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盛泰口述完毕,林平晚上还可以和书上对照着过一遍,渐渐的发现兵书不那么难以入目了,很快,林平就发现盛泰的做法和书上的异同,有些地方甚至是完全违背,林平当然不敢问盛泰,就拼命翻书寻找同类情况下的其他名将的做法,以求正确。这种思考方式虽然有点幼稚,却促进了林平对兵书的阅读,量大而且深入。
新差事的另外好处是林平可以借口要誊写稿件,让老杜无法安排给他许多后院的杂务了,还配了瓷盏油灯,为了省油,林平经常要注水于盏唇窍中。一尺见方的麻纸也配发了许多,林平给家里又去了一封长长的信,一边抚摸着腿上的瘀痕,一边表达着某种满足。
有了许多的纸张,林平把一些卷数少的兵书拿来抄了,想省些书钱,有些书是金耀门文书库的皇家馆藏,还是古老的卷轴装,有钱也买不到的。后来林平这些抄本因为一些变故,他都没有带走,变成了废纸,被老杜安排人给扔了。
而那些宝贵的原版都在帝都朝门之变的战火中被焚烧得一干二净,今天传世的几部兵书是以林平长孙林辉记录其口述辅以众多抄本整理成书的。林平虽然不许自己的子孙从军,但是修订兵书、撰写战史等不在其列。
靖佑十六年初冬,林老爹看到两封信,林平信中还是没有过多谈到自己,有一些地方意外的问了两三个用兵打仗的问题,尤其是林父亲身经历的白登解围战役,问题问得很到位,于是从未给儿子们讲过传奇故事的林父很认真地在做皮靴的桌子上回了信,破天荒地超过了三行字。
为了省纸,字写的很小,却一笔一划都规规矩矩,林父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而是根据自己多年的生存经验,中肯的告诉儿子,人要认命,命里注定今生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否则会有人生不幸的可能。
另外一封是林峰写给他妈妈的,讲述自己如何成为讲武堂的新舍代表,如何获得大阅的排头指挥,在最显要的位置从皇帝和首辅们面前走过,会猎如何盛大,后来的舞会上自己如何大出风头,最后写了因为会猎期间开销比较大,所以请家里给他寄二十个银币。孙姨看了信眼泪汪汪的,一会儿高兴林峰如此成功,出人头地,一会儿担心林峰手头拮据,生怕他会被人瞧不起。
林峰手头确实拮据,从大阅开始到会猎结束,一直穿着那套军礼服,好在会猎期不长,林峰小心的避免在同一堆人里出现两次,因为大阅结束后,再穿礼服是违反军纪的,可是只有这一套衣服,能让林峰混进那些舞会中去而不被赶出来。
和贵族小姐们厮混到是没有花什么钱,相反是林峰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这么多数不尽的美味,可以无限制地痛饮美酒,安排不过来的风流的贵妇,拿腔拿调的女孩,每每深夜才回到营帐,但是林峰毫无倦意,仰天躺着看北方晴朗的夜空,认为这样的生活才算得上是人过的,内心坚定的认为这样的生活也一定会属于他,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像星星一样,在高高的苍穹上有个位置,可以远远地俯瞰着芸芸众生。
有时会这样一直到黎明,看着粉红的朝霞开始挂在封州的天边,林峰瞪大眼睛,看着清晨静静的美景,感慨、希望、一丝遗憾和愤怒,都同时涌上心头,世界在林峰的眼里是那样的美好,甚至欠下蒋勤的赌债也算不得什么了,因为这些美好虽然离自己还远,但是未必他林峰没有机会。
本来大皇子要赏赐林峰些钱以偿还的赌债的,但是那样的热闹的场合,连殿下都像弟兄们一样敞开了中衣,搂着大家的肩膀,举着酒盏高唱,林峰是不可能做出任何没风度的事情来着。
他很随意的在契卷上花哨的签了名,然后斟满酒敬了大皇子殿下和蒋勤,一饮而尽。林峰很清醒的控制着自己,以后只是和大多数人一样在旁边起哄,没有再参加任何的赌局,心中那一点点隐忧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一开始林峰还小赢了少许,对于赌技林峰一向很自负的,帝都的玩法花样更多,但是林峰只要在旁边看上几眼就能明白。后来蒋勤来了,不算熟人,但是因为他陪大皇子一块,所以林峰只好放掉几个傻瓜,接受了蒋勤的邀请。
大皇子亲自拖了把交椅坐在林峰的侧面,出谋划策。一上来,林峰就输了两个银元,看样子小白脸不是吃素的,这也激起了林峰的赌兴,随后小心应对,有输有赢,但是始终没有把一开始输掉的赢回来。这样下去,到天亮也没有办法扳回来,大皇子开始打哈欠了,而蒋勤还在兴致勃勃地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的计算着。大皇子殿下说了句:“搞点大的,像个娘们似的,啊,蒋勤?”
林峰觉得每句话说的都是自己,脸有些红了,正好手里拿了一幅不错的牌张,赌注就逐渐加大了,大皇子在旁边帮腔嚷嚷着,刺激蒋勤下注以便让林峰赢得更多。本希望能把蒋勤给唬住,谁知道这家伙也来了劲,最终林峰都认为自己的牌胜算已经很大了,结果蒋勤的运气更好。看来今晚上不属于林峰。他心里头有些不对劲,于是谢绝了大皇子殿下借钱翻本的好意,签给了蒋勤一张月利五分的欠款契卷。
后来看到的场面实在是惊人,桌面上的钱越堆越高,银光闪耀,帐篷里热气腾腾的温度也越来越高,很多人光了上身还浑身汗津津的。喧闹嘈杂的声音越来越高,两个人即使面对面都在彼此喊叫,否则根本听不清楚。
能容纳几百人的大帐里人满为患,上千人,无论是皇宫贵族还是被御林军偷偷带来的军妓,都互相搂着,望着那堆钱咯咯傻笑狂饮,输了赢了的全都如此,天快亮的时候,输赢已经是一次上万个银币了,全疯了,林峰想,却又沉醉其中,如此热闹刺激,真希望自己有一天也有资格能力玩这样大的场面。
有个骑兵武官引诱(据说只是企图)一位门世清白的贵族小姐,被女孩的家人痛打了一顿。关于是哪家哪个小姐有多个说法,林峰认为都没有错,实际上她们的全部被引诱了,反之,她们也全部会来引诱青年武官们的,所有游戏中的人都心知肚明。
在卫州林峰的得手率是百分百的,回头一看,发现周围的同窗也个个如此,如此轻易就可以给自己弄个妞,让大家连炫耀的心思都没有了,但还是孜孜不倦地折腾,毕竟这就是会猎啊。
和大多数年份一样,臂章上绣着狴的中军出现并且强横起来,意味着会猎到了尾声,和一出戏**过了一样,然后,不知道谁家带了个头,大家就开始忙着收拾行李,两三天之内就会走得光光的,扔下满地的垃圾和几个长醉不醒的家伙。
会猎期间秘密的召开了军事会议,盛荃事先知道会议的大概方向,因为有份参与其中的一份文书编写,但是从头至尾听了两天,还是吃了一惊,帝国形势险恶,几个原来拥有重兵的世袭刺史,开始向邻近的世袭州府征收赋税,因此已经形成了各州之间的混战。
宿州刺史唐戡,几乎只用了半个月就拿下了瑭州,瑭州刺史早就是世袭的了,快要破城之际才想起来朝廷,临死还给朝廷出了个难题,最后中书省给宿州刺史了一个申斥令,表示不得荼毒生灵,为祸百姓,然后没有进一步的任何举动,唐戡也才懒洋洋的补了一个替天行道的声明,历数了瑭州的罪状,首一条竟然就是拥兵自重,妄图谋逆。
于是在朝廷的沉默中,唐戡成了第一个完整拥有两州的刺史。这为其他刺史、总兵提供了一个渴求已久的榜样,靖佑皇帝在高级将领朝议上脸色很难看,直斥兵部、枢密院无能,如果能迅速在宿州境陈兵“百万”,也不会失去朝庭的最后一点颜面。
“百万”,就是帝国最强盛时期也没有过那么多的兵力啊,为了维持拱卫京畿的那一点兵力,现在税赋紧张的没有造成民变已经是万幸了。基本上像忠州、肃州、孝州这样的小州,一旦有变是只能靠自己的了,而朝廷能做的仅仅是免去哪里的部分赋税,同时又不愿意放手让其征召士兵,唯恐又出现自立的状况,这让地方上的大员都寒了心。
而朝庭顾不了那么多了,会议期间,大家私下自我宽慰地认为四、五年内还不会有哪个家伙吃了熊心豹子胆,会来对朝庭控制的州府下手,现在更大的难题是到底是把兵力放在京畿南方的豫州,形成对各自立的州府的威胁和防范呢,还是放在北方,沿着辽州、潍州到封州部署兵力,仿佛是嫌船沉得不够快一样,北方蛮夷中的瓦族部落在短短的十几年光景中迅速的形成了一股力量,早就停止了一年一度的朝贡;相反,朝庭册封酋帅已经由以前的五年一次到了现在的每年一次,赏赐给瓦族头领的金银器服络绎载道,即使这样,每次使者回来的脸色都不太好。
比起负担招抚蛮族的使者脸色还要难看的是忠州总兵的脸色,早好几年他就屡次上书要求增强忠州的防务,因为濮州左斯侯和溱州刺史郑琦早就从西、南两个方向蚕食固州的土地了,要说朝庭现在还要顾及脸面,早干什么去了?那些奏章难道都成了废纸?
“方略上的大错啊,老兄,大错特错!”对前来安慰的盛荃,总兵恨恨的说,“我承认礼部的几个家伙有胆量,也有点脑子,但是他们没有打过仗,不知道溱州虽然人多,但是分成了四派;左斯侯一个胡人,濮州地广人稀,这些家伙都成不了气候。而宿州唐戡虽算有勇有谋,野心不小,但好独断专行,待人粗暴无礼,用兵粗心不慎,一旦武运既失,败亡可待;相反,拓州虽然新败于塘,但筋骨未伤,贺谡虽然性格刚烈,然而待人宽厚,手下多效忠死节之士,加上一个能干的老婆,京州的财力支持,朝廷很难占到便宜的,不若用兵到固州。”
盛荃能说什么?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郎中。实际上盛荃对于这些看得很通透,很早很早以前,在白登战役的人生巅峰之际,盛荃就已经对这个世界彻底失去了希望(同时失去了对自己的希望),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的聪明人会把希望寄托在皇帝身上,寄托在朝廷,看着会猎围场闹哄哄的挤满了庸庸碌碌、肚满肠肥,盛荃想,自己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改变不了这个即将纷乱的世界,还不赶紧和他们一样,今朝有酒今朝醉罢。
在离帝都还有几十里的地方,盛荃和忠州总兵分手了,为没有帮上什么忙而心生歉意,盛荃提议帮助总兵活动门路,回到京畿甚至兵部衙门来,总兵摇摇头谢绝了,用鞭子指着管道上逶迤的人群说:“我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对于这些人,但是忠州我至少还可以试一试。”说罢,扬长而去。
望着长天之下渐行渐远的背影,盛荃怅然若失,没有注意到从身边过去的红衣的讲武堂艺童队伍,林峰和他就这么擦肩而过,只看到一个落拓的中年汉子,亲自牵着马,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另一件决定林平命运的事情也是在靖佑十六年初秋发生的,就在盛荃回帝都的路上,固州又发生了一场战斗,郑琦出兵围攻固州府平夏,兵锋一度达到固州和忠州的州境,后来左斯侯也蠢蠢欲动,郑琦怕被断了后路,而他的三个儿子内讧,无人相助,才悻悻的退了兵。
郑琦围城两个月后的才撤围。当时固州刺史手中只有五千士卒,就算整个固州能团结起来,共同御敌,亦不过两万多兵马,哪里是郑琦的对手,平夏全城成年男女都爬上了城墙,固州刺史更是接连向朝廷要求增援。
朝庭把年初从忠州征调的新兵都装备起来前往忠州境,林甫就在其中,半是担忧会在战争中战死或受伤,半是欢喜可以回家乡了。
整个行动慢腾腾的,从作战的角度看毫无意义,完全是被对手调动,反映了兵部在如此困局中毫无方略章法,随着郑琦退兵,这些新兵又调回了京畿,没有再进行任何训练,就分散了派到北方各州了,豫州的男子已经书年完毕,即将进入封州训练,林甫就这样成了老兵。
兵部里稍微关心一下忠州的就数盛荃了,好像欠了忠州总兵些银子似的,一度想把林平也送回新兵营派到忠州,等盛大人回到家中探视他那脾气古怪的父亲时,看到了满地的纸张,七女儿拾起几张对父亲说:“这是咱们家里写得最好的字了吧。”他的念头取消了,女儿说得很对。
五女儿也诧异,“这不是那个笨手笨脚的小兵么?”盛荃没有说话,和平时一样问候寒暄了几句,老家伙正忙着,不愿被人打扰,盛荃也就识趣的离开了,再也没有想过让林平去忠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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