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等我高中结束的时候,冬梅的肚子才开始像一个吹大的气球,日渐凸显起来。自从三年前跟了熬磊,她就很少回娘家了。用父亲的话说就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
记得我上高中的第一个年头正月打春的时候,她发梢系着蓝白格子布,穿一双粉红色的高跟鞋回来了,那是她离家时隔半年第一次归宁。我们一直没有去看过她,父亲说:“回门之前,娘家人不能过去的,让人说笑。”
记忆中就这一次,是熬磊带着她回来的。在此之前,我的父亲还不知道他的女婿是一副如何德行。冬梅几乎一点儿都没有变,还是那么的漂亮。但是她变得和大庆一样很少言语,只在听我说到开心处才会嫣然一笑。熬磊说话就不像几年前那样客气斯文了,我听见他如同一只聒噪的乌鸦唧唧哇哇地讲述着自己如何对冬梅照顾得体贴尽心,家族上从七婶到六叔对冬梅是如何的赞赏偏爱,最后又连续喝了两杯酽茶补充口水,强烈地表达自己多么希望冬梅能给他们熬家生个儿子,续了香火。从头到尾他如同一个可笑的小丑叨念着就像豆腐渣、白开水一样索然无味的台词,让我心生鄙夷。
后来两年里,冬梅曾经几度哭哭啼啼地跑回家告诉父亲,熬磊如何对她打骂,骂她是一个没用的东西;家族长辈都当众辱骂她是一只不下蛋的母鸡。
当时我把眼泪吞在肚子里,回到学校就把这些家丑告诉了刘君和黄毛。刘君边听边摩拳擦掌,我记得他当时眼睛里冒起跳动的怒火,正义凛然地说:“娘的,爷爷正愁手痒没地方擦。”
我说:“熬磊是个石头包。他自己撒下的种子是瘪壳,怪罪土壤不出苗。”我从来不叫他姐夫。
他就捏紧拳头,十根指头发出断裂般嘣嘣的脆响声,捶胸顿足地说:“爷爷吃火药长大的。”
黄毛也急了,将黄头发往后脑一甩,撸起衣袖摆出架势,狠拍课桌,话也不说就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气冲冲地往外走去。
然后刘君开着他父亲的那辆拉风的白色警车,载了包括我在内共六个人,像出警一样煞有介事地拉着警报一路驶到花津镇,把熬磊和他那个成天咳嗽的老爹一并暴揍一顿。我怕熬磊认出自己怪罪在冬梅身上,也怕冬梅看见我学坏不学好,从始至终就躲在警车里面睡觉,坐等兄弟们的凯旋。在我看来,这场衅事只是在用一个石头去砸一枚鸡蛋。我甚至梦见了熬磊那张俊俏的脸上布满了殷红的血污,他正匍在黄毛的脚前,磕头告饶。而他的老爹被刘君一双发痒的拳头打得头晕目眩,打得一张老脸一半青一半红,打得连咳嗽都顾不上了,只听见他哎呀连天的喊叫。
当他们已经扬长而去时,我又梦见了石头包狼狈地站起来,捂着鼻子一瘸一拐地走向水龙头;而他的老爹却像壁虎那样从角落贴着墙壁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厕所,大概是被吓出一裤子屎尿吧。
那情形让我在梦里发出响亮的奸笑,以至于黄毛逢人就说我春梦婆娑。
熬磊一家挨了黑拳,也不见得收敛,倒是把老头子多年的咳嗽打没了,老头子说是“得到锻炼”,还美其名曰“因祸得福”。以至于我对这个比熬老太年岁小了一轮的熬家老五的豁朗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惊叹:“雷打不动,宠辱不惊。”
冬梅在我上了大学后的一个月后,生了一个女儿,那次我没有回家看她。我打算等到年底回家,那时外甥女能睁开眼睛了,也好混个脸熟。
不久家里就打来电话,打电话的是冬梅。我听见她在电话筒那边依旧哭哭啼啼地说:“熬磊骂我是一个不争气的东西,家族长辈骂我是一只撂蛋的母鸡。”
我在电话开始声色俱厉地漫骂熬磊,从他的祖宗十八代骂到子孙十八代。然后我回头一想:骂熬磊的子孙不就是骂冬梅的子孙么?我便又重新适可而止地把熬磊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狗血淋头。
当我还在洋洋得意于自己的骂人功夫时,冬梅挂断了电话。我知道她只是在找一个人倾诉,却并不希望熬磊一家会受到多少报应。当时的我觉得不可理喻,我在心里默默对冬梅说:“狗急了还跳墙,兔急了还咬人哩。”
我问父亲,父亲说:“嫁出去的姑娘生也是人家的人,死也是人家的鬼了。”
我似有所悟地点点头,那一刻我似乎也明白了姓钱的剃头匠屋檐下的那巢燕子为什么每年总会如期而至,怪不得老人常道“家鸡打得堂前转,野鸡不打自己飞”。
这让我满脑子都是燕子的概念,便赶紧给冬梅回了电话。我说:“外甥女就叫燕子吧。”尽管在我印象中燕子至少不是一个太吉祥的定义,但听了父亲的话我就认定了一个女人与生俱来注定了燕子般的宿命。
在我大二放了寒假的时候,冬梅成了两个女儿的母亲。那一年的冬天,冬梅挺着肚子在娘家过的。熬磊经过一年半载的辛勤播种,让冬梅的肚子再一次像冬瓜一样在那个季节圆胀起来,他盛气凌人地指着这个冬瓜说:“生不下个带把的,就别回来了。”
这是冬梅第三次哭哭啼啼地打电话告诉我的。我又将嘴巴像用对讲机那样对准电话筒,厉声喝骂熬磊:“娘的,当生孩子是拿泥巴捏茶壶呢,个个带把。”
当我再次沾沾自喜自己的比喻何等恰当时,冬梅悄无声息地挂了电话。
据说后来冬梅生完孩子还没有坐足月子就回去了,父亲也没有多作劝留。他只是摇头对我说:“留得住她的人,留不住她的心。”
我依旧似有所懂地点头,我总会习惯性地在长辈说完话后像上学课堂上打盹、像老母鸡啄食一样重一下轻一下地频繁点头。
等到进了腊月,村子里粗犷凄厉的杀猪声响阗八方。父亲让我拎上两只在烤火堆上熏得像木炭一样黢黑的猪腿和一只成天只会咯吱喳叫不下蛋的老母鸡给冬梅捎去,父亲说:“冬梅现在一张嘴吃两个人的饭,要好好补哩。”
我说:“原本冬梅已经被辱骂成不生蛋的母鸡了,还让她吃这母鸡啊?”
父亲点点头,将装进麻袋的老母鸡放出。他说:“那就多捎些鸡蛋。”
翌日清晨,我在弥雾中走向花津镇时,双水村像一只结束冬眠的蚕蛹开始骚动不已,背后传来的一声声鸡鸣报晓声一浪盖过一浪。
我看见冬梅时,在她的怀里左右各抱一个孩子。我弯下腰伸手去抱大外甥女,她就埋头啼哭。冬梅朝我摇头,轻声对我说:“认人。”
我想冬梅本来是想摇手的罢,实在是两只胳膊都腾不开才摇头。继而涎着脸乐呵呵地说:“认人的姑娘多金贵。”
我没打算要让伸出去的手徒手而归,接着侧身抄手去抱小外甥女。她眼睛还没有睁开,却不等我靠近便以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尖厉的啼哭抗议了我的虚荣。我只好缓缓放下手,悻悻地说:“又一个金贵的姑娘。”
冬梅接着我的话说:“大的叫石榴,小的叫金莲。”
我先是一愣,刚要说话,冬梅继续不温不火地说:“族上的七婶六叔都说石榴和荷莲孕的籽多,都是求子的象征物,而且还说有点石成金的寓意。”
我一时语塞,心里随即感到一种落寞。我想该不会下一个外甥女就叫向日葵了吧。
冬梅再一次压低已经低得如同心跳的声音说:“熬磊成天不落屋,在对面的茶馆里赌博,晚上也是很晚才回来。”然后她用卑微和乞求的语气对我说:“大喜,你去劝劝他吧。”说完,她就埋着脸呜呜地哭上了。我一听见她抽抽搭搭的幽咽,心里就像涨潮的江海翻滚不定,我苦命的姐姐啊。
我默默点头走出门去,街头雍暖的太阳,反倒像暑夏的烈日一样将我炙得血管暴胀、神经粗大。我从喧嚣的茶馆门前愤愤地走过,径自走向桥头停车场。去往永和县城的汽车已经开始启动,我追上去攀扒在车尾的爬梯上呼吸着恶臭的尾气和滚滚扬尘,随车而去。在嘈杂的车声中,我仿佛还能听见冬梅掩面哭泣和欷歔不已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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