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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硬是给房主塞了五块钱,说腿好了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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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中午,保瑞在火车站广场东边拥挤的摊位前吃酿皮,听见女摊主埋怨雇的人不辞而别。摊主和伙计们忙得满头是汗,还是顾不过来。这种红火,真是少见。他走过去,对这个正在发胖的中年妇女说,我能洗碗吗?她上下打量他。他说自己才从狱里出来,也想摆个摊儿,正瞅机会呢。她被这种直率震住。还不等她吩咐,他就端起一摞脏碗去洗。
摊主走到洗衣盆前,蹲下来。“你的活,是把脏碗洗净,把干净碗送上去,别的不用管。”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工钱是一天两块五,中午晚上各管一顿饭。”她瞧着汉子的光头,和头上的一块旧疤,把声音压得更低,“我只给别人两块三。”
此时,拥挤的顾客们差点打起来,一个少女跟收钱的伙计又吵起来。女摊主问伙计,咋老是迷迷糊糊?说着,扔给少女一毛钱。少女觉得委屈,哭了……保瑞后来才明白了,摊主为何爽快地收留了他。他的身材对维护摊位的生意,具有无形的作用。
送上去的十来个瓷碗很快用光了,他又拿起顾客用过的碗去洗。所谓洗碗,在各个摊位前早已经看熟,就是把用过的碗放进水里对着洗洁精,水面上漂着一层辣子油的大水盆里涮一遍,再在一个稍稍干净点的水盆里摇一下,几秒种就能洗出一个。因为是涮,碗上最后还沾着一层辣子油的淡红色。顾客并不在意。
他琢磨,这就是这个年代的消费水平,人们顾不上营养与卫生,只要快快填饱肚子就行。不管怎样,他们毕竟可以掏钱在街上吃。他们吃半份酿皮,就一个烧饼,有的则是把酿皮碗里的辣子油浇在掰开的烧饼上,显得很潇洒。不过他要是这么干,就又会遭到嘲笑。他更仔细地观察起来。终于发现,他们在整个过程中,表情始终是麻木的。这是最好的防护膜。人家都麻木了,你还嘲笑个屁呀。在后来的日子,他发现,许多城里人不仅表情麻木,心灵更加麻木。是一道道灰黑色的水泥墙壁,把人圈成了这样吗?要是这样,建几块绿地管什么用呢?
不过,他马上又想到自己的处境。他们虽然麻木,却可以如此小小享受一番。他没有这个基础。那道道灰色的水泥围墙,早就把他跟他们分隔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现在的任务就是想方设法突破围墙的封阻,在他们的嘲笑中,跟他们坚决地站到一起。虽然他身上有一种脏,一种臭,但他们必须学会忍耐。他看到自己的无耻,被发挥到极致。可他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他必须冲出侯家堡的自然绿色的贫困,必须冲进这座城市的灰黑色的富裕圈,他不能再回侯家堡,他在祖上开创的天地没有尊严,在亲人眼里没有尊严。他虽然占有了彩珠,很快发现自己拿不出相应的回赠。他羞辱了她,也一并羞辱了自己。后悔吗?不,他就是铁了心要推倒她。推倒她,就是推倒横在面前的一座山。它压抑了他整整三年。最后,他的灵魂做出决定:把它推倒。于是,他来到城里,开始了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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酿皮摊的摊主叫程富荣。胖女人是他的妻子,叫韩美娇。摊位经营的是颇具名气的程氏酿皮。这个摊位每天中午十二点才营业,下午五六点就收摊,其间吃酿皮的人往往要排队等候。五六个小时就卖出去八百张,一千六百碗。一碗酿皮一块钱,一天的营业额一千六百块。按利润四成计算,一天的纯收入六百多元,一个月两万元,一年至少能挣个二十几万。
这个摊位展示了保瑞的某种理想。不过,他没有简单地艳慕它。他不可能成为这种幸运儿。程家的秘方只是到了这一代,才显出了某种灵气。自己的根基是什么呢?只是赤贫,只是它。
这天下午,保瑞的两只胳膊酸得抬不起来了。傍晚,韩美娇把伙们计领到一家小饭馆,给每人买了两盘拉面。保瑞没有在摊子上吃午饭,经他提醒,女摊主给他另付了两块八毛钱。
第二天中午,保瑞对韩美娇说,他吃不惯荤腥,以后每天吃四碗酿皮,工钱付给他四块一。保瑞发现,拉面看起来很多,可盘子的底是平的,还没有一碗酿皮分量足。酿皮的辣子油厚厚漂着一层,比杂碎汤的油水还多,一顿两碗足以吃好。韩美娇眨眨眼皮,终于点点头。她大概意识到,这等于又卖出去四碗。
保瑞挣钱的梦想还没找到实现的地方,但眼下吃饭睡觉有了着落,情绪就不再那么焦躁。虽然这样的吃和睡,在城里人眼里是可怕的,他却认为自己越过了最艰难的阶段。
他哪里会想到,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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