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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灭》第十回 沙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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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一直在下,东北风也一直在刮。狂风卷集着雪片,肆无忌惮的扑打着山石、树木、院墙、窗棂,也扑打着南宫忧的心旌。

四下里是一片凌乱不堪的响声,然而他吹奏出的笛音却依旧穿破那卷集着飞雪的东风,直送入那修竹掩映着的绣阁内,再缓缓的渗入天际……

他不喜欢这反常的东北风。

虽然太阳每天都从东边升起,可是,冬日里应该刮的风是西北风。天行有常,本应如何,便该如何。一切的反常,他都想灭掉!

凭借他自己这一身也许不算很高明的本事,灭掉!

他跳上马背,往西郊驰去,打算继续循山僻小路往南而去福建兴化。

他甚至都不曾穿过苏堤,回到他白沙泉畔的家中住上一夜。

然而很快,他就禁不住开始在心中喃喃的骂起来。

他身后显然跟上了三五骑马,前方山道正中也堵着两骑马。

“南宫忧,你可好找啊!”一个声音从前方传来。这声音冷淡中夹带着几分无法抑制的欣喜,显然这一干人已打定了主意,今夜便要在这杭州城的西郊把他给收拾了。

这声音南宫忧并不陌生,正是那与他有杀妹之仇的许伯菁。

“许大小姐,让路!”南宫忧已经无心跟她客套了。

然而他话音刚落,立刻发觉又有七八骑马前前后后的围将拢来。他粗粗数了数,今番围攻他的共有十四人,一个是许伯菁,一个是虚谷真人,许伯菁带着五个从人,虚谷带着两个从人,另外五人腰间都悬着形制一般的玉佩,自然都是“凭海帮”的帮众了。

南宫忧已经无暇跟他们多话了,他依旧打算捡软柿子捏,当下双腿一磕马镫,座下马豁啦啦的朝许伯菁直撞过去。

许伯菁一声清叱,催马迎上前来,手中的凤头杖朝南宫忧前胸点去。南宫忧侧身让过,劈手夺过身旁一个从人手中的长剑,唰唰唰的朝许伯菁连攻七剑。他深知骑在马上交手不宜使软剑,因此才夺下了一口钢剑。

当下二人骑在马上连走了十余招,南宫忧不愿缠斗,虚晃一剑,左手却向她撒出一大把飞蝗石。不料霎时间,他忽然感觉身后一股力道排山倒海般的从半空压将下来。

他心头蓦的一凛,情知若被这力道击中,纵然不死,也得重伤三二个月起不来床。当下他慌忙一个镫里藏身,翻身藏到马腹底下。而那匹马可就遭了殃,一声惨嘶过后,当即扑倒在地,七窍内鲜血迸了满地。南宫忧料想这发力之人定是虚谷,赶忙翻身跃起,将许伯菁一个从人揪下马来,飞身上鞍。然而还没等他坐稳,那股力道又朝他当胸扑过来。

他慌忙一个旱地拔葱,躲开那股力道,脚踝兀自被那力道边缘扫中,火辣辣的疼。他一声清叱,挺起手中钢剑,凌空照虚谷当胸刺了下去。

这一刺凝聚了他浑身九成功力,剑刃破空,哧哧作响,震得刃口左近的雪片也朝四周飞迸开去。他这一剑不求伤人,只求逼退虚谷,以便脱身。虽然他瞧见两个凭海帮的帮众和两个许伯菁的从人都拉弓搭箭对准了他,可他深知虚谷尚在战团之中,他们投鼠忌器,决计不敢贸然放箭。

虚谷立在雪地之中,袍袖一扬,他本拟将南宫忧的剑锋荡开,可万万没有想到他手臂这一扬出,剑锋竟只偏移了三二寸,此刻再要拔剑抵挡,无论如何也来不及,只得双足发力,在雪地上一点,身躯飘然后退了三五丈远。

把虚谷逼退,南宫忧已然得手,当下纵身跃起,凌空一旋,试图骑上适才那匹空马,却不料许伯菁的长杖当胸横扫过来,他立剑一封,扭身落地,刹那间,许伯菁的长杖朝他连攻五招。南宫忧左手往腰间一探,想抽出软剑逼退许伯菁,不料却闻得身后哧哧几声风响,竟有四枝羽箭朝他射来。

此时他软剑已然拔在手中,只觉左肩和右腿一阵刺痛,已是中了两箭。虽然夜黑风高,有两箭射空,还是有两箭扎扎实实的钉在了他的身上。霎时间,他心头涌起一股狂怒,右手中钢剑逼住许伯菁的长杖,左手中软剑下意识的往前一送,哧的捅入了她的腹内。

当下他也顾不得是不是又杀了人,一脚踢开许伯菁,双剑齐挥,逼退两个堵上前来的从人,纵身跃上一骑空马。身后又一股力道扫来,他侧身闪过,也不管左肩头钉着的羽箭竟被那股力道推得从前边穿了出来,只顾冒着风雪打马狂奔。

一天一夜的狂奔,水米未进,座下马咴咴几声哀鸣,倒毙在雪地上。

南宫忧也从鞍上翻落下来,侧身躺在雪地上,不住的喘着粗气。

左肩和右腿伤口处的鲜血已然凝固,但还是火辣辣的疼,羽箭依然插在肌肤之中,没有拔出。他身上带有金创药,可是浑身从头到脚,无一处地方不是疲惫不堪,而今一旦倒在雪地上,便无论如何也不想动弹了。

天已然蒙蒙亮了,大雪也渐渐停了下来。灰蓝色的天幕冷冷的瞧着雪地上躺着的这个青年,仿佛在静静的等着看他接下来将做出什么样的举动一般。

可是他委实不想再动一动了,他觉得很累,身累,心更累。他甚至觉得,就这样冻死饿死在雪地当中,倒也就一了百了了。

迷茫中,他的心又幽幽的飘到了杭州城玉皇山脚的“三友斋”。

虽然她早已嫁作人妇,可是他心中对她的思念、对她的牵挂,又何曾有一日稍减过!他深信不疑,她也一直思念着他、牵挂着他。软剑、竹笛、还有胸前那金黄的琥珀吊坠,难道不都是她的心么!不都是她思念着他、牵挂着他的心么!

“你不准死在我前面!不准!不然,我就跟着你一起去!”

一想到她曾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南宫忧忽然挣扎着坐起了身来!

他决不能死在她前面!因为,他不准她跟着他一起去!他要她好好的活着!

他长吐了一口气,咬紧牙关,忍着疼痛,将伤口的羽箭拔出,敷上金创药,用纱布将伤口牢牢裹定,掰下一条树棍当拐杖,深一脚浅一脚的继续往南行去。

他把软剑捅进了许伯菁的腹内,也不知她是否就此死去。不过,事情既已做出,再去回想也没什么用了。眼下,他须得尽快赶往兴化,他的义弟在那里,他不能袖手旁观!至于斗迁和龙霜儿,虽然也许这一干武人会去南京找他们的麻烦,但是他们有锦衣卫保护,谅来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把这些事情的头绪理清,南宫忧登时精神一振,肩头和腿上的伤口仿佛也没有刚才那样疼了。

这般的行了三五日,伤口渐渐愈合,想来离松江已远,那一干武人也未见得就敢搜寻到此处来,南宫忧便上了大路,在市镇上寻大客栈细细梳洗一番,又买了一身新衣和一匹脚力,循着官道,继续昂首南行。

于路又行几日,便到了福建省境。此处倒是无雪,但东北风卷夹着冷雨,连日下个不住。这雨既非细雨,又非倾盆,却如同一茶盏一茶盏的往下泼一般,扭扭捏捏的好生不痛快。

前方不远便是福州府城,南宫忧本拟进城寻间大客栈洗个澡,然而离北城门尚有三二里远,官道上的人忽然多了起来。有惶惶不安往来打听讯息的,有扛着箱笼、推着车子往北而行的,有一队队顶盔贯甲、携铳配刀往南而去的官军,甚至还夹杂着些蓬头垢面的难民和浑身血污的败兵。看来兴化府的战端已然开启了。

南宫忧心下不由得焦急起来。他担心兴化的战况,担心倭寇是不是太多、官军能否抵敌得住,而他更担心的,还是常笑尘和凌羽然的安危。

当下他也顾不得进城盥沐,在官道旁的茶摊吃了些点心,便继续策马往南疾驰。

越过福州府城,难民和败兵在人丛中便越来越多了,往往成群结队,一伙接一伙的往北溃散,满目望去,映入眼帘的仿佛全都是泥浆、烟尘、残盔、破甲,还有沾满了血污的纱布和战袍,官道旁兀自弃下了不少各色兵刃。南宫忧怕在战阵上软剑不趁手,便在道旁捡了一条铁枪,还意外的捡了一口倭人的“打刀”。

又行了三二日,他的马被一个军官拿着三眼铳给“征用”了。瞧那光景,这军官多半是从战场上败退下来的,他不抢兵刃,只抢脚力,多半是为了逃命逃得快些个。好在此处离兴化府城已然不远,兼之那军官又拿着三眼铳,南宫忧便二话不说,把马给了他。

一个时辰后,兴化府的城墙映入了南宫忧的眼帘。

就在那一刹那间,他惊呆了。

一柱一柱冲天而起的黑烟将那原本就灰蒙蒙的天穹玷污得越发晦黯。城郊一周遭的民房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截截断壁颓垣和暗红色的火光。城头上、城壕里、地面上,尸首仿佛七零八落的芦柴堆,倒伏得到处都是。尸首中,十之五六皆是身着号衣的中国官军;十之二三是百姓模样的中国人,也许有安分良民,也许有跟着倭寇一起杀进来的中国乱民和海盗;只有十之一二才是身着倭服的倭人。城外立着无数个寨栅,星星点点,一直延伸到海边。每个寨栅前都挑着一面青旗,旗上绣着一个黑色的圆环,圆环内则是两片树叶不像树叶、竹笋不像竹笋的图样。举目望去,城外的寨栅以及北城、东城的城头皆是这怪模怪样的青旗,随着那一阵猛似一阵的东北风,肆无忌惮的手舞足蹈着。

然而,西城的城头却还竖立着一面烈火一般的红旗,旗上那斗大的“明”字虽然悲愤而又无奈的瞧着那些怪模怪样的青旗,却始终没有丝毫退却的迹象。而在西城外三五里处的一个寨栅前,也立着一杆同样的红旗。

南宫忧禁不住皱了皱眉头。看起来,倭寇至少已把兴化府城攻克了一半,坚守在城头上的那支官军,终究会被击退;而驻扎在城外的官军也多半无法将府城克复。若无援军到来,这兴化府城恐怕将就此落入倭寇的手中。

眼看着败局已定,他几乎不敢去想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眼下,他牵挂的,只是常笑尘和凌羽然的安危。如若他们有个什么好歹,即使拼了自己这条命,他也得把这支倭寇的主将杀掉方才甘心。

想到这里,他长长吐了一口气,拔步往城外那寨栅走去。

然而他才行了不过三五丈远,却见那寨栅的辕门两边分开,一彪马军从寨内驰出,拉着一辆平板车,往东而去。无移时,五骑马从队列中驰出,朝南宫忧奔来。当先的马军扬声喊道:“兀那汉子,你是什么人?军营重地,快快止步!不然就放箭啦!”说着话,身后四个马军一齐拈弓搭箭,对准了南宫忧。

南宫忧见状,连忙停住脚步,双手高举,示意他无意与官军为敌,随即高声喊道:

“官军大哥,请问营中可有一位常笑尘常公子吗?”

他内力深湛,这话音传将出去,休说那一彪马军,便是城头和寨栅里的人,也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不料他话音刚落,那彪马军领头的军官蓦的勒住马,将手一扬,示意队列暂停,随即拨转马头,朝南宫忧飞驰而来。随着那豁啦啦的马蹄声,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也传入了南宫忧的耳鼓:

“南宫忧——你也来啦!”

这声音是那么的悦耳、那么的熟悉,不是凌羽然却是谁!

霎时间,南宫忧心头不禁大喜过望,纵身几个起落,跃到那骑马跟前。凌羽然勒住马,跳下鞍来,伸手在南宫忧肩头捶了一记,同样大喜过望的说道:

“你还知道来呀!”

然而她的面庞随即便蒙上了一层灰色:

“你来了,也没什么用了。”

“援兵不到,兴化迟早得完,是不是?”

“已经完了……”凌羽然说着,禁不住长叹了一声。她原本圆润俏丽的面庞两颊已微微削了下去,铁盔掩映着略略泛黑的眼眶,虽更添了几分英气,却也多了些许的憔悴。

“笑尘呢?他还好么?”

“他啊……”凌羽然微微撇了撇嘴,“要不是他坚持留下来啊,我早走人啦!”

说着话,她扭头冲身畔一个马军吩咐道:“李飞,你带这位南宫公子到我帐中歇息。南宫,”她又转向南宫忧,歉意的说道,“我得先把这车饭食送到城上去,一会儿回来再细谈,啊!”

“不要紧,你先忙!”

“千户,撤吧!还不撤,我们的弟兄可就真的全完了!”李飞领着南宫忧走进寨栅,绕过几座营盘,来到了一顶大帐跟前。他本想进去通报,却听到帐内有人在禀事,便停住了脚步。

“撤,是要撤的。”这沉静的声音刚一传入南宫忧的耳鼓,他心头不禁略略一惊,难道常笑尘居然成了这里的千户?不过,他既是功臣之后,伯父又是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当此战时,给他授一个千户的职衔也并不奇怪。

“不过,”南宫忧一边想着,一边听那沉静的声音继续说道,“今日不能撤,得辛苦弟兄们再坚守几天……”

“千户!我不是贪生怕死的人!”那禀事人的声音显得焦急起来,“可是,战端一开,还没接仗,平海卫的指挥使就带着他的人跑得没了影!莆禧所的千户打了不到一个时辰,也跑了!还把铳炮卷走了一大半!府里七个巡检司,倒跑了五个巡检!这仗还打他妈个鸟啊!”那禀事人越说越愤懑,说到最后,只听得哗啦一声响,当是那人把身上披着的甲胄全都卸了下来,扔到了地上。

“其实,我不该跟千户发脾气。”顷刻,又听得一阵响动,想是那人又把甲胄拾了起来,“我知道千户本是锦衣卫的人,如今却在这里协防,我……我只是太看不过那些临阵脱逃的人了……”

“很对不起弟兄们……”常笑尘又沉沉的发话了,“请赵巡检放心,笑尘决不是那等货色!”

“我当然知道!千户,我赵一鸣也不是泥捏的!千户说撤,能保全弟兄们的性命,当然好;千户如果不撤,我赵一鸣就去黄泉路上给千户打先锋!”

“赵巡检,你言重了。笑尘一定让你们平平安安的撤下去。”

“一鸣告退了。”说着话,大帐的帘幕被掀开了,一个精悍的男子手臂上挽着甲胄走了出来,瞧见李飞,二人互施了一礼。

“千户,”俟赵一鸣走远,李飞迈入大帐,向常笑尘通报道,“南宫公子来了。”

霎时间,南宫忧只感觉一阵疾风从帐内扑将出来,一个铁盔扑啦的从帐内被踢了出来,衣甲不整的常笑尘立时映入了他的眼帘。他身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战袍,锁子甲一半穿入了一只手臂,另一半却披散在身后;腰带上斜插着一支三眼铳,腰间悬着的革囊却一晃一晃,里面盛着的铁子散了一地。

“你还知道来呀!”南宫忧的肩头又被捶了一记。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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