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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灭》第十一回 红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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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干三杯!”大帐内,三人团桌而坐,桌上却只摆着一碟青菜、一碗冬笋炒腊肉、一碗酸萝卜丁和一小坛白酒。南宫忧和常笑尘久别重逢,虽则战事不利,心里却也说不出的高兴,当下二人连干了三杯酒;凌羽然平素极少饮酒,今日也陪着饮了一杯。

“笑尘,”干过酒,南宫忧面色不由得凝重起来,“如今这情形……你打算怎么办?”

“我来这里之前,南京锦衣卫给了我一个上后亲军所副千户的官衔。他们知道,若战事一起,难保那些沿海卫所的官军不会脱逃,因此给了我个官,希望我在危急之时能够顶上一把。果然,事情跟他们预料的完全一样。适才赵巡检的话,想必你也听到了,倭寇打进来的时候,这些卫所的官军,全不济事……”

“哼!平素只知道喝兵血吃空额,鬼子打进来了,屁用也不顶一个!”凌羽然自己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喝了一口,愤愤的说道。

“羽儿,少喝点,啊!”常笑尘移开凌羽然跟前的酒杯,柔声说道。随即又转向南宫忧:“也并非每个当官的都这样,文官武将们虽然跑了不少,可是,兴化府的奚通判和冲沁巡检司的卢巡检却是阵亡在战阵前,还有,适才那位大洋寨巡检司的赵巡检,也一直跟弟兄们一起坚守着。指挥使和千户都跑了,这里也就我官衔最大了……”说到这里,他咧嘴一笑,不知是得意,还是苦涩。

“……所以,我只好跟剩下的弟兄们一起,在这里坚守几日。羽儿也帮同着送些饭食给阵前的弟兄,还每天带人探哨……羽儿,辛苦你了……”常笑尘说着,冲凌羽然浅浅一笑,轻轻扶了扶她的肩头。

凌羽然低眉“哧”了一声,随即转过脸去,撇了撇嘴道:

“还不是跟着你这个倒霉鬼!”

言讫,她又转向南宫忧,开口问道:

“南宫,这几个月,你都在哪儿?”

南宫忧轻吐一口气,饮干一杯酒,站起身来,缓缓踱了几步,把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略略说了一遍。

“南宫,你……”听完南宫忧的话,常笑尘霍的站起身来,一个箭步趋到他身前,“你……”沉默片刻,他忽然整了整衣裳,朝南宫忧一揖到地。

“笑尘,”南宫忧抬手扶住常笑尘的双肩,冲他淡淡一笑道,“我们之间,不说这个!只是……很对不起……他们把杀害三师父的罪名栽到了你的头上,我……没办法替你辩白……”

“这些人!”凌羽然气得站起身来,一脚踢翻了座下的杌子,“鬼子打进来了,倒不去管,只知道窝里反!”

常笑尘转过身去,往来踱了几步,深深的吁了一口气。看得出,他心头也着实愤懑不已。

然而很快,他便回复了平静,来到桌子跟前,又斟了三杯酒,分递给南宫忧和凌羽然:

“不管他们!我们先杀鬼子!”

三人举杯“嗑”的一碰,一齐饮干,将三个空杯哗啦啦的摔碎在了地上。

今日是十一月十六,雨停了,乌云也渐渐薄了。一轮冰盘在云雾间若隐若现,仿佛在努力把那东北风的帮凶拨将开来、给那坚守在城头和城外的官军照路一般。

兴化府北城外,三辆“偏箱车”在那若有若无的月光的映衬之下,缓缓往东而进。“偏箱车”上一字展开六片护板,车两侧也各有一片护板,护板后隐着五名鸟铳手、十名弩手。车上本该配备两门“佛朗机”轻炮,可是军中大半佛朗机已被平海卫的指挥使卷走,余下的也全在战阵上损毁,因此只得换上鸟铳;车后兀自隐着十名长刀手。“偏箱车”两翼各有二十五名步军,各执盾牌前导,盾后各有五十名弩手分作两排。车阵、弩阵之后是三百步军,随着前导缓缓而行。北城头上的倭寇没有一点声息,守夜的斥候早已被凌羽然领人尽数杀死。城外倭寇第一道营盘岗楼上的斥候也被南宫忧用弹弓射出飞蝗石,撞中了穴道。

官军行到距倭营十五六丈远处,停下了脚步。领军的校尉李飞把手一挥,六十五枝弩箭燃上火头,一齐射出。刹那间,倭营仿佛撞入了一阵又一阵的流星雨。虽然营帐被雨水淋过,一时不得便着,但火箭轮番不断的射出,也有不少营帐慢慢燃了起来。霎时间,倭营仿佛开了锅的沸水一般,爆出一阵接一阵呜里哇啦的喧哗。然而顷刻之间,倭寇便即醒悟过来,一批人专司救火;一批人各执兵刃,坚守不动;另一批人也以盾牌前导,鸟铳弩箭掩护,朝官军缓缓压了过来。一时间,天穹上的满月也一鼓作气的把那云雾扯了开来,目不转睛的盯着城郊这一片烈烈冲天的红光、铳口喷出的火舌和往来纷飞的羽箭,仿佛恨不得飞下地来,帮助官军把倭寇杀退一般。

双方对射无移时,倭寇便各执长刀、长矛和打刀,以鸟铳和弩箭为掩护,朝官军冲杀。官军坚守不动,不断的朝外放铳放箭。大半倭寇露头便被射翻在地,偶有迫近之人,也随即被阵后的长刀手和步军劈翻捅死。双方相持在营盘外,一时难分伯仲。

此时此刻,城头上也燃起了无数松明火把。坚守在西城的官军开始分兵向北城和南城的倭寇攻袭。霎时间,城上城下喊杀喧天。惨白的月光下,暗红的火光和暗红的血水四处迸发喷涌,左舞右挥的枪尖和刀锋辉映着那惨白和暗红,在这天地间划出一道又一道诡异血腥的霓虹。东北风一阵猛似一阵,喊杀声也一浪高似一浪,悬在中天的冰盘怔怔的盯着城头和城下那一群群不断劈刺砍杀和不断倒下的人群,自己仿佛也将被那火光和血水玷染成暗红一般。

这喊杀的声浪约莫持续了半个时辰,忽然渐渐止息了。代之而起的,却是兴化府城内街道上的一阵扰攘,仿佛有两小股官军分作两路,在城中袭扰。然而这两路官军袭扰的方向却都朝向一个目标,便是那倭寇主将的行辕所在。倭寇深恐北城外和西城头中国官军的举动只是佯攻,本意则是乘倭人应付这两路官军之时,派人偷袭行辕。因此,当城中扰攘起时,倭寇便在北城外和城头渐渐收拢防线,将兵力调入城中,防堵这两股偷袭行辕的官军。而他们所料想的仿佛果然也不错,当倭人调兵入城之时,中国官军的举动也渐渐平息,除偶放几箭或偶响几铳外,一切都回复了平静。只有那府城中,一阵阵扰攘声却从这条街传到那条街,仿佛两条在草丛中蜿蜒游动的花蛇,一直朝城北的行辕汇合而去。

倭寇的行辕设在一所三进的宅院当中。宅院门首竖立着一根旗杆,杆头挑着一面青旗,旗上照例绣着一个黑色的圆环,圆环内则是两片树叶不像树叶、竹笋不像竹笋的图样。东北风阵阵掠过,那青旗在那风中手舞足蹈,仿佛十分的得意,又万分的惬意。黑漆门前,立着十个倭寇,四人手持长矛、四人手持长刀、还有二人扛着鸟铳。

刹那间,宅院的东西二侧分别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和阵阵倭语的喝骂,两道黑影随着这一片声息飞掠而过。一个铳手还没来得及开火,便发出一声惨呼,两条握着鸟铳的前臂扑啦掉落在地。另一个铳手倒是开了火,可身躯也随即软倒在地,喉间被一枚透骨钉洞穿,污血流了满襟。

那两道黑影自然便是南宫忧和常笑尘了。常笑尘深知敌我军力悬殊,硬拼于事无补,便定下计策,先命城外和城头的官军向倭寇发动偷袭,自己与南宫忧再各领一小股官军,缒入兴化府城内,分两路一同向倭寇行辕袭扰,使得倭寇认为城头、城外两支官军仅是佯攻,目的是牵制住倭人、让南宫忧和常笑尘的偷袭能够得手,并进而使得倭人将兵力调往城内。如此,城头和城外的官军便可从容而退。

当下二人拾掇了两个铳手,一语不发,纵身上屋,往院内便闯。七个倭人飞上院墙拦截,常笑尘双掌拍出,劈翻了三个;南宫忧一把铁蒺藜飞出,放倒了四个。此番同倭人交手,二人再不留情,不但招招都下杀手,而且在暗器上喂了剧毒。二人身法轻灵、下手毒辣,挡者立毙,顷刻之间,便闯到了第二进院中。

院落里灯火通明,二十个倭人甲胄鲜明,排成四行,堵在正厅门口,五个鸟铳手挡在前方,朝二人一齐开火。二人伏地闪过,乘铳手填药装弹之时,欺身上前。常笑尘一掌一个,登时将五名铳手全部拍死;南宫忧则左一晃右一闪,从人缝间蹿入了正厅。

正厅正中端端正正的跪坐着一个三十二、三模样的男子,左手拄着一口打刀,肋下插着胁差和短刀,一语不发,神色凝重,两侧各立着两个青年护卫。南宫忧一语不发,扬手就是一把钢针打出,两个护卫欺身上前护住那男子,挥刀挡隔,然而终究无幸,倒地而亡。南宫忧一击不中,便将铁枪掣在手中,朝前疾刺。另外两个护卫也欺身上前,挡住那男子,挥刀挡隔,被南宫忧晃开刀锋,一枪将那二人捅穿。不料那二人居然挺立不倒,兀自腾出双手,将枪杆紧紧握住。

二击依然不中,南宫忧禁不住在心中暗骂一声。刹那间,身后十余杆长矛一齐朝他捅来。他情知这倭寇的主将今日是杀不了的了,只得一声长啸,纵身跃起,撞破屋顶,飞身而去。常笑尘听到南宫忧那一声长啸,最后出掌拍死两名倭人,也跟着他一道飞身而去。

当下倭人分作两路,一路上房、一路在地,紧追不舍。然而等闲倭寇轻功究竟不如二人,过不多时,追兵的脚步声便越来越远,也不知身后是谁一声倭话令下,那脚步声竟一齐止住了。

从南宫忧、常笑尘二人带着小股官军偷袭倭寇行辕直到二人脱身而出,约莫有大半个时辰,然而这期间,倭寇一直部伍严明,无一人慌乱、无一人喧哗。这等军纪,确非中国官军所能及。无怪数十年来倭寇袭扰东南沿海屡屡得手,今番更是前所未有的将偌大一个府城攻陷。二人虽然痛恨倭人,却也不得不在心底暗自赞叹。

当下二人沿路越西城而出,遇有倭人挡道,便即下狠手杀死。过不多时,二人已摆脱拦阻,依事先约定,一路往西,朝仙游县城而去。

不料顷刻之间,二人忽然感觉那越刮越猛的东北风仿佛将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送入了他们的耳鼓。二人心中不由得一凛,情知定然是有高手从后追蹑而来。当下二人互递了个眼色,猛然止步转身,常笑尘掣出两支三眼铳,一齐击发;南宫忧双手挥出,一大把喂了剧毒的钢针如雨点般飞将出去。

然而一阵疾风过后,他们心下便知适才的偷袭毫不奏效。当下二人并肩而立,南宫忧把来兴化路上捡拾到的“打刀”递给常笑尘,自己也将软剑拔了出来。

乌云完全被扯散了,一轮明月朗朗的悬在中天,洁白的银辉映着野地里相对而立的三个人,投下三道默默的影子,一动也不动。

“老朋友,你一个人打得过他们吗?”霎时间,一个声音居然从背后传入了二人的耳鼓。

这声音虽然不大,却着实雄浑。一听这话,南宫忧心头不禁一凛。这声音是如此的耳熟,正是九月间他在长沙西城根下遭遇的那强人。

虽然南宫忧早已知道楚兴隆机坊的这一干人与倭寇有干连,但他却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会在同倭人交手的阵前遇上他。月光下,他已看清楚这追击他们的倭人便是在五寨遇到过的中村健太郎,此人武艺比自己要高上太多。他本拟同常笑尘二人联手,或可取胜,但想不到那强人居然也会出现在此处,看来今番他们二人即便想全身而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你先别……出手!”中村健太郎操着生硬的汉话朝那强人说道,“我先……他们打的!”一边说着话,他一边将左手的大拇指抵到了肋下“打刀”的护手上。

东北风渐渐小了些,不紧不慢的刮着,却将一丝淡淡的云笼上了满月的面庞……

刹那间,伴着几记兵刃相激之声,一阵昏白的光影掠过,几滴血渍在半空飘散开来。

常笑尘的手背被划开了一道口子,中村健太郎的面颊也被南宫忧的软剑挥破了皮。

“不错!支那人,好手,居然也有!”中村健太郎轻轻吐出一口气,依然断断续续的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赞叹道。

一听中村健太郎说出“支那”二字,南宫忧不禁勃然大怒,袍袖一鼓,软剑登时被内劲绷得笔直。虽然胸腹间又开始刺痛,然而倭人口出蔑称,由不得他不怒。

常笑尘瞥了南宫忧一眼,伸出左手,按住了他的右手。

南宫忧登时心领神会。交手之时,最忌心浮气躁,何况还是同这等深不可测的高手交锋。他朝常笑尘投去感激的一瞥,内息运转,将怒火缓缓化了开去。他袍袖依然鼓起,可软剑的剑锋却欲颤又止,昏白的月光在剑刃上游走吞吐,仿佛一条眼镜蛇蓄势待发,随时要将毒汁朝敌手喷射过去一般。

“老朋友,这两个后生可不简单噢!你不行!还是老哥我来帮你一把吧!”那强人说着话,一声长啸,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掌风朝二人身后扑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常笑尘蓦的转身,避开那掌风,一刀斜斜的刺向那强人的前胸。南宫忧双足一点,跃上半空,无数点银光朝中村健太郎照头淋下,口中兀自提醒常笑尘道:“当心,他会‘朱雀掌’!”

常笑尘适才避掌之时,就已隐隐感到这掌风是那么的熟悉,又过一招,立时便认定那强人使的功夫的确便是“朱雀掌”无疑。虽则疑惑,可情势却容不得他多想,当下索性弃了兵刃,也用“朱雀掌”迎敌。月光时昏时明,晃映着两双隐隐泛红的肉掌,划出一道又一道粉色的光影;凌厉迅猛的掌风一来一往,仿佛将那原本嚣张的东北风也逼了回去,龟缩进道旁的林木间,隐到树后,瑟瑟发抖。

这边厢,南宫忧软剑寒光如秋水,中村健太郎“打刀”冷锋若冰霜,一忽儿潆潆秋水将冰霜化开,一忽儿冷冷冰霜将秋水穿破。这一道又一道的寒光和冰锋仿佛对极了满月的口味,它一边饶有兴趣的看着地面上这两口兵刃你来我往,一边兴奋的将自己的银辉毫无保留的倾泄下去,同这寒光和冰锋融到一处。

然而一柱香的时分过后,这两股战团却越缩越小。常笑尘感觉那强人的掌风一阵猛似一阵,自己的胸口渐渐窒闷;南宫忧也感觉中村健太郎一招快似一招、一招猛似一招,自己的软剑左支右绌,渐渐抵敌不住,更要命的是,胸腹间刺痛不减,后颈的老伤也可可的发作了起来。

四人又缠斗了一刻,只听到常笑尘一声闷哼,单膝跪倒在地,双掌扬起,艰难的抵住那强人的双掌。霎时间,他全身骨节喀喀作响,额上的冷汗如雨点般不住的往下落,面颊上居然隐隐泛起了一抹青气。

南宫忧见状,不由得大吃一惊,情知那强人的内劲中带有剧毒,如今常笑尘不但遭他内力侵袭,毒素也在不断的渗入他的体内。南宫忧眉头一锁,晃开中村健太郎的刀锋,剑交左手,猛然朝他连攻七招。中村健太郎见南宫忧蓦的变招,不禁“咦”了一声,略略后退几步。就在他后退的那一刹那,南宫忧伸足挑起被常笑尘撇到地上的“打刀”,朝那强人后心猛踢过去。那强人“呵”的一声清叱,劲力猛吐,将常笑尘弹出了三二丈远,随即袍袖一挥,将那口“打刀”挥成了两截。紧接着,中村健太郎的刀锋也朝南宫忧后心劈来,饶是南宫忧早有防备,纵身前跃,左肩也给他削下来一大片皮肉,登时剧痛钻心,鲜血长流。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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