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是周中华父母工作的城市,也是他成长、求学、初恋的城市。“那时”的北京,高楼广厦林立,人如潮水,车如洪流,古老的文明,摩登的社会,五光十色交织在一起。
此时的北京,连绵的城桓,高大的城郭,森峻的城门,连清澈的天空都透着威严、肃静。
走在这个古老的都市街道上,周中华怎么也无法将它和百年后的“奥运之城”连接起来。而自己未来的“家”,父亲单位的宿舍区,此时竟然是一片农田。
“北京,我又回来了。一百五十年后,当我离开你时,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军人。而在这一百五十年前,我却将带给你一个震撼的惊喜。”
诸葛生瑜先回到了“大盛裕”北京的分号,明天他将和周中华、伍汉峰一起去会见雷啸林。
周中华和伍氏兄弟则来到了铁狮子胡同,李家的宅第就在这里。李显章的父亲李文世刚从户部回来,正在家中。伍汉峰、伍汉骏兄弟二人连忙给姑父、姑母请安,并将周中华作了介绍,周中华也忙上前大礼参拜。
李文世笑道:“你父亲一过年就送来了信,说新收了个好儿子,还说你们要来北京,我可等了好几天了。”伍氏也笑道:“骏儿一出去几年,可想死你姑妈了。”李显章和李荣章兄弟二人则拉着伍汉峰兄弟问个不休。
伍汉骏笑道:“二弟的个子比我还高,走在街上,我都不敢认了。” 当年伍汉骏远游之时,李荣章才十二岁,如今已是十七岁的小伙子,他和李显章都是身材高大,雄纠威猛。
李显章则和周中华一见如故,彼此都有惺惺相惜之意。
晚宴散罢,几个年轻人品茶闲聊。李显章看完《中华论》、《列国论》、《富国强民策》三卷后,掩卷叹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古人不欺我也。三弟远游海外而成此煌煌之作,哥哥我是佩服之至。只是当今圣上自洋夷入寇之后,唯知退让、媾和,列国签约无不照准。虽未偏安一隅,实已徒存天朝大国之名,列强环伺,蠢蠢欲动。前虽有魏源之《海国图志》,可惜不为当国者所重。我看三弟这番苦心,只恐有明珠投暗之虞。”
伍汉骏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正因国事艰难,小弟才不畏冒犯天颜,希望能唤醒朝廷,改弦更张,励精图治,中兴我大好河山。”
周中华道:“贤弟此言不假,如果朝廷再不有所作为,只怕国势日衰、国有民变。狼子野心者必将犯我中华,此后数十年,天下的百姓将会颠沛流离,苦不堪言。”
李显章道:“二位贤弟既有此忧国忧民之大义,哥哥我又怎会袖手旁观。只是我父亲素来老成持重,想来不会赞同此议。我有一堂兄,此人雄才大略,满腹锦纶,如今刚刚授得翰林院庶吉士,天纵清贵,可由他为我等筹一妥当之计。你们看如何?”
周、伍二人谢道:“但凭兄长安排。”
次日一早,周中华和汉峰兄弟二人便来到“大盛裕”北京分号,诸葛生瑜已等候多时。诸人于是齐赴“日升昌”北京分号。
雷啸林听到通报立刻迎了出来。 周中华见此人比诸葛生瑜还要年轻些,穿一身上好的绸缎大褂,身上零零碎碎挂了好多饰物,圆圆脸,憨憨笑容,一脸福相。若只看穿着打扮,倒像个暴发户、败家子。只是诸葛生瑜此前曾预先介绍,说此人大智若愚,精明过人,你若把他当成个“败家子”,那就大错特错了。
来到后堂,竟有好几家票号已经先到了,又是一番介绍,彼此各道仰慕、久闻。
奉茶后,雷啸林先是客气了几句:“在下和‘大盛裕’的少东诸葛掌柜于年前就相约各位,有一件事情想和各位商量。承蒙各位给面子,今天都来到小号,小号真是棚壁生辉。”接着他开门见山,直接切入正题,将欲效仿洋人兴办银行之事一一道来。
雷啸林说完之后,座上一开始是鸦雀无声。过了会儿,各票号的东家、掌柜、理事才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而其中赞同者稀少,质疑者甚多。雷啸林则安坐座中,静观其变。
原来雷啸林早在诸葛生瑜和周中华等人来到北京之前数日,已和京中几家大的票号互通了声气。不料几家票号既不知这银行为何物,又各怀有心思,相谈下来竟是都不感兴趣。雷啸林无奈,只好等待上海的诸葛生瑜和周中华来。此时他一者想让诸葛和周、伍等人来“做思想工作”,一者也想听听他们到底有何打算。
周中华见此情形,自己似乎该当仁不让,于是以目相询于诸葛,诸葛微微点头。周中华于是站了起来发言:“各位请稍安勿躁,小弟有几句话,想请教各位。”
雷啸林笑道:“兄台请讲。”
周中华道:“不知人生在世,所图者多为何事?”
雷啸林道:“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周中华道:“不错,天下人多数都是为了这名利二字。而在座的各位都是商界的奇才,票号中的翘楚。能入各位眼中的,当非等闲之名,蝇头小利。”
座中不少人微微点头。
周中华接着道:“想我国号为礼仪之邦,华夏风气,历来重儒亲商。即便家财万贯,尤不得脱奸商之名。我辈开办票号者,更被世人称为盘剥重利,甚为鄙视。千古以来,以商道而闻名者,只吕不韦、范蠡等数人也。为何?”
众人切切私语,诸葛生瑜答道:“因为这二人都有深谋远虑之才,奇货可居之能。所以二人都是富甲天下、千古留芳,名利双收。”
周中华道:“诸葛兄一语中的。今日雷兄和诸葛兄所倡仪之兴办银行者,即可名利双收。方今天下,如同我‘永和行’者,数不胜数,皆都愿兴办实业,开办工厂。如此上可以为国聚财,下可以为民谋福,而获利丰厚、名满天下皆可以得。所憾者,资金缺乏,欲飞无翅。倘若各位能组建银行,其利有四。一者,吸揽储蓄,可获雄厚资金。二者,发放贷款,支持有志之士兴办实业。三者,获利之丰,前所未有。四者,开创我华夏银行业之先河,功昭史册,万古流芳。有此良机,诸位都是聪明绝顶之人,不将之及时把握,却在此空空而谈又有何益?请各位教我。”
一言即出,满座无声。
片刻后,竟有六七家票号告辞而出。留在座中的连同雷啸林、诸葛生瑜二人不过四家票号而已。
周中华见此情形正在大为沮丧,谁知雷啸林、诸葛生瑜二人却欣喜不已。原来告辞离去的不过是些中小票号,而留下的正是北京城中规模与“日升昌”、“大盛裕”不相上下的两家票号“宏远泰”和“利德祥”,也是他们最想拉之入股的两家“开明”票号。
一加解释之后,周中华恍然大悟,心中连呼侥辛。
雷啸林笑道:“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些碌碌无为之辈,安知我等之志。贾、徐二位掌柜都是票号界的新锐干才,我们再细细商谈。”
“宏远泰”的贾敬斋掌柜和“利德祥”的徐玄安掌柜都笑道:“雷兄乃是年轻有为之人,这几位也是人中龙凤,能与各位一起创办银行,我等辛何如哉。”
于是诸人以周中华所拟的《股份制银行章程》为蓝本,推敲琢磨,仔细参详。一天时间不觉过去,到得晚间,大体已然敲定。“日升昌”号出一百五十万两白银,“大盛裕”、“宏远泰”和“利德祥”各出一百万两白银,“永和行”出五十万两白银,合计五百万两的股本,组织成中国历史上第一家银行。雷啸林为董事长,诸葛生瑜为总经理,伍汉峰为监事长,总部设在上海,名字就定为“中华股份银行”,资金上半年全部到位。以股本资金而论,“中华股份银行”在远东也可算得上是较大的银行了。
雷啸林在合约书上签完最后一笔,一声长笑,道:“诸葛兄信中对兄台推崇有加,小弟原还不大相信。今日一见,中华兄果然奇才,如非兄台高才,今日焉能如此。小弟与中华兄相见恨晚,今日就由小弟做东,请各位到‘燕春楼’会饮。一来贺银行筹办顺利,一来为诸葛兄和周、伍诸兄接风。”
雷啸林话一说完,贾敬斋便笑道:“雷掌柜年少风流,听说是燕燕姑娘的入幕之宾。在下久慕燕燕姑娘的芳名,今天倒要沾一沾雷掌柜的光,见见这位‘燕春楼’的清馆人。”
徐玄安色迷迷的说道:“雷老板真乃是志趣高雅,像我们这等俗人,只好去‘群芳院’那些场所。哪里入得燕燕姑娘的闺阁。”
周中华和伍汉骏听得一头雾水,不知所云。伍汉峰知道他们说的是秦楼楚馆,只是不知那“燕春楼”和“燕燕姑娘”是什么来历。诸葛生瑜此前常在北京,知道他们说的“燕春楼”是位于韩家潭的清吟小班,那“燕燕姑娘”正是“燕春楼”的红牌清馆人,艳名远播,九门皆知。
清朝初年禁止官吏狎妓,但不禁“男风”。所谓“男风”,俗称“相公”,其实就是男妓。“相公”多为年少的优伶兼营,又称为举童、优童、歌童等,其卖淫处称为堂子。北京著名的堂子一开始都分布在前门外大栅栏观音寺街以西,韩家潭、樱桃斜街、陕西巷等处,也就是后来的所谓八大胡同。因此,那时候京师的妓馆并不多见,有那么几个也是门庭冷落。
当然,那些歌技小班的情形要好得多。歌妓小班也称作清吟小班,表示歌妓们卖艺不卖身,流品不同,是娼寮中身份等级最高的。清军南渡长江之后,金陵秦淮河畔青楼一度衰败,有不少南曲女优北上入京,似乎是清吟小班的源头。
到了清朝后期,朝政荒芜,百官颓废,贵族官员逛窑子也日渐胆大。有了贵族官员带头,普通人也群起效尤,导致男妓衰落,八大胡同的娼寮渐渐盛行起来。官员的参与和兴趣其实是“黄色消费”的主流和动力,古今亦然尔。
当官的和有钱的饮宴都时常到这些场所,要妓女陪酒、奏乐、演唱,叫做“叫条 子”。玩高兴了也可以“住局”(宿妓院)或“出条子”(让妓女出去陪宿)了。八大胡同中,妓女们分为南北两帮。“北班 ”相当大一部分来自旗人,相貌较好,但文化不高;“南班”妓女主要来自江南,有才有色,更解风情。
乾隆、嘉庆以后南国佳丽大举北伐,主要聚居在胭脂胡同、韩家潭、陕西巷等处,以喝茶、宴饮、填词弄曲为主营业务,并非只有皮肉生意,自然是达官显贵出没之地。是为“清吟小班”、一等妓院。石头胡同聚集着“茶室”,属于二等妓院,嫖客以富人商贾为多。王广福斜街,朱家胡同,李纱帽胡同,充塞着三等妓院,嫖客主要是小商人、小掌柜等“中产阶级”。“老妈堂”和“暗门子”是上不得八大胡同台面的,那是体力劳动者们消费的地方。
这韩家潭乃是北京有名的花柳繁华之地。“燕春楼”乃是其中颇为有名的清吟小班。只是这位燕燕姑娘自视甚高,等闲不得一见。诸葛生瑜于这色字并不看重,也未曾见过此女。
那雷啸林聪明绝顶,虽出身山西晋商,却有豪侠之风,又自命风雅,琴棋书画都有所得。他闻得燕燕之名,常去光顾。虽谈不上挥金如土,却也出手豪绰。又会哄骗,又会风雅,一来二去,他和那燕燕便有了啮齿之盟。他父亲死去尚不足两月,虽不用像朝廷官员那样丁忧,但是毕竟要遵礼守制。这**本是去不得,故而这“燕春楼”也久未踏足。他于这燕燕实是痴迷喜爱,今日借此“良机”,他是要一酬这两个多月的相思苦了。
当下雷啸林盛情相邀,贾、徐二人眉飞色舞,伍汉峰则不动声色,诸葛生瑜低声解释,伍汉骏听了是惊愕不已。
听了诸葛生瑜的解释,周中华暗想,这不就是上夜总会、叫坐台小姐吗。他是“党员干部”,又是军人,本想不去。但转念一想,自己如果不去,众人难免扫兴。况且此时既无“组织”,又无“纪律”,逢场作戏,应酬一下也就罢了。伍汉骏坚持不去,无奈众人一番苦劝、强拉硬拽,他也只好“入乡随俗”了。
来到“燕春楼”,已是华灯早上,宾客盈门。雷啸林是此间熟客,又是燕燕的知己情人,“燕春楼”的陈大娘立刻吩咐安排了一座清雅的单间。
片刻之间,十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一起来到,其中最为醒目者正是雷啸林的红颜知己燕燕姑娘。
贾、徐二人,还有“日升昌”北京分号的李管事各自挑了一个姑娘。雷啸林又帮诸葛、周、伍等人各安排了一个。这些女子虽算不上是国色天香,但多数是来自苏、杭等地,倒也娇侬委婉,婀娜多姿。
贾、徐、李三人立刻“投入”角色,雷啸林与燕燕切切私语,伍汉峰和诸葛生瑜则是彬彬有礼,谈笑自若。唯独周中华和伍汉骏二人是局促不安,尴尬不已。
数杯酒水下肚,徐玄安道:“久闻燕燕姑娘琵琶弹的甚是动听,不知今日我等可有耳福?”
燕燕抿嘴一笑,吩咐丫环取来琵琶,雷啸林也从怀中拿出一支箫来,两人便在席前合奏一曲。周中华听得琵琶清幽、箫音柔和,一时心醉。
众人正静心欣赏之时,忽听得一声响亮,似乎是对间有人打碎花瓶类的瓷器,接下来又是一阵吵闹之声。这一番响声顿时打断了燕燕和雷啸林的浓情合奏。
周中华和伍汉骏连忙借此摆脱了身边女子的纠缠,二人如同约好一般,站起身来,说道:“我们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两人来到门外,向对面望去,只见一个黑壮男子正在喝骂:“好你个臭娘们,贝勒爷给你面子,你竟然不识抬举。天天钓者大爷也就罢了,大爷反正有钱。可你今天居然连大爷的面也不见,在这儿跟小白脸儿好上了,还要给他弹琴,大爷这就砸了你这破琴。”
说话间,此人就要往里冲。只听里面有一女子厉声道:“四贝勒,请你自重。你若敢毁坏我的家传之琴,我童玉琴今天就是拼了命,也不与你善罢甘休。”
话音未落,这个女子已经走到门口,拦住了四贝勒。只见这女子年约十七八左右,肤若凝脂,体态轻盈。此时双眼怒睁,满脸通红,更显得艳丽不可方物。
那四贝勒狞笑道:“不砸你的琴也可以,你今天就赔贝勒爷睡一觉。贝勒爷高兴了,把你买回去做小。”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去拉那童玉琴。
哪知那童玉琴竟是个烈性之人,她挥手一记耳光打在四贝勒脸上。四贝勒没料想她会动手,脸上只觉得火辣辣的疼。四贝勒老羞成怒,举手便打。这一拳如醋钵之大,打到那女子身上,只怕是骨头都要断两根。
周中华没料到二人没说上两句就动起手来,周中华箭步上前,想要上前相救那女子,无奈隔的稍远,只怕是来不及了。
只听得唉哟一声,那女子没被打倒,那四贝勒反倒在地上。只见一人站在那女子身边。此人身材颀长,直鼻阔额,气宇轩昂,眼神湛然,顾盼之间,凛然生威。
那四贝勒站起身来,一声虎吼,又扑上去。那男子轻轻闪过,飞起一脚,将四贝勒踢倒在地。
这一脚着实不轻,四贝勒勉强爬起,看着踢他之人,叫了起来:“我认得你,你是李鸿章。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庶吉士,竟敢打贝勒爷我,你活得不耐烦了。”
(据史载,李鸿章年轻时性格暴躁而不求自羁,对人动辄恶言秽语,遇事易激,甚至不惜大打出手。李鸿章在曾国藩幕中时,一次与湘将彭玉麟会谈,说话中彭氏讥评“忽涉皖籍人士”,李鸿章针锋相对地回击,以至两人对打起来,“互殴相扭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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