让他在徐家挣扎,倒不如放手,就当从未有过这段母子缘分。
阿凉流着泪,狠命撞向了床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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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依然活着。
他的生命力实在太过顽强,徐舟也坚持要保住他——他似乎将这孩子看做了阿凉爱他的证明,保住这个孩子就是证明了阿凉对他的爱——于是那漫长的十个月成了他们两人斗智斗勇的过程。阿凉往死里糟蹋自己的身体,想要弄死自己的孩子,徐舟则竭尽所能地寻找一切大夫与药材,要保住那个脆弱的生命,更要保住阿凉。
到后来这几乎成了阿凉近乎疯魔的执念。她要杀了他,才能够保护他。
她撞过尖锐的物品,用锁着她的铁链勒自己的肚子,摔下门前的台阶,绝食,捶打,甚至有一次还让她找到了毒.药,一遍遍祈求自己腹中的孩子死去。
这段记忆颠倒错乱,夹杂狂乱的画面与毫无意义的线条,这种情绪随着共情反噬到了施术者身上,嘈杂声音硬生生灌入大脑,姜沅芷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
一双手捂住了她的耳朵,温度将她的神志唤回。
容煊抿着唇看着她,神情里带着担忧。
姜沅芷勉强笑了笑,在那汹涌而来的混乱情绪中稳住了自己的心神。
破碎颠倒的记忆还在不断涌来。
她最终还是失败了。
她没能杀了他。
她没有能力保护他。
在孩子出生的那一天,最后一根弦断了,阿凉的思绪就此碎成了无数碎片,再也拼凑不回来。
她彻底疯了,沉溺于年幼时的记忆,将一切悲伤都遗忘。忘掉她爱过恨过的人,也忘掉她拼死想杀想保护的对象。
之后的记忆,便只剩下了零星模糊片段。
两个长得极为相像的孩子从窗边探出头来望着她、长大些的孪生子被兄弟们推攘欺辱,慢慢的记忆碎片中只剩下了一个孩子,另一个再不见了踪影。
那孩子带着几分羞怯几分赧然地冲她笑,笑容神似那年元宵细雨中的少年。阿凉自己的尖叫声划破平静,那孩子被吓了一跳,又被匆匆赶来的徐舟狠狠甩到一边,半晌都没有爬起来。
母亲是个疯子,护不住他,也不打算护他。父亲则将他视作害得爱人发疯的罪魁祸首,视而不见都算是好的态度。他还在娘胎中时被折腾的太厉害,先天不足,常年疾病缠身,修炼天赋更是差得惊人……徐家人个个擅长爬高踩低,他成了谁都能踩一脚的人,身为家主之子,过得比下人都不如。
他好像随时都会死在徐家,却偏偏就这么奇迹般地一直活了下来。几年之后,又有一个女童身影出现。
那女童与当初上吊的徐夫人眉眼间长得有些相像,姜沅芷也认出了这张脸。
是宋亦。
宋亦挡在那个温和怯懦的孩子面前,拉着他走到了徐舟身前。这个男人在此时仿佛才从他眼角眉梢看出与自己爱人颇为相似的影子,居然又起了爱屋及乌之心。
他将那孩子带到他的疯子母亲面前,终于给这快十岁的男孩起了个名字。
徐步。
徐步排行第四,下一个出生的男孩则是徐家五少爷,那个从阿凉回忆中看大约是徐步孪生兄弟的另一个孩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他没有名字,没有排行,父亲不在乎他,母亲不记得他,徐步总是羞怯温和地笑着,从未提起过自己的同胞兄弟。
没有人记得他。
他是不存在之人。
之后的记忆越发破碎,转眼又是不知多少年过去,停留的下一个画面是徐步忽然来看自己的母亲,低声说了些什么话,之后转身离开。
阿凉的记忆太乱了,一片嘈杂声中姜沅芷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唯一听得清晰的,是他走之前最后一句话。
他说,阿娘,我走了。
像是某种诀别。
可母亲只是愣愣地看着他,她不认得他是谁。
不知多久后的记忆中,有人推开门,滑了进来。
似乎是徐步,却坐了一架轮椅。轮子碾过草丛,那声音使人心烦意乱。
徐步就这么滑到了阿凉面前,望了她好一会儿,忽然一笑。
那一笑与他以往模样都不同,不是温和羞怯的,而是带了一点艳与一点杀气。若说原本的徐步是春日映照溪水之上的一抹温柔月光,如今的他就是冰凉剑锋之上的一点殷红血迹。
姜沅芷想起当初宋亦提到的恶鬼还魂的说法,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徐步一笑,轻声说,阿娘,好久不见。
他说话的声音像是剑光刺破迷雾,清晰传入耳中。徐步顿了顿,又说,我们都还活着,其余人却都死了。
一瞬间醍醐灌顶,姜沅芷明白了眼前人到底是谁。
血洗了徐家的,那个“徐步”。
或者说,阿凉那个消失了的孩子,万古初代宗主,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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