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殷迟深入川北荒山秘道、一身血迹地摔倒在冯宿雪座下之时,康浩陵却正在蜀宫之中,瞠目瞧着宫殿亭台之间已连开数夜的秉烛夜宴。
远望歌女、嫔妃个个衣饰华美,也不知是甚么料子作的,衣裳之上,流绘云霞,望之若烟笼雾罩。而在这其中,蜀主王衍醉态可掬,四下里追逐美女。
康浩陵扮作一个卫士,站在一条小溪之畔,这小溪远远从一座楼阁旁潺潺流将过来,雕梁画栋之间别具山野风情,可见规划之匠心。他自是看不懂这其中学问,也瞧不清楚王衍在那楼阁底下搞甚么花样,但身旁烛火映得宫里如白昼一般,酒气与脂粉香隐隐飘送过来。他心想:「连日来所见,夜夜都是这等模样,也真亏了这伪皇帝夜夜笙歌,我才摸得到这儿来。哼,这家伙就是靠他老子遗下的基业,还能有甚么戏唱?若非河东李存勖难缠,义父说不定早便打下成都了。」
他心里才刚想到「有甚么戏唱」,那边居然跟他应和似地,登时响起酣醉歌声。原来是众女在王衍命令之下,一齐咏唱皇上所谱新词,曲调委靡。众人边唱边玩起游戏来,左扑右闪。康浩陵自小被管教严格,加之个性所趋,不惯听闻这等肆无节制的作乐之声,不由得眉头微皱,忽然想起:「那位那位阿七小姐,倘若并无毙命,也要在这群人里跟蜀主鬼混了。这群妇人当中倘有闲花馆女子,总有西旌手下,可真可真难为了她们。」
脑中胡思乱想,脚下却朝那楼阁蹑近了数步。
七日之前,康浩陵在夜里道别殷迟,回到客房里,将阿七尸首化去了。化去之前,将她袋里令牌捞了出来,却见那令牌只是一块寻常木头,入手轻盈,并非义父与师父所说赭红沉重的赤杉令模样,只是花纹雕刻得十分精细相似。心中一步一步推想:
「这名乐师只是个传话之人,身上也不会有真的令牌。我要见的人尚在蜀宫之中,明日闲花馆的小姐们要进宫城去,我且到闲花馆见机行事,阿七曾说要我扮做女子,她这一死,无人替我遮掩,只能自己凭运气混进宫里。我左臂中毒,不能长时间动手,等待殷迟回来这几日,仅能暗中查探。七日之内若探不出甚么,我便回到这里闲住。第十日上,若他没有回来,我立即返回南霄门疗毒。」
他处事谨细,几乎是一板一眼,却是从他冲动率直的性子而起。他自小见到义父与师父行事老辣,心中崇拜,常自训诫自己,万事必须谋定而后动,虽是武人,倒像是腐儒做文章必得引经据典、四平八稳一样。然而他天性实非如此,于是一旦逾越,又深深自责。便如这天当街救人,当时压抑不下内心义愤,事后又惭愧不已。
当夜他整晚不睡,却不再有任何异动。天尚未明,听得马厩之中有人解马离去,知是殷迟已上了路。他打开殷迟给他的小包袱装扮起来,心中忽想:「这人年纪轻轻,却反应机敏,下手狠毒,究竟是甚么来头?西旌赤派之中也没有这样的人才。要是说得动他给义父办事,不是挺好吗?」
至于殷迟说要替他求解药,此言是真是假,他却没去多想。与殷迟三击掌订下酒约,便是信了此人是自己朋友。如他这样的性子,说信便信了。
易容已毕,成了头戴大帽、脚登草鞋、焦黄脸上满是皱纹的模样。王衍性好微服在城内游览,常自带大帽遮掩,皇城左近百姓为官府所胁,尽除小帽,改戴大帽。康浩陵在出发之前自也已对此事有备,昨日一进城便买了话都肖似,因此贴上假面皮后,加意谨慎。
他走出客店,天上冷风乍过,却下起雨来,此时正当秋季,天候多变,也是寻常。他跃入闲花馆墙内,在墙角一株树上藏身,却见阿七失踪一事,对馆内众人似乎毫无扰动,倒是为了进?的事忙进忙出。便回到街上,坐在巷子口。不多时外边大街上车轮声响起,接着这边门帘一掀,袅袅婷婷走出五名歌妓来,一旁还有几名小婢张罗着递雨披。
他坐在路边,压着帽沿张望,假装被雨淋得难以抬头。闲花馆的义母打着雨遮,站在一列歌姬之后,见这闲人坐在这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无礼注目,也不动怒,问道:「有甚么好看?」
康浩陵道:「是,是,进宫的排场我没看过,让我跟着看,成不成?」这话却还是他在客房里想好了的。
那义母道:「看一看有甚么要紧?但是我可做不了主。你是外地人不是?你不要冲撞了军大人呀,要看也别在我家门口看。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望见几名宫里的牙兵走进小弄来,便住了口。康浩陵心想:「她院子里一个乐师失踪,她却没甚么异样,难道她也知阿七身份?但我听义父府里的亲军说过,私妓跟外人私奔之事甚多,也说不定是她耻于张扬。」当即站起身来,哈腰说道:「好,好,我到那边看。」
岂知才走到街上,正回头看那一列歌妓走向这边的大车,一名他身旁的牙兵就挥鞭在地上击了一记,喝道:「闲人站开了!」
康浩陵心想:「昨天事情太大,今天他们又刚巧在这闲花馆接人,难怪他们处处提防。」于是装作惊吓之状,跌跌撞撞地跑开。但见十多名歌妓各自携着表演的乐器家生列队上车。
康浩陵闪身进了一条横弄,迅速除下外袍与大帽,觑见兵士正在检查众女所携物事是否有何违禁之物,路上闲人已被赶开,他胆子甚大,一溜烟便从车底窜过,到得对街,左手一抬,前臂猛然勒住一名落单的徒步牙兵,将他拖到一幢大屋之后。那牙兵一声不能出,双腿像青蛙般蹬了一会儿,便即了帐。康浩陵迅速剥下他衣服靴帽,穿戴起来。
他虽为人谨厚,但在李继徽与的调教之下成长,既知不能留活口,手下便绝不留情。
穿戴已毕,当即撕去部分化装,边走边拉裤带,装作刚从屋后解手回来模样,回到大车之旁站定。心中却也紧张:「我冒充的这人可别与他们太熟才好。最好此去都不必出声。」
众牙兵检查已毕,原先骑马而来的便上马开道,一路往皇宫行去。康浩陵跟在队伍之中,心想:「阿七要我进宫后扮成卫士,我这可不是提前成了卫士了?」
庆幸一路无事。康浩陵进宫之后,再也不敢露面。他随身携有赤派头子王渡依据蛛网回报所绘的地形图,岂知到了宫中,却发觉自从上次回报以来,宫苑在半年之间又已大幅扩建,显然王衍意犹未足,还在想新花样。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搅得康浩陵眼花撩乱。宫中尚有不少构筑工事正在进行,他日间躲在一个池塘尚未蓄水的小桥之下,夜间则藏身于一座修筑已毕、匠人正在细绘图纹的飞廊,苦恼手中地形图与眼前这一大片园林的方位关连。
那飞廊连通两座尚未竣工的阁楼,两边阁楼高度不同,楼廓沿着这走廊斜飞,形势峻逸。但康浩陵哪里会留意这些,他看中此处,乃因下边之人不易发觉自己,自己却可观望下方动静。
他晚间躲在飞廊之中吃饭打坐,几块饼早已快要吃完,宫中造景用的流水,也不知被他喝了多少。夜夜总见得有宫中内侍捧着酒具四下忙碌,有时酒香阵阵传上,供奉皇帝的,自然俱是上佳美酒。康浩陵失了阿七指引,不知何时才有线索,气闷非常,原想跳下去打晕了内侍抢酒喝,只得告诫自己:「不可坏事!办完了事出宫去还怕没得喝吗?」
好容易等到第五夜,皇帝夜宴开到了这座飞廊之北的庭园里。康浩陵大喜,只不过那一夜他却彻夜不得静坐休息,原来蜀帝直饮酒到天明,朝也不上了。他为了避开清晨前来做工的匠人,只得离开。第六夜又是这样通宵达旦的饮宴。幸好康浩陵年少体健,两日不睡,还可捱得。
到第七夜,他心想:「这样下去不成,我总不是来这里看他喝酒追女人的。」于是一整身上卫士衣冠,从飞廊之畔攀上那座小楼,沿着墙角溜下,循着乐声与灯火,往夜宴之处掩去。
他沿着一条小溪缓缓蹑近,愈到前方,灯火愈明。见最外围站着两排值班禁军,服色与自己身上相同,但知他们自有编队,也不能混入其中,于是仍然站在数丈之外的树下阴影,向宴席上一众乐师与歌女逐个望去,凝目细辨,认出了闲花馆出身的那五名歌妓。
方才一阵追逐游戏,五名歌妓此时已经回座,身畔另有几名宫女或跪或站,来回服侍宴席上的内戚贵臣饮酒,帮忙收拾桌面,有的被招手留下了,便坐在宾客身边。康浩陵见这批年幼宫女也无出奇之处,气质庸俗,只是长相都颇秀丽,与闲花馆的歌妓也不相上下,显然蜀帝对于侍酒宫女的外貌也颇重视。
但听得咚咚声响,王衍自己卷起了袖子,击起鼓来,替正在舞蹈的一名闲花馆舞妓配乐。他击得高兴,那舞妓也舞得甚是灵动。众宾客欢呼拍掌,气氛热烈。外围站哨的禁军却一脸木然。
康浩陵听着那带着醉意的鼓声,心中烦乱:「这么多的歌女宫女,我哪知道要找哪一个?阿七也没来得及说接头之人是否女子,便已牺牲唉,此番出来,我泄漏行藏在先,其后又连一个自己人都保护不了。她在我面前暴毙,我连死因都查不出!便算那要紧信物到我手中,哪还能稳稳妥妥送回去给义父?我贸然闯宫,全无建树,不知在这里干甚么?罢了,明日出宫去,待会合了殷迟,回去跟师父义父请罪罢!」首次办事,便铩羽而归,忍不住又自责起来。
忽然之间,他留意到其中一名宫女,那宫女低着头站在宴席边的一张杂物小桌旁候传,身段娇小,但颇为玲珑健美,不似其余宫女般单薄瘦弱。这却不奇怪,怪的是那宫女相貌与其余在场女子一比,实在是丑陋得引他注目:皮色黯黄,嘴唇阔厚,与她身周一群雪肤樱唇的女子,颇为突兀不称。同时,那宫女眼神湛湛,虽然低着头,目光却四下扫动,宴席灯火映在她的双眸之中,对照着满场这群或醉态可掬、或谄媚讨好的女子,不仅独树一格,而且神情若有所思。
康浩陵心中一动:「此人有所图谋。」
那舞妓一舞既终,在旁击鼓的蜀帝王衍顾盼自得,接受众宾客喝采,好像他自己是宫廷第一等乐师一样,只差没下场收彩礼。那丑陋宫女上前来收下了皮鼓,仍退回小桌之畔。康浩陵注视着她的动作,却见她俯首缓缓退向场边,手中仍搂着那面鼓。
这时闲花馆一名乐师抱着琵琶走到场中,起身行礼,在一张宾客面前的椅上坐了,众人兴高采烈,有的便招手呼唤貌美侍女过来坐在自己身边,一起聆听。
在这过场的一阵混乱之中,那丑陋宫女抱着皮鼓,一闪身没入了北面的假山之后。假山之前灯烛辉煌,顷刻间,那宫女身影便彻底隐没。
康浩陵更无怀疑,知道此中定有内情。瞧那宫女身法,竟是身有武功。「我且追去瞧瞧,此女即便与赤派无关,也挺可疑。她若也是混进宫的,定然不会识穿我这冒牌卫士。」
但那宫女是向北遁去,自己与她之间隔了一个皇帝,可不能直追过去。思及此处另有通道往北,乃是绕过自己藏身的两座楼阁与飞廊,于是悄步向东,晃身经过来时的小溪与假山,往那通道奔了过去。
一路无人,康浩陵贴着几幢建筑的边沿快奔,好遮蔽自己身影,左首仍隐隐传来宴席喧闹与琵琶清奏之声。他顺着琵琶密如滚珠的节拍跑了一阵,忽觉好玩:「原来轻功也能与音乐相辅。改天我来问问师父,武林中有没有这样一门与音乐相配的功夫。」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克制自己玩心。
转进一幢大屋的巨大拱顶庇荫底下,便听得前方转角有微声响动。
他停下奔跑,极缓极缓地前进。忽听转角处一个少女声音低低叹了一声,叹声短促,似有不耐之意,那的微声却更加密集了,彷佛有人正以甚么工具刮搔纸张。
他一跃而前,抽剑在手,转到那人面前。
那人正是那名丑陋宫女,她原本坐在地下,一手持着皮鼓,一手握着小刀,原来她在试图刮破鼓皮。她一见康浩陵现身,身子一震,当即跳起,将小刀藏在了身后。她一跃一藏,速度甚快,康浩陵却已看见。
康浩陵喝道:「你在这里干甚么?」
那宫女道:「我我贪懒在这里逛逛。」口音细软,似是江南人氏,又有些中州腔调。康浩陵听她一口清脆嗓音,心中微动:「这宫女相貌虽不好看,声音却好听。」又低声喝道:「胡说,我瞧你鬼鬼祟祟,哪有坐在地下逛的?」
那宫女睁着丑脸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神望着他,看不出是否害怕,说道:「我我便是逛累了,想歇一歇。大哥,你别告诉别人啊。」
康浩陵心想:「我若问她是在宫中哪里服侍的,自己也要露出马脚。」便道:「你偷了甚么物事?你刚刚从哪里过来?」
那宫女道:「我没偷。」康浩陵道:「你偷了这鼓,想要干甚么?」那宫女抿了一下厚厚的嘴唇,神色镇静,仰头望着他,又道:「我没偷,我没偷,没有」
她口中抵赖,表情坚持。康浩陵只道她要重复一遍同样的说话,谁知她第三句话才刚吐出一半,身子突然急转,腰间扣着皮鼓,便向后纵去。
她去得快,康浩陵后一步更快抢上,长剑在她身侧虚劈数下,想要阻住她。那宫女反应奇速,手臂一转,手中那面皮鼓便骨碌碌从后腰兜了上来,康浩陵一剑劈在鼓上,唯恐劈破鼓皮、发出巨大裂声,惊动禁军,急忙收势。他左臂中了毒针不敢乱动,无法挡人,于是左腿挫步,将那宫女退路截住。却听得一声沉闷声响,原来那宫女见他收剑,不依不饶,径把皮鼓往他剑锋上迎去,硬生生割破了鼓皮。她随即转腕出指,将割破了的皮鼓收回自己身边,站定不动。
康浩陵左足将她退路封住,右手持剑虚拟,那抱着鼓的娇小宫女等如被他包围在中间。但她毫不惊慌,瞪着康浩陵,说道:「鼓是你割破的,不是我!」
康浩陵又好气又好笑,明明是她自己将鼓面凑上来,怎地还有这样耍赖的?扬眉说道:「你原本便坐在那边地下,要割破鼓皮,你道我没看见么?」
两人方才一招未交,仅仅是一逃一截,但已知对方身手绝非宫中禁军所有,说是宫女,就更无可能。既知对方都不是正牌卫士宫女,气氛中敌意略减,疑惑却都大增。
僵持半晌,康浩陵道:「你是谁?来干甚么?」心想:「我那一挫步,一撤剑,若是西旌外围手下,该会认得这驰星剑入门的基本功法。」
那伪装的宫女道:「我也正要问你,你是谁,来干甚么?」
两人身在禁苑,都压低了声音说话。这时离得近了,康浩陵听出她确实是个少女,只是面目太丑,肤质粗糙,说妇人也行,说*也行,乍看之下辨不出年纪。
康浩陵道:「我来找个人,却不是你。」那丑脸少女道:「嗯,我来找件东西,也不是你。」
康浩陵不理她绕弯子骂人,更不向那皮鼓看一眼,右手剑柄突然倒转,便向那鼓底部击去。他这一撞力道甚大,那少女捧不住,皮鼓直飞上空。两人同时纵身上跃,康浩陵比她高得多,跃在她上方,手臂回转,将鼓抄在怀里,向旁落下地来。他事先有备,始终未用左臂。
那少女尚在半空,见已割破的皮鼓被夺,立时将右手小刀掷在地下,从腰间抽出一根短棒。她一落地,呼呼数响,那短棒之势有如折扇乍开,朝康浩陵两肩打来。
两人这才真正交上了手。康浩陵晃身避开左右两棒,飞足旋踢,那少女向后一仰,康浩陵身在半空,立将皮鼓交与行动不便的左手挟着。那少女向后之势不停,倒翻一个筋斗跳起,身子挺出,短棒又向他腰间砸到。
西旌赤派诸人门派各异,虽然功力高低不齐,仍常在康浩陵练武时给他喂招,增其见闻。但这少女的短棒家数,康浩陵却未曾见过。只见她这短铁棒长约二尺,浑圆朴素,倒跟赶面棍儿相似,形制上怎么也不像件兵刃。那少女右手持着这棒,砸打挑戳,腕指甚为灵活,左手握拳,总伺机要击向那鼓,将之拍落在地。尽管女子膂力不足,但仗着铁器沉重,短棒使来呼呼有声,长度又适足以回旋飞舞。这少女反应甚快,好几次要输,变招总是其快无比。她招招攻他左右手,显是打定了主意要留下那面破鼓,却无心伤他。
康浩陵在城外酒棚中与文玄绪同伙对敌,以一敌多,还能取胜杀人,但一则当时他招招杀手,此刻却不愿杀伤这意图不明的少女,只求遁走,手下颇为容情;二则这少女竟似曾得名师指点,除了变招快捷外,她数度刺出短棒,更隐含流水剑意,倒有几分像是殷迟与文玄绪那套剑术的模样。只是如此一来,两人拖延着时间缠斗,那少女固然抢不到康浩陵手中破鼓,康浩陵要脱身也总被缠住。
忽然那少女身形一挫,猛然跳起,一棒疾戳康浩陵左肩窝,这一棒之势便像地底喷泉飞溅而出,正与殷迟在酒棚中以短剑突袭文玄绪的手法一模一样,只是那少女身法之中,尚有斧凿痕迹,还不能像殷迟那样暴起慑人。康浩陵急忙退步,左腿蓄势出招,但这一棒来势太快,他长剑便立时刺向那少女左肋,这一下狠招却只因他左臂不敢稍动,非得迫开敌人。他料知这少女反应灵敏,定会避开。
剑长棒短,那少女便无法欺近,她动念极速,身段也巧,下盘一挫,竟便将这一剑猛刺之势定住,同时手腕疾掠,回过短棒向下斜沉,猛砸在康浩陵剑身之上。
她这一棒不砸剑锋,却是斜砸在钢刃与铁铸剑身之间,正是握剑者较难施力把持的角度,康浩陵握剑不动,心道:「幸亏她是女子,若是力大的男人,我长剑便要被荡歪。」心念方动,却觉一剑一棒已凝持在一起。「少女内力定然不足,我震飞她短棒,便可脱身!」腰背微一用力,一股强劲力道自身体中轴向手臂上快速传了过去,同时顺势振腕,如此那少女手中短棒非脱手不可。
岂知力道才传到手腕之上,忽然似乎没了去向,剑柄明明握在自己手里,那力道却似掉入了水中。紧接着那少女的短棒之上涌来一阵内劲,竟似挟着他原本传过去的劲力一齐退了回来。
康浩陵大是意外:那少女的内力不仅看似比自己为深,更能在空明与沉厚间来回运使,虚实相应!尽管仍未臻老练,但她师承高人,绝无所疑。
那少女娇声低喝,又催劲力,长剑剑身弯曲,她双足一点,趁着剑身反弹之力上跃,一足却凌空下踹,踹在康浩陵手中鼓面之上,康浩陵左臂不便,加之被那少女的内功吓了一跳,皮鼓竟被她踹落地面。
那少女身子前倾,飘然落地,见康浩陵伸足挑起地上皮鼓,便要俯冲去抢。突然两人身旁一阵寒风袭体,如有锋锐之极的利器攻来。
两人同时跳开,向寒风来处回头,皮鼓仍然落在地下。五步之外,立着一个高挑女子。
这天是九月十四,月亮将圆,但此夜晴朗,皎洁月光映得三人形相清晰。这高挑女子面目衣饰如何,康浩陵与那丑陋少女都不在意,只全神戒备地瞧着她手中一柄凛若秋水的花纹单刀。看她此时姿式,已知她方才并未真正攻出任何一招,此刀仅仅出鞘,便有如此森寒之意,则其锋锐程度,可想而知。
三人略一沉默,各持兵刃,分站三角。那女子低声道:「你们是何人,为何在此相斗?」
康浩陵心道:「她要盘问我们,便不至于骤施突袭。她这刀寒气太重,要突袭也会先被发现。」这时他看清了这女子外貌,见她三十四五岁,一身窄袖短裳的利落装扮,眉间煞气隐隐。她方才说话隐隐有胡人声腔,但柳眉凤眼,窄额丰颊,身躯纤细,面目身材却完完全全是个中土汉人。康浩陵见她衣饰与禁宫女子婢仆全没相同处,问道:「你又是谁?」
那女子冷然道:「你是南霄门人?」转向那伪装宫女的丑陋少女,道:「哼,你的家数我却认不出。」单刀斜掠在身畔,刀身在月下映出一片雾也似的青光。那女子又向两人道:「说出你们是谁,图谋何事,那么事情或许还可商量。」
康浩陵不答,暗自戒备。那少女横持短棒护身,却问道:「你却是宫中何人?」
那持刀女子摇了摇头,道:「我不是。」那丑脸少女一双漆黑大眼眨了几眨,追问:「不敢请教姊姊大名门派,为何动问我二人身份?」语气已柔和许多。康浩陵心道:「真正巧了,混进宫里的远不只我一个。」
那持刀女子见她气度沉着,脸上闪过了一丝惊讶之色,随即说道:「我是北霆门下风渺月,身属西旌青派!」
这话一出,康浩陵心头一震,连那个始终镇定如恒的丑脸少女,也不禁低低惊呼。
康浩陵念头急转:「风渺月是北霆门主冷云痴的师妹,不是听师父说已远赴西域多年?她是冷云痴的师妹,必然了得。她既已回国,以她身手,自该投入青派。一个青派高手派驻宫中,原是应有之义。我与那少女打斗,便引了她过来。」他大敌当前,不敢转头,仅转动眼珠,用眼角余光向那丑脸少女一瞥,「这少女那声惊呼,是为了『北霆门』,或者『西旌青派』?或者其实她甚么都知道?」
风渺月眼光锐利,在二人脸上一转,已知二人并不相识,且互相之间还有提防之意。她提臂悬腕,那雪光凛冽的单刀慢慢提了起来,刀尖向下,暗蕴列雾刀的起手式,说道:「两位既知我身份,然则我能不能问两位从哪里来,图谋何事?」
说时迟,那时快,康浩陵与那丑脸少女不约而同地叫道:「不能!」竟同时反身向后窜出。两人又同时伸足去挑那落在地下的皮鼓,皮鼓滴溜溜直转上天。连番巧合之下,两人不禁略一错愕,背后风渺月已低喝一声:「留下!」踏步出刀,刀锋寒气直侵到两人中间。
两人不得已回身拒敌。康浩陵长剑不敢与她宝刀相交,知这女子极不好斗,又是师门世仇,两人若失手遭擒,那不明来历的少女或者还会被饶,自己则定无生理。于是凝神提气,心中一片空白,毫不思索,一边绕圈快走,一边向风渺月颈部刺出,一剑不中,脚下不停,转瞬间在她身周飞步绕了两圈,流星般刺出了八剑。风渺月挥刀格挡,但康浩陵剑身始终未与那花纹宝刀相交。
风渺月叫道:「以你年纪,这驰星剑可练得不错!」单刀旋起。那宝刀青光与列雾刀的使法正是绝配,也不见风渺月如何吃力,光是脚步轻移,宝刀不快不慢地盘旋,偶尔斩出一刀,康浩陵便已要全神防备:加之这数日以来,左臂上中了文玄绪毒针的僵硬处,似有向外扩张的趋势,左手无法灵活护身辅招,此刻不禁有些左支右绌。
他与风渺月斜眼瞟到那丑脸少女退在一旁,已将皮鼓系在腰间。风渺月步伐一展,向那少女身边跨了过去,回过一刀逼退康浩陵,刀身转过,便斫向那少女头顶。那少女矮身侧避,脚步一个踉跄,十分狼狈。风渺月出手便拿她肩头。
康浩陵追上前去,一剑刺向风渺月后心,要解那少女之围。风渺月反手伸刀一格,这一格随随便便,但宝刀一至,康浩陵便须变招刺她左胁。风渺月宝刀又是随便斜挥,康浩陵只得暂退。
却见那少女在地上一个打滚,跃起身来时手中短棒一抖,那短棒竟然更长出了数尺,成为一根长棍。康浩陵百忙中心想:「她一个少女,虽然内功了得,但怎使得动铁打的长棍?」却听擦一声轻响,那少女长棍已被宝刀削去一截,慌忙倒退。原来这是中空木棍,节节暗藏铁棒之中,只有最末一截是中空铁棒。
那少女转过棍身,一手提棍,小小的右肩微微摆动,手臂如水波一荡,长棍便如龙抬头般抖击了出去。康浩陵又惊又喜:「这少女究竟甚么来头,定不简单!」精神一振,上前夹攻风渺月。
那少女长棍加入战围,登时暂缓两人挨打局面。她更以中空铁棒的一端朝向敌人,以巧劲驾驭棒端金属重量,使劈打挑刺更增威势;长棍两端的重量差异,竟成为她兵刃的优点。她虽身材娇小,使动这两端轻重不一的长棍,却得心应手。
风渺月攻势稍缓,宝刀在身前缓缓舞动,似在分辨那少女武功师承。那少女虽挥棍连扫,但似乎已有怯意,不敢过份相逼。
陡然间风渺月一双凤眼中精光大盛,提刀上前,刷刷两刀,那少女长棍、康浩陵的长剑,已各自断开两截。这宝刀切割木棍与钢剑,毫无窒滞,砍断两者的声音,竟然相去不远。
康浩陵急往后跃,提防风渺月追击。那少女手中一轻,一边急退,一边持断棍左拨右打,被削下的断剑与棍头如两枝箭般,一齐奔向风渺月。风渺月挥刀再将这两物斩断,那少女已退到康浩陵身边。两人正是要争这片刻,齐向大屋转角的阴影扑去。
听得宫中禁军大集,向这边搜来,想是方才的兵刃交集声已惊动旁人。康浩陵与那少女沿着大屋游墙而上,藏身拱顶下方,见风渺月立在原地,面向一群奔过来的禁军。心想:「风渺月以蜀帝座下青派杀手身份在宫中候传,不能不向禁军交代方才所见何事。如此便有空档。」悄声向身旁的少女道:「我有个去处。」
那少女也悄声道:「妙极!」声音虽低,却颇雀跃。
康浩陵微微一怔:「她倒真信任我。」于是辨明方位,朝自己惯于藏身的、那修筑中的飞廊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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