删除“民主、选举”的内容,简写三卷书为一份策论,原应该比写三本书容易。只是伍汉骏极不愿动笔删改自己的心血,无奈之下周中华只好自己动手。
这一来可苦了周中华,他何曾写过这等骈三骈四的文章。而李显章和林人杰二人,一个是没想到,一个是好武不好文,也没来帮他的忙。李鸿章则忙于与“燕春楼”的玉琴姑娘卿卿我我,两人是情浓欢好,蜜里调油。(周中华也没好意思请他们)
愁了一天,被他想到了母亲曾经研究过的一篇“古文”,那就是孙中山写的《上李鸿章书》。此时此景,颇有些类似。周中华暗暗好笑,好,就套用这篇文章改写策论。周中华心里笑道:“李鸿章,我把别人写给你的文章先借来给你的老师看一看。”
只是那篇文章他只记得大概,而且当时的情况和此时毕竟有所不同,又用了一天时间,他才炮制出了一份“剽窃”成分居多的“大作”。标题就定为《陈革新图强策》。
文章既已写完,便由李显章再次约请李鸿章过府。李鸿章看了之下,连连点头,道:“中华兄虽久在海外,可是言辞恳切,用笔流畅,文采斐然。此文深入而浅出,叙事明白。希望恩师能为中华兄代为呈奏,使之上达天听,以收成效。”
周中华道:“还要仰仗少荃。”
李鸿章盯着周中华细看了一会儿后,幽幽的说道:“鸿章乃两榜出身,向来自视甚高。但看中华兄的言谈举止,文采韬略,均是常人所不及也。以兄高才,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鸿章有意,代为引见,中华可愿拜在恩师涤生先生门下?有曾大人的扶持,当可事半而功倍也。中华兄以为如何?”
李显章听李鸿章旧事重提,竟是将当日林人杰的戏言当真了。曾国藩此时诚然是灼手可热的官员,周中华果真能拜在他的门下,岂不是喜事一桩。李显章不由得大喜过望,于是代周中华答道:“中华兄正是求之不得,有少荃代为引见,必可成功。”说话之间,频频以目示意周中华,示其应允。
周中华如何不知这其中的紧要和奥妙,只是突然听到李鸿章如此殷勤相助,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周中华低头避开不看李显章的目光,心中暗暗思量。
以周中华的性情,他实在是不愿意依靠豪门,通过走关系、拉门路的方式来“做官”、谋事。然而此时的“现实”却让他不得不重新估量自己的决定。周中华想,要在这个时代,施展手脚,大展宏图,实现自己的理想、目标,仅凭一己的奋斗怕是远远不够。不论在经济上要依靠伍氏、中华银行这些新兴的资本力量,在政治上也不可缺少支持。而朝廷之中,能够指望将来会支持自己的,也只有曾国藩、李鸿章这些个洋务名臣了。
决意已定,于是周中华对李鸿章深深一揖,道:“中华本不敢有此奢望。少荃兄如真能抬爱相助,中华感激万分。”
李鸿章笑道:“鸿章也只是有此一念,能否如愿,还要看我的恩师与中华兄是否有缘了。”
次日,李鸿章带着周中华来到曾国藩的府邸。曾国藩的侍郎府在宣武门外、南横街路北,是一座中等的四合院。
李鸿章是曾国藩的得意门生之一,也是曾府的常客,他径直带着周中华跨进大门、二门,来到了曾府的客厅。曾府的家人招待二人坐下后忙进去通秉。
周中华坐在厅上,只见这客厅之中,摆放着实简朴,与伍府中富贵奢华的装饰大相径庭。客厅中挂着几幅字,分别写着“主敬”、“存诚”、“勤学”、“改过”,落款都是道光御笔,显示着主人的身份和恩宠。
片刻之后,只听得咳嗽一声,从里面走出了一个中年人来。此人约莫四十岁年龄,身材中等,不胖不瘦,衣饰朴实。面相较为奇特,三角眼,倒吊眉,如果按照民间相术,应该不是善终之相。
李鸿章一拉周中华的衣袖,恭谨的站了起来。周中华立刻意会到眼前这个土的像个乡巴佬的人,便是将来“赫赫有名”的“中兴名臣”曾国藩。周中华也站了起来,垂手而立,心中却已是感慨万千。
李鸿章上前请安道:“恩师安好,门生给恩师请安。”
曾国藩笑道:“少荃不必多礼,怎么多日未来?”
李鸿章站起身来指着周中华道:“此人便是学生日前前所提的友人周中华,今日鸿章特带他来拜见恩师,未及事先通禀,还请恩师见谅。”
周中华也只得屈单膝在地,道:“晚生周中华,给侍郎大人请安。冒昧造访,还请侍郎大人见谅。”
曾国藩道:“无需多礼,请起来说话。”
三人分宾主坐下后,李鸿章又将周中华的来历约略再说了一番。大意是周中华自幼游历海外,如今父母双亡,只好依靠义父伍元文。而伍元文乃是李鸿章堂弟李显章的舅舅,故此相识尔。
李鸿章又说道:“中华虽幼学之时就远游海外,但无时不敢忘怀中华上国。如今浦一归国,便将所知所闻,拟成方略。门生见中华所写句句都是发自肺腑,热诚为国。只是中华旧居海外,与这国学文字,颇多生疏。因此门生特领他来拜见恩师,一来请恩师过目,二来请恩师为之裁断。”
曾国藩此前已经听李鸿章说过周中华自海外游历归来之事,今天李鸿章说周中华写有“方略”,也觉得有些好奇,于是道:“能得少荃的夸赞,想来必是有所不同。”
于是李鸿章递上周中华写的《陈革新图强策》,曾国藩接在手中仔细阅看。
文中写道:“侍郎大人钧鉴:中华自幼随父母游历外洋,于泰西之语言文学,政治礼俗,与夫天算地舆之学,格物化学之理,皆略有所窥,而尤留心于其富国强兵之道,化民成俗之规;至于时局变迁之故,睦邻交际之宜,亦能洞其幽奥。当今正值国家励精图治之时,朝廷勤求政理之日,每欲以管见所知,指陈时事,上诸当道,以备刍荛之采。嗣以人微言轻,未敢遽达。唯见国家如不奋筹富强之术,则将与欧洲诸国差之千里。昔日西人之所恃以凌我者,我朝今亦当思以有之。窃以变革之新法,安内攘外之见论,富国强兵之经略,奉诸于公。……”
周中华的文中着重谈了教育、经济、军事、情报、交通等方面的内容。强调以民为本,兴办诸业,诸业兴则民自富,而国之用亦足,则外可加强军备,以固国本;内可以造化生民,恩泽天下。
曾国藩一边翻看,一边不时用手在怀中又掏又挠,看到后来,竟是越挠越快,越挠越急。
李鸿章早就知道这是曾国藩的皮癣之症。曾国藩自幼就有这皮癣之症,胸和背部最重。据称其诞生之时其家中有巨蟒入室,后来其母生下曾国藩时,婴儿身上竟然遍布皮癣,乡人附会穿啄,皆称曾国藩是蟒蛇转世,身上乃是蟒鳞。其实曾国藩身上是一种严重的皮肤病,疥癣之苦纠缠日久,越是激动越易发作。平时还强加克制,一到家中,在门生面前就不怎么注意了。
此时曾国藩阅读周中华的《陈革新图强策》,越看越激动,身上的皮癣之痒也便越来越重,看得投入,挠得忘形。李鸿章熟视无睹,倒也罢了。周中华却是大为惊奇,他从史书上知道曾国藩有皮肤病,可是没想到有这么严重,更没想到曾国藩受病折磨,如此辛苦。
周中华的字写得小,曾国藩看得有些吃力,一句句看得比较慢,不知不觉竟已是日暮。
“窃以为国之强盛者,在于人能尽其才,地能尽其利,物能尽其用,货能畅其流, 此四事者,富强之大经,治国之大本也。中华虽未能为八股以博科名,工章句以邀时誉,然于圣贤六经之旨,国家治乱之源,生民根本之计,则无时不往复于胸中。草野小民,生逢盛世,惟愿朝廷乘可为之时,振奋鼓舞,立万世不败之业,傲视寰宇。窃之有所言者,正欲于以愚夫之千虑,仰赞高深于万一也。……今敢不辞冒昧,侃侃而谈,为生民请命,伏祈采择施行,天下幸甚。肃此具禀,恭叩钧绥。伏维垂鉴。”
看完最后一句,曾国藩将一只手握住《陈革新图强策》,另一只手从怀中伸出,拈须沉吟。
李鸿章不敢打扰,知道恩师在细细回想,品味文字。周中华则紧张等待,不知何意。
片刻之后,曾国藩抬眼看了看天色,笑道:“我只知看此奇文,却不知已是日暮。今日你们就在寒舍将就用餐,我们边吃边聊如何?”
李鸿章大喜,知道曾国藩已经对这周中华另眼相看,否则不会吩咐留饭。
曾国藩一向不喜交往应酬,轻易也不留客人在家中用餐。一者是其性格使然,另外则是曾国藩居家节俭,饭食向来简朴,除非门生故旧,如李鸿章、江忠源、胡翼林、左宗棠等人,才在家中款待。今日邀留周中华,可以算得上是青眼有加了。
片刻之间,几样菜式摆上,无非是些腌菜、豆腐、花生之类。只有一盘炒肉丝,肉丝还少得可怜。
曾国藩道:“居家简陋,没有备酒,你们就随意罢。”
李鸿章本是个讲究吃穿之人,但在曾国藩府中,也只得“入乡随俗”。周中华见曾国藩略微招呼了一下后,便随意用餐,他便也不拘于礼,反觉得这样颇为自然。
三人匆匆用完后,掌灯再谈。
曾国藩道:“中华久在海外,而依然有拳拳之心,费尽心机作此良策,这一番报国情怀足以让那些个尸位素餐者汗颜。只是,我看此策之中尤有意犹未尽之处,不知是否?”
周中华答道:“大人明察,学生无非以纲目相举。此中所议各事,学生未予细论。大人如不弃,学生可暂作解释,俟后再一一细作条陈。”
于是周中华将西洋各国的情由略略而谈,绕是如此,也谈了近两个时辰。
曾国藩见周中华言谈举止,落落大方,俯仰之间,不卑不亢。他又自有一套察人观相的心得,称之为“冰鉴”。曾国藩细细观察之下,发现周中华的面相竟是贵不可言,心中不禁暗暗称奇。
李鸿章见他们二人谈得甚是投机,于是委婉的将周中华想请曾国藩代为呈奏的一层意思说了出来。说完之后,李鸿章又道:“中华久慕恩师道德文章,欲以门生之礼相持,不知恩师意下如何?”
曾国藩拈须不语,心中暗暗思量。眼前这个年轻人,游历广阔,识见深博,天文地理,文韬武略,竟是个全才。可惜的是,这样的一个全才,偏偏于这八股文上欠缺许多。倘若不能从正道博取功名,实在是可惜。再看他的面相,清秀出奇,明明是个富贵之极的面相。略一沉吟,曾国藩道:“中华与这经学正义尚有欠缺,想我们下弟子,都以经学为重。这个……。”
李鸿章立刻知道,曾国藩是因为周中华的经学底子太差的缘故,所以有些犹豫。李鸿章马上接口道:“以中华的聪明才智,恩师只需稍加点拨,他日必有所成。”
曾国藩微微颔首,道:“少荃言之有理。我看中华的面相,也非平常之人,中华还需善自珍重。”
听到曾国藩谈论起面相,周中华计上心来,忙道:“侍郎大人与这面相也有研究?”
李鸿章笑道:“中华当真孤陋寡闻,恩师与面相一道颇有心得,此乃众所周知。”
周中华道:“晚生与这面相之道也略有所好,如此要向侍郎大人请教。”
曾国藩心里觉得好笑,这个周中华除了八股文,其他好像什么都懂一点。曾国藩也笑道:“看来中华于这面相也有所得,今日在此闲聊,你不妨看看我和少荃的面相,看看我们的命理如何?”
周中华暗暗好笑,心里道:“其他人我都不会看,就是会看你们几个‘名人’。”于是周中华装模作样的一番审视,然后清一清嗓子,说道:“侍郎大人和少荃日后都能封爵拜相,贵不可言。以近日而言,侍郎大人就有一步高升。”
李鸿章听他如此“胡说”,心中暗暗焦急。曾国藩前年刚刚超擢为内阁学士、礼部侍郎,时下是从二品的高官,时间尚未有两年,如何再能轻言高升。
李鸿章用眼色频频示意,周中华只当未曾看见。周中华又道:“确实而言,就在这三日之内。”
曾国藩见他说的言之凿凿,心中也有些茫然。看这周中华不相似个夸夸胡言之人,而且他所说之事就在近日,那是必得有应验才行了。
曾国藩笑道:“中华既有如此一说,我倒有个主意。我既不是贪图升官之人,也从不与人相赌。今日就与中华赌上一赌。果然如中华所言,我就收了你这个门生,这份《陈革新图强策》我也一定代为呈奏天听。”
周中华站起身来深施一礼,道:“如此学生就先给恩师见礼。”
曾国藩笑笑摇手,道:“言之过早,等你的话应验之后也不为迟。”
告辞了曾国藩后,李鸿章将周中华好一阵抱怨。周中华施礼赔罪,只说家学渊博,必不可失,无须担心。
天色本已甚晚,周中华却又硬拖着李鸿章去找林人杰、李显章等齐会“燕春楼”,众人胡闹一场,不再多说。席间,周中华又向李鸿章详细打听曾国藩的喜好、性格、家居境况。李鸿章一一作答。
原来曾国藩素来不喜交际应酬,也不喜收受钱款。如果家中有升迁、得子等喜事,只收字幅、条屏、书画等。曾国藩尤其于这古籍善本是最为看重。
周中华又问道:“在侍郎府中用饭之时,见府中甚是简陋,饭食也是极为平常。莫不是侍郎大人宦囊不足,以致捉襟见肘?”
李鸿章叹道:“中华兄果然知详阅微,恩师向来清高。他虽然是二品大员,可是这朝廷给的俸禄区区可数 。轿夫、管家、门房、厨下,处处都得花钱。他还要时常托人带钱回湖南老家,以尽孝道。一大摊子,那里够用。鸿章见向他求字之人甚多,也曾建言,收取一二润笔之资,恩师是绝然不肯。年前恩师实在窘急,若非向好友借贷了伍千两银子,这年都不知如何过下来。穷京官,穷京官,他可真是名副其实。”
周中华一一听在心中。次日,周中华向伍汉峰借八千两银子,伍汉峰也不问他缘由,一下子给了他一万两的银票,说道:“中华但有需要,只管用去。”周中华也不多言,抱拳相谢。
到了这日晚上那李鸿章就急匆匆的来到铁狮子胡同,一路大呼小叫,直唤周中华是奇人。找到李显章、周中华、伍氏兄弟后,李鸿章说道:“升了、升了,果然升了。”
李显章让他慢慢讲来,这才听得明白。
原来这日上午,便有明发上谕,“曾国藩勤俭奉公,一心谋国,着即日起升授礼部右侍郎”。曾国藩原是礼部侍郎,从二品,如今多了个“右”字,就是正二品的大员。真真正正又升了一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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