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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杉?霞?》第十七章 穿林(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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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迟自听见她与「韩先生」的密谈后,已知这两人对黑杉令志在必得,企图诱己说出令牌下落,因之对她敌意更增。然而冯宿雪这一拂,手掌停在了他腿上;他伤在大腿骨,方才那两人撕开了他裤管,才能给他接骨敷药,冯宿雪温软的手正贴在他肌肤上。殷迟不敢转眼去看,脑中却清楚浮现初见时的斗室里,搁在几上的那只玉臂,心中顿时怦怦而跳。耳听她又悄声软语:「在我门人跟前,你不能对我放肆。若只有你我两人,那便不同。你明白不?」

殷迟「嗯」了一声,但觉她的手始终不愿离去,与自己大腿肌肤相接之处渐渐热了起来,强自镇定,道:「这可是你在对我放肆。」心中一个声音不断在喊叫:「莫要上当!她以断霞散相诱也好,以美色蛊惑也好,不过都是诈取黑杉令的手段罢了!」但又似有另个声音在说:「我又不知黑杉令何在。但教不连累无宁门人,我自己又有甚么好蚀本的?」

冯宿雪素手游移,殷迟不知她要做甚么,浑忘了伤处疼痛,在这温暖的土窑之畔紧张得冒汗。他练了一晚上轻功,迄未进食,受伤之下便较为虚弱,这时只觉脑袋里又有些晕眩。只听她道:「我是要对你轻薄啊,你待怎地?」抬起另一只手,手指在他眉间、鼻端、嘴唇滑过,叹道:「也只有这时候,你才会一动不动,让人碰一碰这张脸。」

殷迟任她摆布,为了分自己之心,盯着那修长的手指,直盯到双眼疼痛,问道:「我的脸有甚么古怪?」他问这话,倒是真的不知,绝非假意做作。冯宿雪有些讶异,反问:「你从小到大,没人赞过你相貌么?」

殷迟一怔,脱口道:「从来没有。我相貌又怎样了?」冯宿雪又问:「你的长辈、朋友没说过么?你没有过互相倾心的姑娘么?」殷迟一时答不上来,寻思:「无宁门的长辈,谁会说这个?武功高低、报仇与否,才是要紧。朋友除了康大哥,我没别的朋友,康大哥那样的男儿,又哪里会在意人的美丑?娘她倒是常常说我容貌像极阿爹,却也没说过这算好还是坏事关令牌,我不可在冯宿雪面前提起爹娘。」答道:「都没有,也没有姑娘甚么的。这到底有甚么打紧了?」

冯宿雪见他思索时,略薄的上唇微微用力,眼中隐有波光闪动,好看已极,不禁缓缓摇头,道:「你曾说你身负大仇,想来便是为了这样,才会」忽然俯下脸去,在他唇上一吻,贴着他的嘴唇轻声道:「那我便让你知道,你有多漂亮。」

殷迟本已分了心,这一下全没提防,登觉天旋地转,幸而他本来就躺倒在地,也没跌倒之虞了。不到半个时辰之前,他紧靠窑壁,倾听这位天留门主与神秘客韩先生的对答,满心只有对天留门的猜忌提防。即便现在,冯宿雪一手还贴在他腿上,他身子发热,心里对她仍是颇为不满。他从未被女子吻过,更不可能料到自己首次为一个女郎所吻,竟是断了一条腿、躺在敌人地盘,而这女郎还是敌人的首脑。虽说两人早有半载相伴的密约,但说是这么说了,在殷迟心中,那密约其实仍甚是飘缈。

冯宿雪见他并未害羞,反而一脸慌张,忍不住嘻嘻而笑,道:「好罢,你才受伤,这就放过了你。将来你伤好了,怎么报复我都可以。」说着把他大腿上那只手挪开了,

殷迟如释重负,但她最后那句话却让他心跳不能平静。他年岁尚轻,连情爱滋味都未曾尝过,哪里受过这样的撩拨?「我要怎样报复她?我要怎样报复她?」玉人在迩,正涉遐思,忽然间娑娑声响,冯宿雪一跃而起,退回到暗门之侧。殷迟一呆,原来两名天留门人已抬着担架回来。

「她命他们去取『戊』字房的担架,想来是要拖延时间,好对我好对我她访查了十几年,终于有黑杉令的线索送上门来,因之对我不怀好心,这是确然无疑。无论我跟她我跟她如何,都不能坏了我自己要办的事。」想是这样想,但当天留门人将他抱上担架、跟在冯宿雪身后回入地道时,他侧头望着冯宿雪身子轮廓在轻衫中摆动,心底不由又一阵激荡。

殷迟这次甚是安分,为了将断骨养好,每日便在斗室里坐监,一日两餐自有人送来。此处因气候及地势之故,又处中原边陲,食物与无宁门所在地颇为相像,殷迟倒也苦中作乐,聊以慰思乡之情。他从未离家这么久,一坛青稞酒才到成都便被文玄绪打翻,他实是当真心疼的。

这段养伤时日里,冯宿雪每两日便到斗室中传以画水剑术的口诀,然剑谱始终不愿取出。殷迟多次以言语套问剑谱所在,但他心眼儿虽多,毕竟年少生涩,总给冯宿雪轻易将话题岔了开去。两人独处之时,冯宿雪仍然时时以言语相戏,但顾念他伤势,也没其他逾矩。待得他伤处好全,起始练剑,而口诀也记忆无误。口诀中另有与剑术相辅的轻功述论,殷迟养伤期间养到极不耐烦,一待痊愈,立刻要冯宿雪领他到山涧上练习。偶尔在天留门人的监视下,到大厅闲步,感到厅顶洞口吹进来的风,也有些春日气息了。

又过两个月,逐渐领悟如何在涧中长藤上因应水波来回奔走,如何全身配合涧水起伏。冯宿雪到后来更带他到山外,两人各骑一马,携了毛毯,默默行上四个昼夜,殷迟也不问带他到何处,就这样来到一座广阔如海的大湖之畔。冯宿雪在湖中抛以木板,要他足踏其上。风起浪生,冯宿雪便要他以履涧所悟之法,在木板上挺立漂流,支持得越久越好。殷迟识得水性,曾跳入嘉陵江中甩开蜀兵追击,但在如此深广的湖泊练习,也十分危险。但他志在艺成,更不愿在冯宿雪面前丢脸,二话不说,便往湖上的木板跃去。

他惯使短剑,这却是他小时候,无宁门诸人顾忌敌人厉害,为求寻仇必胜,须得近身快速绝伦地出手,加以居住于无宁门四周的羌人,多铸短刀短剑,便有了这个应变法儿。冯宿雪起始教他手上剑招之时,曾问过为何。殷迟为了黑杉令之故,不愿提起家中事,只说:「这样出剑,岂不是更加迅捷?」冯宿雪嗯了一声,道:「我天留门上代,原有以短剑使画水剑之法。长剑使起来有长剑的套路,短剑有短剑的诀窍。」当即简略说了一些。

殷迟这才知道,以长剑使的画水剑,剑势洗练清奇,较为从容;若以短剑使,却大有着着行险狠拚之意,剑光与身法都是倏忽连变,好像以身子和剑一同追踪一道流水,时而作势要投身水中。要知流水去向多变,短剑与身子就得随势而行,要委曲便委曲,要爽飒便爽飒。殷迟从来不知道这其中差别,应双缇不过是将长剑一脉的画水剑教了他,只是改为短剑出招罢了。

他依着冯宿雪指点,试了几招短剑画水剑术,只觉学武以来从未跟手中之剑这样契合。这是在雪涧之旁,冯宿雪见他喜不自胜,点头道:「你的性子,原本适合拿短剑使画水剑。」殷迟问道:「这话怎说?」冯宿雪道:「你是个喜动不喜静的,长剑画水剑对你太过拘谨;二来你身法飘忽,下手甚快,又有赶尽杀绝的戾气――」

殷迟打岔道:「你这不是骂人么?」冯宿雪微微一笑,说道:「在天留门的地盘,你又扮甚么好人?我要你去干办的事,你自己的大仇,哪一桩是可以容情的?」

殷迟默然,出了一会儿神,忽道:「将来这些事了结,若我还有命在,不会忘了你的传剑之恩。」

冯宿雪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怔了一怔。这数月之中,两人看似敌意稍减,更有师徒之实,暗地里实是微妙僵持,各怀鬼胎。她见殷迟说这话时眼神认真,眸子竟有些柔和,与平时大异其趣。便答道:「能了结是最好。我也没甚么恩,我要你办的事,原是要身负画水剑术这样的武艺才办得了。」殷迟摇头道:「你教得用心,我岂有不知?」冯宿雪微笑道:「那也是你这样的人才,我才愿意好好地教哪。」

殷迟却不去理她话中的暧昧,心中只疑惑:「若只是爱才,要训练我成为她手中的杀人之刀,也会如此尽心尽力么?换做别人,她的神情也会是这样吗?我始终不服断霞散,她为何对我如此放心?过了这许多日子,我仍不明白她心中怎么想我。这人为何这样奇怪?」于是站在涧旁,注视冯宿雪灰蓝色的双眼,目光毫不躲闪。

冯宿雪看他持剑凝望,数月来殷迟居于山腹之中,那在川西野地里长大的黝黑肤色已淡,面色如玉,虽然身上衣衫敝旧,却风采照人。她忽然间脸上微红,别过眼光。她一生中有过许多男子,戏弄这少年、要他相伴,也只是兴之所至,更不是第一次主动向男子求欢。自己也不明白在他的注视之下,何以会突然羞怯。

殷迟却一无所觉,见冯宿雪似乎略现忸怩,转开了眼不看自己,便在心里「哼」了一声:「她又来美色诱人那一套了。幸好我此刻专心练剑,不受影响。」

这之后更无别话,冯宿雪仍不时领他到大湖边练习踏浪,平日则让他在山涧上练剑。涧旁草地新苗早生,几座雪峰却是清冷如昔。殷迟眼望雪峰顶,总常常想起无宁门的家,那儿景致虽不如此处般好,他毕竟是首次长时离家,不由得越来越思念家乡。

这天冯宿雪又要他带上毯子干粮,要到那大湖边去,两人分骑从山下驰出。此时已当六月,殷迟沿路见到黄色油菜小花开得漫山遍野,心里又是一动:「这与家里是多么相像!」又思及阿爹忌日将近,突然间再也忍耐不住,叫道:「且慢!」一勒马,那马前蹄才扬起,他便一个筋斗翻下地来。

冯宿雪对他这等急驰中陡然落地的逞技之举也见得惯了,掉转马头驰回,问道:「干甚么了?」

殷迟道:「我离家已久,要跟你告个假,回去看一看。」冯宿雪微微一愕,随即微笑道:「怎么这么客气?你要回无宁门去?」殷迟点点头,语气坚定,道:「是。我好生记挂家里,我返乡一趟,再回到这里来。」心道:「来了,且看她是不是要派门人跟随于我,好找到无宁门所在、追踪令牌?」

哪知冯宿雪神色轻松,道:「也好,你这就去罢。」殷迟倒十分意外,道:「你这就放我去?」一手始终不离缰绳。

冯宿雪点头道:「接着。」伸手入袋,取出一枚白色药丸,弹了过来。殷迟伸手接住,冯宿雪道:「你服了这一颗『蛾眉乱』。」

殷迟嗅到药丸一股水果般的甜香,听到这一个怪名字,一声不吭,仰头就将药丸送入了口中,取过水囊喝水吞服了。冯宿雪笑道:「你怎地问也不问,就忙不迭地吃了?要是一吃下便摧心断肠,怎么办?」殷迟扬了扬眉,道:「我若不服,你也不会放我走。你要杀我、整治我,定有其他巧妙法儿,我避得开么?说罢!你限我何时回来?」

冯宿雪也跳下地来,道:「这药物寄居血脉之中,药性慢慢转变,三个月内,不会便发。发作时因其性已变,就能从血脉侵入脑髓,那时眼前出现幻觉,心念大乱,身子痉挛,同时脑袋痛不可当,叫人以手抚额,恨不得将脑子揉了出来,药名『蛾眉乱』便源自于此。我以往所见,死者由于太过痛苦,多半尚未等到脑髓被侵蚀,便趁着片刻的神智清明,以头撞柱而死。即使不死,解药若服得太迟,剩下一条命,智力与四肢行动也会大受损伤。」殷迟也不如何害怕,说道:「是这样,九月十五之前回来领解药,我明白了。」顿了一顿,终究一阵冲动,问道:「你便放我一个人走?你手下不会跟来?」

冯宿雪侧目瞧着他,殷迟不知她是否已察觉自己心中想到了黑杉令之事,不禁有些紧张。只见她冷笑说道:「来日方长,你还有用得着我处,我也还有用得着你处,你自会乖乖回转,我当然乐得大方。」语毕突然趋前,衣袖拂出,殷迟急忙后退,但他轻功尚不如冯宿雪,同时也不想当真与她动手,腰间一紧,已被她右手搂住。

他正当身高抽长,这大半年间又高了些许,冯宿雪身裁虽高,在他跟前又已矮了数分。只觉香氛扑面,冯宿雪低头在他颈旁轻轻一吻,笑道:「除了画水剑外,别的好处也少不了你的。我又何必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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