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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杉?霞?》第十一章 求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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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在天留门的山腹秘境之中,天留门主冯宿雪听门人一路急报,说道有一人直往山上闯来,说那人手使画水剑招,翻来覆去招数却一再重复,内力也不见得如何高明,只是手法奇幻、下手残忍,孤身来此,倒像上山寻仇一样蛮干。她已猜到此人与杨杞蓉必有干系,只是没料到打上山来的竟是这样一个眉目秀雅的少年,心中微微一怔。

见殷迟受伤之余,吸了一肚皮的昏睡药,居然不晕倒,也颇为讶异。看着他摔倒后仍在挣扎,点头道:「好硬气。文玄绪是怎么死的?死前跟你说甚么来?」

殷迟摔得口鼻中满是沙土,呸出唇边沙砾,竟然又站了起来。但左摇右晃,便是喝醉了也不至于此。说道:「他说他毒针之解,得要上天留门来求。我便来了!」

冯宿雪道:「便这样?是你杀他的,是么?你身上可没中毒针啊?」殷迟道:「是我朋友中了他暗算。他自己痉挛发作,突然倒地,我可没想杀他啊。」这句话不尽不实,当日并非他不想杀文玄绪,而是倘若文玄绪并未突发怪病,他想杀也杀不了。

冯宿雪眼珠一转,点了点头,道:「那是他命中该遭此劫,小兄弟,他与你动手之时,是否使了刀法?」殷迟心想,文玄绪与康浩陵交手时确曾以剑代刀,他此刻迷迷糊糊,也不去想冯宿雪为何知情,便点头承认。冯宿雪又道:「他为何向你们动手?」

殷迟念头急转,心想自己半是为了画水剑谱、半是为了康浩陵所中之毒而来,自己已杀了对方九人,再得罪这个门主也不嫌多,倘若说出康浩陵是南霄门人,对方却未必肯给解药了。但如说出自己来历,焉知对方会怎么处置自己?不知怎地,赌性忽起,于是说道:「我是松州城西、无宁门下,这文玄绪当年与先父有过节,因此我跟他动手。那朋友却是路过,他是地方上的武师,与我并不相识,更与文玄绪不相干。他受我所累,是以我要来求解药。」他实不知自己为何定要扯谎回护仅见面一日的康浩陵,似乎觉得,如果康浩陵有何不测,自己又要重蹈过去那十多年的孤独。

只是自己深入险地,能否活到明日都不知道,此节他倒没想过。

冯宿雪道:「无宁门?」殷迟道:「便是自当年西旌青派退隐之人!」大厅上登时群情耸动。

冯宿雪讶然道:「你姓殷?」殷迟道:「我叫殷迟。冯门主,我到这里原因甚多,本来应该留下来,了结这事。但那朋友无辜受累,我得我得」他本要慷慨陈辞,只是已经晕得连冯宿雪身在何方都辨不清楚,四肢轻飘飘地,头却阵阵涨痛,只觉一阵反胃,话到口边,又停了下来。

冯宿雪微一思索,道:「原来杨杞蓉的后人嫁了西旌青派之人。你母亲师门还有甚么人?」殷迟说不出话,摇了摇头,这一摇头,方向感立失,再也硬挺不住,眼前绿影晃动,喉中酸水冒出,从此不省人事。

醒来之时,先是觉得身上暖烘烘地,盖了羊毛毯子,又嗅到一阵泥土之气,殷迟恍然间差点以为回到了家,躺在无宁门大庄子的土胚房里。接着只觉鼻中闻到一阵芳香:「那是甚么?那不是好东西!」猛然惊醒,但见一灯如豆,自己仍身在山腹之中,这是一间泥壁斗室。

他伸手触到自己的短剑带鞘,好端端地便在身旁,一翻身便要跃起,谁知手足发软,虽能用力,但头颅内仍微微晕眩。接着身边香风忽到,一袭黑纱拂上他双肩,他被这股力道轻轻一撞,又向后倒,忙伸臂死命撑住身体,这一撑,左肩伤处不禁发疼。好几句咒骂同时涌到口边,总算应双缇平日管教严厉,又不自觉缩了回去,只气得原无血色的脸上一阵泛红。

他狼狈不堪,旁边一人忍俊不禁,笑道:「殷家小兄弟,你好好跟我说一会儿话,不必急着动手。」灯烛下这人眼波盈盈,丰满身躯裹在夜空般的黑色罗衫里,斜倚几旁,正是方才挥袖将他打倒的冯宿雪。

在殷迟心中,天留门除了一个文玄绪外,余人虽无死罪,但也与无宁门大有仇冤,何况自己手上还带着他们九条人命。他见室中竟只有她与自己两人,大是奇怪,心想她为何犯险与我独处。冯宿雪历练比他多上不知多少,见他眼睛急转,已明其意,说道:「他们怕你蛮来,我却不怕。你得罪了我,还想拿到解药么?你朋友身中文玄绪口中毒针,那毒是慢性的,潜伏肌肉之中,逐步侵蚀,待到侵入脊骨两旁大穴,便要瘫痪。」殷迟心想:「我所料不错,天留门的毒药,还能是甚么好东西?听她语气,倒是愿意给解药,只不知道那九条人命怎么办,我何时才能去救康大哥?」顺口问道:「你怕我逃走,所以这室中还是放着少量昏睡麻药?」

冯宿雪道:「嗯,小兄弟见事明白。其实你也只知其一。这药物的学问可大了,迷倒你之时,需得先用少量诱导,见效方深,也于身子无损。其后你昏迷一天一夜,倘若径自醒来,而非逐步降低药量,不免也会功力大损。我们天留门人下药迷人,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此待遇。」殷迟道:「哼,原来你倒是对我另眼相待。」口中倔强,心中却不由得暗暗佩服。

冯宿雪眸子原本深邃,此时若有所思,更加深不可测,殷迟侧目凝视,怎么也看不出她内心想法。只听她说道:「你反应机灵,手下又狠,虽不是西旌中人,倒是倒是」殷迟脱口而出:「西旌是我仇人,莫要拿我与他们相比!」

冯宿雪一愕,说道:「是你仇人?」殷迟定一定神,道:「是。我一家不幸,全出西旌所赐,赤青两派都不是甚么好东西。我与西旌乃是死仇。你我不知你与西旌赤青两派有何干系,但我总之也伤了你门人,落在你手中,我甚么也不必瞒你。」

殷衡与江?当年追查黑杉令下落,虽遇见天留门人插手干涉,但其后两人一死一隐,钱六臂只由殷衡处隐隐得知文玄绪与天留门人勾结,见到天留门人围攻江殷二人,但这三人却谁也不知内情为何。仅知天留门既非赤派,也非青派。殷迟自然也对天留门动向一无所悉。

冯宿雪自见殷迟以来,始终见他一身蛮劲,年纪轻轻却爱逞英雄,在她看来,自是颇为幼稚。但方才他说到这几句话时,丝毫不带怒色,更无凄惨之情,却有成熟之态。她留上了神,问道:「你是一心一意,要报此仇?」殷迟淡淡地道:「是。」冯宿雪又问:「你今年多大了?」殷迟心想这也没甚么不能说,便道:「十四。」答了这两个字,凝望着冯宿雪双眼,神色奇怪,却不出声。

冯宿雪见他灿若天星的双眼忽阴忽晴,显是在对甚么大事犹疑不决,却听他忽又说道:「我到此地,除了为朋友求药,原本便是便是求艺。但一路分说不清,我已经伤了人,因此因此」便难以说下去了。

冯宿雪微笑道:「是你小兄弟先动手打伤人的哪。」她这一笑全无阴森狡诈之意,但话语中却不让步。只见笑靥在柔润双颊绽放,和暖融融。殷迟从未见过人们说这等话时,脸上能有如许笑容,心中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微微慌张,抗辩道:「你们一上来不分青红皂白便毒死了我的座骑,一看见我,挥剑便刺,我又怎能容情?」

冯宿雪心知殷迟武功尚不足以收发自如,同时天留门隐情甚多,确然容不得外人入山滋扰。她轻轻「哼」了一声,表情却无丝毫不悦,随即低下了头沉吟,一边伸出手臂,取过几上烛剪,轻轻剪去过长的烛心。

殷迟见她手臂伸到自己身旁的小几上,黑色衣袖里露出浑圆皓腕,他生长边地,所见民族颇多,早在疑心这女子是胡汉混血。烛火之下,只瞧见她肤色极度白皙,手臂上几点小小褐斑,她身形虽丰满,手指却相当瘦长,怎么也不似汉人女子。殷迟心想:「姨婆终身不愿提起天留门这一支派所干何事,冯宿雪这只手不知杀过多少人?做过多少邪门勾当?」心中虽如此想,那只手臂搁在几上时,他心里却不知怎地,砰地一跳。

冯宿雪抬起头来,缓缓说道:「你手上带着九条人命,我是天留门主,这事如何了断,总要凭众意裁决才好。照理说,将你在那厅上凌迟,也就罢了,但是」殷迟左手在羊毛毯子下从未放松过自己的短剑,听得此言,全神戒备,冯宿雪续道:「还有一个方法,却不知你肯不肯试?」

殷迟听她一句不提画水剑谱之事,也不意外,说道:「你岂有容我拒绝之意?」

冯宿雪嘴角浅笑,轻轻摇头,道:「我确是不容你拒绝。但像你这样,身陷重围至今,只叫了我一声冯门主的人,我却也没见过。你跟我来。」说着一拨长发,站起了身,黑色长裳在殷迟身畔垂下。她这几下动作,殷迟微微闻到一股温馨香气,却不是麻药,也非上山途中的甚么毒药,心中又是砰的一跳,走下地来。那麻药作用尚存,脚步还颇感虚浮。

冯宿雪带着他穿过几道暗门,在曲折如蚁穴通道的走廊中前行。山壁上都点了绿焰灯,一入地道,方才斗室中烛火掩映的温暖气氛荡然无存。殷迟对机关构筑之学一无所知,钱六臂所精者只是戏法相关,他从未见过这样迷宫般的阵仗,而暗门关节又是以极轻质的金属所铸,发动间并不会震动山壁,这等巧技,不但在无宁门的庄子从未听闻,即使他自幼在无宁门诸人指导下,对王府、皇宫、门派地形背诵熟习,也未有印象。暗道:「若是他们不放我,我也逃不了。」

行进之间,殷迟隐隐听见前方有嘻笑奏乐之声,那声音愈走愈响,地道突然走到了尽头,冯宿雪却左拐一弯,消失不见。殷迟忙跟上去,原来地道在此处折成直角。一个左转,便到了一个大一点的房间。冯宿雪转过弯后便停在门边不动,殷迟险些撞上。冯宿雪微抬左臂,挡住了他身子,殷迟闻到那温馨气息正便在自己脸侧,心里又是一愣,忽然想起:「她这一抬手臂,倘若径以肘锤撞我身上穴道,岂不危险?此人心意未明,本领也必定十分了得,随时都可能杀我,我行走在敌人身旁,怎会如此大意?」

但眼前所见,?时令他忘却了心中疑惑。房内绿焰灯火通明,异香扑鼻,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个脸带微笑的天留门人,此外又有十多人正在纵歌起舞,急转不休,韵律有致,辨不出是何地舞蹈,似乎随兴而起,偶见散乱。舞者个个大汗淋漓,脸上却满是欢畅,也不闻丝毫气喘之象。墙角坐了四五个各持乐器的门人,神情也是这般喜悦不禁,乐声渐乱,已奏不成调,却不知为何仍甚协调。

殷迟入山一天一夜,除去昏迷之时,见到的天留门人总是面无表情,杀气腾腾,几曾想过他们也会如此松懈狂欢?绿焰之下,这数十人欢欣已极的表情,透着说不出的诡谲。他心想:「这几十个人都醉了?但酒醉之人哪有这样精力十足的?」他眼光一瞥,见奏乐者身旁躺着一男一女,正自互相靠近搂抱。殷迟脸上一热,移开目光,却见房内好几名男女门人早已成双成对地缠在一起,身上衣着虽仍整齐,但隔着衣衫摩娑的态势太过露骨,与衣衫尽除也无太大分别。

他自幼在一群叔伯中长大,出身正派的母亲应双缇严加管教,自不用说;无宁门一群叔伯尽管绝非谨严君子,移居黔西后也颇有浪荡事迹,但担心耽误殷迟练功,在他面前便尽量少提男女之事。殷迟自己,也从未对无宁门庄子左近的当地少女动过心。彷佛他生来便只要练功报仇,无欲无求。蓦地里见到了如此淫乐场景,惊愕反感之余,却觉身上越来越热。

忽然颈旁气息细细,冯宿雪凑过脸来,低声问道:「你觉得如何?」

殷迟正惊讶得手足无措,并不答话。冯宿雪又低声道:「出来说话。」转身回进了地道之中,走出二十余步,才停下来。

殷迟随之走出,临去前忍不住又望了房间两眼,只见狂舞中的门人有的彷佛抵受不住炎热,正在除衫,有几人传递着一个酒瓶子,急匆匆地往嘴里灌,不知里头究竟是酒是水。地上肉色隐隐,交缠中的男女忙不迭解衣撩裙。殷迟不敢再看,匆匆走到冯宿雪面前,努力收摄心神,沉声说道:「你让我看这个干么?」

冯宿雪见他慌乱后突然变得极为郑重,嘴角挑起,轻轻笑了几声,才道:「我想跟你商量件事,你若应承了,不但能拿到文玄绪毒针解药,更能享受你方才所见的人间至乐,那九条人命,也包在我身上一笔勾消,天留门人决不与你为难。这三件好处,你说怎么样?」

殷迟听见「人间至乐」四字,又觉那房中欢悦无涯的声音仍隐隐传入耳中,心想:「她给我这么大的好处,要我去做的事,就定然对我有极大坏处。她不是要我死,却会是甚么呢?」脑中忽地灵光一闪,也不及细思理路为何,顺口便说:「你天留门剑术高超,甚么西旌的人会杀不了,要我去杀?」

冯宿雪款摆身子,向他走近两步,注视着他道:「你的确聪明。我同时与西旌赤青两派为敌,但我不是要你杀一两个人,我是要你入我天留门下,学全了画水剑谱,替我冯宿雪办事。你敢不敢?」

此语大出殷迟意料,他一听到「学全了画水剑谱」,报仇的热念上涌,再听到冯宿雪相激之言,差点便要当场答应。忽听得那房中琴音渐促,铮的一声断响,却是有人奏乐之时琴弦断了,瞬即想起:「天留门人不知有甚么邪术,瞧那些人意志昏聩,狂舞不停,大庭广众之间解衣淫乐,绝非酒醉。」退了一步,问道:「你说人间至乐,便是刚刚所见那样么?那究竟是甚么?」

冯宿雪摇头道:「你未入我门,我不能说。」忽然举手挥灭了身旁山壁上一盏绿焰灯,两人脸上绿油油的光亮不见了,冯宿雪背着光亮,在暗影中轻叹了一口气,道:「殷迟,自从我见到你,始终见你神色抑郁,似乎胸中有许多未足之事,你年纪轻轻,何以如此伤怀?想是仇恨太重,割舍不下了。这世间多么苦,倘若能忘却那些愁苦,片刻贪欢,不是很好么?」

殷迟回想房内诸人神情,的确便像是了无挂碍,无拘无束地超脱凡俗,做尽清醒时所不能为之事。冯宿雪又道:「你入我门来,既能学艺报仇,又能享受到凡人没福气享的乐趣。再说,天留门人出手,哪有留情?爱怎么杀,便怎么杀,我瞧你也是个使情任性之人,你不想要这样的日子么?」

殷迟鼻中闻到她身上幽香阵阵,耳里听到的是房内的放浪之声,心中三分期待,三分羞愧,剩下的却是恐惧,只想:「那究竟是甚么滋味?那究竟是甚么滋味?房中那些人此时在想甚么?还是他们真的甚么也不用去想?我若学成画水剑,又有天留门诸般毒药作为后盾,到那时横行江湖,想要做甚么,便做甚么,日子是不是便快活得多?」身子微颤,只想马上体会这般快意人生。

冯宿雪不再劝说,静待他答话,却又向前走了一步。殷迟背后的绿焰灯映在她脸上,灯色虽然黯淡奇特,在殷迟眼中看来,却只留意到她的丰唇泛着诱人光泽。

他闭上眼睛不看她,又想:「这当中定有阴谋。有阴谋又如何?她说的不正是我想要的?」

正在他彷徨无措,几番要答应入门之际,房中乐舞笑闹声已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男女欢好之音,断断续续,竟变得难堪刺耳。殷迟猛然想起:「他们终究要从这极乐之境中醒来。」

一想到此,便自然想下去:「醒来之后,难道不会思念那样的快乐?这样人生便更苦了,只有身中那极乐之术的时候,才能有一晌的解脱。便如去过一趟仙界,哪里还会想回到人间?到那地步,除了一死以外,又怎么过下去?天留门人对冯宿雪死心塌地,难道是为了她这独门秘术么?」眼前忽然出现文玄绪在日光下怪病发作的模样,「他那怪样,不知与这邪术有没关系。像他那样又有甚么好?」

他睁开眼睛,又看见冯宿雪那慵懒的神态,心头仍在怦怦乱跳,说道:「一件事换一件事。我为自己也为你杀尽西旌赤派青派,但你须得先让我过目剑谱,艺成之后,我才好干事。我出去后绝不泄漏半字天留门之事,请你给我解药,解救那无辜被累的朋友。至于我伤你门人,你此刻饶我性命,将来我任务完成,大仇得报,便回来你天留门受死。就是这样!我不能入天留门。」语毕,反而觉得有点释然。

冯宿雪又叹了一口气,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瞧,道:「我到底没看走眼。嗯,你要的三件事,我可以答允」殷迟一怔,只道她听自己一口气说完三件事,大怒之下,恐怕一举手便将自己毙了,这回答倒是预想不到。只听冯宿雪道:「但我要你依从的三件事,却要改一改。第一,你即日动身,回到成都去做一件大案,顺便替我杀几个人。那几人不是天留门人,门派甚杂,只是受了文玄绪控制,替他办事。以你武功,已足以杀得了他们。」

殷迟当即想起酒家草棚中围攻自己与康浩陵的酒客,奇道:「你为甚么要杀他们?」

冯宿雪神色略带轻蔑,道:「文玄绪这人沉溺于断霞散太甚,一身武功搞得不三不四,原本留着已没甚么用。近日他更加索求无度,我不给他断霞散,眼见他便要对我发难。那几人跟着他办事,一举除掉,要干净得多。我另行遣人替代便是。」

殷迟问道:「断霞散?」冯宿雪道:「你来时见到山下的断霞池,是不是?你定以为那是毒水了,却不知道那池水经我门中独门秘法提炼之后,有多大的好处呢。」说着眼神向地道那端一瞟。

殷迟心道:「倘若不是毒水,为何那小莫又怕成那样?」问道:「你要我做一件甚么大案?」

冯宿雪道:「我也不管你除了与西旌赤青两派有仇以外,跟凤翔抑或成都有何关连。蜀帝王衍日内即将出京北巡,我要你前去刺杀。」殷迟惊道:「刺杀?你要我要我杀了王衍么!」脑中念头纷至沓来:「天留门与蜀帝为敌,对其动向了如指掌,是谁在指使?」

冯宿雪笑道:「小兄弟害怕了么?我也不要你真的刺死他,只要出个手,全身而退,回到我这儿来,那便算过了我这一关。我便传你画水剑全谱,只不过我不当你师父,到时你若感激我传剑之德,愿意喊我一声姐姐,也就是了。」

殷迟没听出她最后一句的暧昧之意,对此任务仍是惊疑不定,道:「倘若我失手被擒处死呢?」冯宿雪叹道:「那还有甚么可说的?你欠我天留门九条命,贪图画水剑谱,却又不肯入我门下,我让你以一件扬名天下的大案了结,还不够便宜么?只是你这般俊雅相貌,倘若挂在城门上示众,未免就可惜了点。」

殷迟瞪视冯宿雪片刻,天留门人所使出的、那些他从未想象过的画水剑招与浑成剑意,不断涌到眼前来,说道:「好,这我也答允了。」心道:「至于文玄绪那批手下,已有不少折在我和康大哥手里,杀尽他们倒不难。」忍不住又想:「刺杀却是大事,我若事前走漏风声,不知她要如何对我?」

冯宿雪下一句话立刻解答了他对此事与断霞池的疑惑。只听她道:「第二件事呢,倘若你泄漏此间内情半句,我也不要对你用凌迟之刑,却要你身受本门极刑。我要你立誓倘若做出对我天留门不利之事,便要身入断霞池,服十剂断霞散,毕命于池中。那时的滋味,可就称不上欲仙欲死了呢。」她笑着说完最后一句,嘴唇一撅,斜睨着殷迟,风情无限。

殷迟毫不犹豫,说道:「这件事自然依得你。我在你手下是捡来的性命,你既愿意饶我,我决不会不识相。」但他此时念头却是:「那断霞池究竟里头有甚么?断霞散又用甚么法子制炼?姨婆一定是知道的,她当年与那师妹翻脸,定与这断霞池有些关连,但姨婆却始终没跟娘说。文玄绪手下那批人武功家数各异,他却能让他们跟他办事,难道也是使了这断霞散?这物事若这么好,文玄绪要招揽江湖上的左道之士,自然容易得很!」

他想得入神,全然忘记了在地道彼端房中的慌张心情,更忘记了自己差一点便要为冯宿雪所诱、投身其中。突然间左腕微紧,已被冯宿雪抓住,他一惊之下,急拧手腕,要摔开她手,同时右手反过去要拔短剑。冯宿雪手腕顺势轻转,脱开了去,手指却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拂。

这一拂全无劲力,殷迟只觉得手背发痒而已,右手已反手抽出了半截短剑。冯宿雪趁机再度轻轻扭住了他手,把自己手腕贴在他手腕上。殷迟短剑隔在两人之间,冯宿雪身材甚高,殷迟身形又尚未完全长成,只比她高了一点点,胸前已感到她温软的身子凑了上来。

只听冯宿雪低声道:「第三件事,我要你两年之后,上天留门来陪我半年。」

殷迟心中一震,不敢反问此言之意。冯宿雪轻轻一笑,又道:「那时你就十六岁了,这事就象样了。现今你还太小,这样的事我可做不出来」

方才在斗室中教自己心动的圆润手腕,此刻便与自己的手缠在一起,颈中被柔丝擦过,查觉她说话时的阵阵温热。殷迟一生之中从未与女子如此贴近,何况又是个风韵焕发的丽人。他自从在斗室与冯宿雪单独说话,始终觉得两人之间,依稀有甚么地方不对,然而,昨夜他摔在天留门大厅之上时,决难想象此时会听到她说出这样一个要求。

他全身像火烧似地一阵发烫,心跳声彷佛回响在地道中,他也不必问冯宿雪说这「陪」是甚么意思,勉强抬起下颚,要让自己看起来更高些,好像个大人,说道:「这有何难?我是求之不得。」说完这句为了逞强而出的调笑之语,又是惶恐,又是亢奋,脑子里一阵发晕。

冯宿雪低低笑了起来,道:「原来如此哪我还道小兄弟只会闯山杀人,没想到也识得温柔。」语中不无浅浅戏谑。

殷迟大受鼓舞,却不敢正视她,道:「你你这么我一见你,便觉得你生得好美你是胡汉混血,是不是?」他此时已浑忘怀中女子比自己年长十岁不止,统领着邪名素着的天留门,是否真会饶过自己还难说得很,只觉经过在那房中所见种种的催化,自己随波逐流很好,而冯宿雪这要求,更是没甚么不好。

又或者,其实他清清楚楚记得冯宿雪的身份,与两人年岁的悬殊,于是感到说不出的刺激,更增渴望。但殷迟现下已分不出自己内心究竟在想甚么,只知自己确实是万分愿意。他原本便不是个自制之人:暗中发现闲花馆诸妓将要被掳,就半夜到市上埋设幻戏道具、截杀官兵;对康浩陵的风采一见倾心,便与之约酒、为他赴险。只因服用断霞散的后果严重,他才抗拒,而**是人之天性,一个早识人事的美貌女郎投怀送抱,他焉有拒绝之理?

冯宿雪轻声道:「以你年纪,倒也算见多识广不错,我家上代本有胡人。但并非西域突厥,或北地契丹,我的先祖,是从极西极西之地而来。」

殷迟呼吸急促,他昨日力战之余又中了昏迷麻药,气息也并未像此刻一般散乱。他握着短剑的手轻轻发颤,手背抵着她身体,感到罗衫下软软的身子,却不敢移动手背。正自神驰远方、意乱情迷,冯宿雪忽然后退几步,甩脱了他手,沉声说道:「明日一早,我将在大厅之上,集结门人,当众宣布放你下山。我会给你毒针的解药,再予你一件信物,好让你回到成都,方便行事。」

殷迟一凛睁眼,冯宿雪眼神忽又转为调笑,便似教训幼弟般说道:「那昏睡麻药,我即刻命人撤去。你明日可别贪懒睡过头了。」语罢飘然离去。通往斗室的沿路暗门,却为殷迟打开了。

殷迟站在原地,幽香渺然,地道里已是一片寂静,他心头诸事流过,渐如明镜照影,「这么大占便宜的交易,我怎能不做?她以断霞池之毒统御门人,详情虽不可知,但显然人人十分忌惮,因此门人的生死大仇,凭她一言就能一笔勾消。倘若我手中握有这毒倘若我握有这毒」

方才激动的**早已消失,但他此刻心怀大计,却仍兴奋得微微发抖,「行刺之事倘能全身而退,我回到天留门来,慢慢地查察,总会看出断霞池之毒的端倪,还有诸般秘传的使毒法门。同时画水剑术已成,我虽不入天留门,照样能报复血仇,横行江湖。到那时天留门想制我,也不可得。」

思虑既定,短剑锵地一声回鞘,地道之中犹自缭绕嗡嗡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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