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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杉?霞?》第十八章 返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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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也是这时节,一匹天留门畜养的快马将殷迟送回了无宁门。两地其实相隔甚近,只是绕道避开崇山峻岭,要耗费一些时日。无宁门位于喊冤谷,这地名是殷衡当年一时戏言,无宁门人说着好玩,渐成习惯,当地居民倒从未如此称呼这无名山谷。虽有个「谷」字,但此地更在松州之西,已出了汉人地界,是一片为高山所环绕的空旷高地。仲夏时分,便像天留门附近一样生满了嫩黄的油菜花,

殷迟一路纵马跑来,远远望见无宁门人居住的一群土坯屋子,杂在羌人的帐幕之间,忽然勒慢了马:「我这一去将近一年,怎地好像有甚么地方不对?」心里有些怔忡,跳下地来牵着马走,不断思索:是哪里出了古怪?无宁门一点儿也没变,难道是自己变了?

他却不知道,这一年自己首度孤身远行,结交了一个朋友,起始练画水剑绝学,更作了一回刺客、惊吓了蜀国皇帝,又作客天留门,见闻种种诡秘行动。一年前他记着仇人的名谱,对母亲说自己要去成都打探西旌青派的踪迹,心中其实不无惶惑;一年后他带着与天留门主的密约,身中「蛾眉乱」之毒,仇人的名字已经变得清晰起来:「这一个一个,不久以后,不是被我用画水剑杀死,便是身中断霞散,受我摆布整治。不,又何止是仇人?瞧冯宿雪统御门人那神气的模样,等我有药在手,还有摆布不了的人吗?」

渐行渐进,依稀看见庄子旁边小小一块菜地上,是钱九命弯腰施肥的身影,旁边跟着一个女子,那是钱九命的羌族妻子。殷迟忽然一阵激动:「无宁门人为了逃避西旌追杀,躲在这苦地方过了十几年,天留门插手黑杉令之事后,大家过得更加缩头缩脑了。无宁门人甚么别的也不要,只求我长大报仇将来我在江湖上立威扬名,偿还他们的,定比他们能想到的要更多更好。」

钱九命直起身子擦汗,正见到殷迟迎着西斜的阳光缓缓行来,他还道自己眼花,殷迟已叫了起来:「九命伯,九命娘!」钱九命大喜,喊道:「阿迟,是阿迟回来了,你到哪儿去耍啦,这么长时候也不回家!」

殷迟微微一笑,跳上了马背,蹲身鞍上,催马快跑,便在急驰的马背上半蹲前行,这正是钱九命教他的,他在路上,没事就与这匹天留门借他的坐骑套交情、练把戏。此时他已悟到画水剑的「踏水」绝技,马背起伏,岂及得上大湖波浪变幻多端?他时不时更在鞍上站直,又或翻身倒立,身子波动,便如舞蹈。姿式是钱九命教过的,身法却比钱九命所示范的好看数倍,这是他在湖中踏浪前进的姿态,早已练得兼具劲健和飘逸。

钱九命只看得心花怒放:「我当年跟他一样大,在长安市上刚出道时,可也没这样的造诣。可惜,可惜他就是没福份学到『灵蛾翻飞』」

驰到近处,殷迟丝毫不惧马蹄踏人,一个前翻就越过马头跳下了地,马儿果然也就停步。钱九命在他头上拍了一下,笑道:「功课倒没抛荒了。唉哟,你长高得真快。咦,你是给人关了起来、见不到太阳么,怎地成了小白脸?怎么也不给你阿娘写封信?」钱九命性子活泼,兴奋之下,说话连串不停。钱九命的妻子不甚通汉语,也微笑招呼。

殷迟问道:「我娘还好么?大家都好?」钱九命道:「都好。就是」略一犹豫,说道:「就是日子近了,还没听到你音讯,你娘有些心神不宁。幸好你回来了,我们都担心你赶不上。」殷迟低下头去,道:「怎么会赶不回来?便是天上落刀落剑,我也会兼程赶路。」心想:「阿娘以为我在阿爹忌日前赶不回家,一定又失望又生气。」他心里记挂母亲,说道:「九命伯,劳你照看着马儿。」往应双缇居住的屋子快步走去。钱九命在身后叫道:「我去告诉大伙儿,今晚给你洗尘。咦,你该去教练场,门主在那里!」

殷迟一怔,转而走向庄子东边的教练场。无宁门人原是西旌青派的杀手,虽然退隐,仍有练武健身习惯,只是殷迟不练武的时候,应双缇从不涉足教练场,更不过问门人练功之事。她之所以接任无宁门主,是众人在殷衡死后推恩而拥戴,她管辖的是庄子的生计,而非门人的武艺,她的武功,并不比无宁门诸人高,除了教导殷迟,也无出手的机会与念头。为何今天要在傍晚到教练场去?

转进教练场,场中寸草不生,是含盐量极高的白地;场边环立着五株巨大扭曲的枯木,终年片叶不生,却屹立不倒;这块地就这样自然形成了一个露天练武的好所在。陡然间一件暗器朝自己身旁这株枯木射来。殷迟伸手接住,暗器来得并不劲急,一入手的触感万分熟悉,正是自己暗器囊中时刻携带的弯月钢镖,是父亲当年外出行刺的武器,现在却成了唯一留给自己的遗物。殷迟不知母亲何以要练这暗器,叫道:「阿娘,你」

场中一个月白衣裙之人侧过身来,黑发如云,并不挽髻,只在鬓边插了一枝珊瑚发钗。这人一身素淡,更无脂粉,这枝珊瑚发钗就显得特别亮眼,衬在一张清丽无俦的素颜之旁,苍白的面颊才宛然多了几分血色。

这丽人眉间深锁重忧,长睫起伏,眼波流转,竟是透着异样的倔强。

她点头说道:「阿迟,你回家了。」声调与衣衫面貌同样清冷,与身段同样纤细。钱九命见到殷迟,欢天喜地,说话如连珠炮般,这人却似并不萦怀。她看上去尚不到三十,话声也甚是年轻。

这样的冰冷神态,殷迟瞧了十多年了,全不以为异。他快步向前,说道:「娘,累你挂心了。怎么你到教练场来了呢?」那丽人道:「你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我长日无聊,让六臂师傅教了我一些掷镖的手法。」殷迟问道:「为甚么单练钢镖?」说着将手中的弯月镖递了过去。

那丽人伸出一只不涂蔻丹的细长素手接过,望着场边枯木,淡然道:「想到了,便练了。你在家时,我忙着盯你武功和读书进度,也没这工夫。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怕我终有一日,会将你阿爹的手法给遗忘了。当年相聚的时候少,我瞧清楚他出手的机会,实在也不多。」言下之意,当是能留一分回忆,便是一分。她顿了一顿,转眼看向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殷迟,目光终于流露爱怜,道:「你去了哪里?」

如此简单的一句问话,殷迟虽已料到,又在路上盘算多日,一时仍答不上来。隔了片刻,见母亲凝望着自己,心头微慌,忙道:「我稍后再禀报。娘,向晚风大,回屋去罢。」

那人摇了摇头,露出一丝笑容道:「我正练得顺手。你一定累了,休息罢。该要开饭了。」殷迟「嗯」了一声,又道:「我已杀了文玄绪。他死得并不痛快,还受了我一些折磨。」

那人樱口微张,说道:「啊,这样很好。此人与江?并列首恶。你第一次出手便杀却此人,这是好兆头。」却不问殷迟是以何法杀他。殷迟虽见四下无人,仍不由自主压低声音道:「阿娘,我有黑杉令的事要问你。外边要对令牌下手的人很多。」

那人正是应双缇,江湖上只知她已过世的姨母杨杞蓉是画水剑传人,却几乎无人亲眼见过天留门的全本画水剑。「黑杉令」三字传进耳里,殷迟声音极低,她伶仃的身子却像是被这话击中似地颤抖了一下,心道:「这一天毕竟到了?」微微点头,说道:「初更时分,你到墓地里等我。」

殷迟心中微怔:「为甚么要在这时候上坟?」却并不问。应双缇转过半身,低眉沉思,再不说话,晚风吹起她的发梢,将侧脸遮去了。她转身之时,殷迟看见母亲珊瑚发钗旁的鬓边,似乎有一根银丝,正想看真些,发丝却又被风吹乱。

不知如何,殷迟眼前突然浮现应双缇屋中的一幅画卷。去年出发之前,有一日他走进屋里,阿娘不在,他无意中见到这摊开了的画卷,第一次见到娘亲除了仇人形相之外的绘画手稿。画卷上水墨的两个人物相互凝睇微笑,一男一女,俱是十来岁年纪,那少女正是娘的长相,那少年则长得很像自己,只眉梢眼角有些说不出的英气。画卷纸质甚好,并不太显得陈旧,唯边沿有些毁损,看不出是依据回忆所绘、或是十多年前的当下写照?更不知道娘是在甚么样的机缘下,让她自己与阿爹一同入画。

他看到画卷时,只觉娘如今的相貌,与作画之时也差不了多少,只是画中人舒眉娇笑,似乎正要跟那少年说些甚么,一派天真的脸上,全没有半丝今日的阴霾。

这时他想偏头去找那白发,又怕着了痕迹,「娘继承了姨婆的天留门养生之学,是以到了三十四五岁的年纪,却比村里同龄的大婶们看上去年轻得多,她总是笑得那样浅,或者不笑,我没见过她有半点皱纹,更从未见过她的白头发阿娘是真的没有白头发,或是我从不留心?唉,我大惊小怪甚么?我慢慢大了,娘自然就老了。」心下蓦地一阵没来由的自责,又有些凄凉。

却听身后众人欢声交谈,朝这里走来,钱九命的声音是当中最响:「阿迟,你霍龄伯伯今天又宰了两口羊,咱们有烤羊吃了。」霍龄略显沙哑的声音随即接口:「开甚么玩笑?那是病死的羊,我宰开来只见到那羊脑袋里糊成一片,你敢吃便吃罢,吃了顶多跟那羊一样疯病大发、猛兜圈子!」

殷迟知道所谓「宰了口羊」云云,定是霍龄又在解剖羊只、研究村中家畜的奇特病症了,只不知兜圈子的羊病,却是怎么回事?微笑回头,只见钱六臂和其他叔伯也正快步过来,钱六臂向霍龄笑道:「谁不知道你一出刀定要宰两头,一头病死的,一头健壮的」霍龄中年头秃,戴了一顶羌人的毡帽,道:「两下对照,才好知道病灶在何处啊。」

钱九命摇头道:「你自归无宁门以来,刀下宰的牛羊马匹,没有五百头,也有三百头,还需要这样做么?我老婆说,她村里人对你的说法信以为真,每次都额外奉上一匹健康的牲口,却不知你只是要打牙祭。她嫁给我以后,哼哼,这才明白你的居心。」霍龄哈哈笑道:「成,你到我剖验房里来,两口羊随你挑,你挑中哪头吃哪头。若是挑到了那口疯羊,别怪我没提醒你。嗯,阿迟,待会儿记着别吃羊。」

无宁门人虽待殷迟有如少主,但他究竟是晚辈,便在教练场上向说笑的众人一一见礼。应双缇在旁瞧着,神色淡淡,道:「今天晚饭别等我。」霍龄劝道:「门主,阿迟回家了,你便不跟我们一起喝酒,多少也吃点饭。」应双缇微笑道:「是了,我稍后便去。」众人这才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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