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血泣录》第十九节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爱情,不过是一种疯狂。”

——威廉·莎士比亚

《皆大欢喜》

从小时候开始记事以来,尼克就听妈妈说,西贡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地方。一个有着雄壮伟岸的圣母教堂,有着清澈悠长的西贡河,有着上千年来、世代王朝留下的美丽遗迹的城市。那里的原住民虽然愚笨但性格淳朴,那里的生活虽然原始但却具有奇妙的东方色彩。

更重要的是,他的父亲几乎在那里生活了一辈子,是他们莫罗家的人,为那遥远的越南王朝带去了光明,同时也一直受到当地人的尊崇。母亲的话让尼克相信,有一天,他会去往遥远的西贡,继承父亲的事业,并过上比越南皇帝还要尊贵的生活。

直到尼克终于有了机会,坐上去往远东的轮船,那年他才十多岁。可至今,他还记得那艘船的名字——克洛诺斯号。这艘巨轮幸运地躲过了二战的洗礼,却仍要驮着人们、经受从地中海到太平洋的海水冲刷。

那是尼克第一次出海,他别提有多兴奋了。

当他到达西贡的时候,却看到了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场景。进入西贡城后,他就没有出过门。父亲每天忧心忡忡,而他们豪华的房子外却时常能听见枪声和尖叫声。

渐渐地,他感觉到无聊。直到有一天,父亲出门办事,他们家一直紧锁的大门被人砸开了。他只记得周围的人都在尖叫,本来整整齐齐的家被一堆陌生的东方人砸的砸、烧的烧。他躲在自己的屋里,直到一只大手抓住了他稚嫩的手臂——他被人从自己的家里劫走了。

等他从惊恐中冷静下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关在了地洞里,和他一起被关着的都是未成年的孩童。他们都光着上半身、只穿着内衣,蜷缩在地洞里。

那是他第一次离开父母的保护。渐渐地,他发现与其在甜蜜的回忆里挣扎,不如在身边的同伴中寻求温暖。就是那样,他认识了黎,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儿。相比起他来,黎的命运则更加不幸——她的母亲意外怀孕,生产后就抛下了她。因为大人们都说她母亲姓黎,所以把她也叫做黎。

尼克是地洞里唯一的外国小孩,鬼知道那些人会把他们怎么样,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受到了其他同伴的排挤。只有黎除外,她本身就不受待见,兴许是因为她没有名字吧。

所以,即使同样过着被囚禁的生活,他和黎仍然是孩子们眼中的怪胎。

对生活充满好奇的黎经常问他外面的世界,问他过去那些养尊处优的生活,在她听来那好像就是天堂的景象。而跟黎交流变多后,尼克慢慢也学会了使用越南语简单地进行沟通。

有一天,他把偷偷藏起来的宝石手链送给了黎。

地洞里的生活是那么痛苦,但他们拥有了彼此,好像一切也就不可怕了。尼克继承了莫罗家不服输的性格,他总是安慰黎,说总有一天,等他强壮起来,就带着她离开这个鬼地方。

“那又有什么区别呢?”黎想了想,说:“至少这里还有口饭吃。”

每次听到她这样说,尼克就暗暗发誓,一定要走出这个地狱,不,是一定要带着黎走出这个地狱。要带她享尽荣华富贵,要让她吃到黑海里最新鲜的鱼子酱,要让她戴上南非最大的钻石戒指,要带给她幸福。

“黎,我许诺要给你,一个天堂。”

一个漆黑的夜,突然的火光,吵醒了本就被地底的湿气折腾的翻来覆去的尼克。地洞外枪声阵阵,火光渐渐离他们近了。猛然间,一张熟悉的面孔随着火光浮现在了尼克头顶。

“爸爸……爸爸,你终于来了!”

“哦,我的尼克,你让我找得好苦……快,抱紧我的脖子,我们没时间了。”

“可是……”

尼克只来得及向洞口瞅了一眼,就被父亲抱着,在枪炮声中带走了。那是他见黎的最后一面,既没有倾吐不尽的告别,也没有天长地久的许愿,只是两个无知的孩童、在火光中彼此凝视着对方渐行渐远……

回到家里后,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一句话都不说。本来慈爱的父亲,也常常因为他变成这样而发怒。他发现自己曾经在家里引以为傲的、在被囚禁期间每日期许的生活,变得索然无味。那段时间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尼克至今仍记不起他那段时间都在想什么,可跟黎分别时的场景,却在梦中伴随了他一生。

“……做出这事的人,应该上绞刑架,那还是便宜了他们……”

“老爷,这已经不是国王的时代了……”

尼克只记得父亲时常会跟人进行类似的对话,他渐渐明白,自己在这个家里仍是极重要的。因为他变成这样,父亲才会一天比一天苍老。

于是,他鼓起勇气,走向父亲,开口说了回家后的第一句话——“我要回法国。”

离别的夜晚,他抬头看着巨大的邮轮,船头的铁皮上用白漆写着“crépuscule”。他走上船头,学着身边的人那样,朝父亲挥了挥手,又朝着对面的大陆挥了挥手。

那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了。回到家里没多久,他就听人说越南和法国彻底开战了。此后长达近十年的时间里,他们只能在信封里得知父亲的情况。可有一天,他发现邮递员已经很久没有光顾了,不久之后,他就听到了父亲在越南失踪的噩耗。

“尼克,你一定要坚强,莫罗家的未来就靠你了。”

对于一个刚成年的孩子来说,这份期望未免有些沉重,可拥有坚韧性格的尼克,最终没有辜负这份责任。除了不服输的脾气,他也是个极聪明的年轻人,利用莫罗家多年来雄厚的积蓄,他在法国商界如鱼得水。

时光荏苒,他从家人口中的“尼克”,变成了属下口中的“董事长”,最后成了所有人口中的“莫罗先生”。熟知他的人都称赞他是莫罗家的幸运,甚至说他比父亲还更加优秀。

他也享受这一切,享受金钱,享受名誉,享受居高在上,享受美女为伴,他的青春再幸福不过了。

可只有“尼克”心里清楚,再多的金钱、名誉等等,都无法填补一颗有了缺口的心。当事业已成,家人的托付又得到了回报,他便开始在身边一切熟悉的事物中迷茫。在高楼大厦的窗外他看到那道身影、在乡村的葡萄园里他看到那道身影、在万米高空的飞机上他看到那道身影……

他知道,是时候回去了。

他还是选择了轮船,那是一艘很小的船,名为“amore”。这艘小船从威尼斯出发,经过一座座他熟悉的城市,终于在胡志明港靠了岸。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建筑,可人却都变了。他回到没住多久的故居,却见那里已经被改造成了学校,他想多少也算是给越南人民的回报吧。如今,他比记忆中的父亲年龄都要大了,也早就明白,父亲当年在这里的行为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可他总想,人大概就是这样,强大起来都会去掠夺弱小者,换做是他也会这样做。

让莫罗惊讶的是,当地人对他都很友好,看来时间确实能冲淡一切。

他在市中心找了座小楼,一住就是一年多,这里的生活固然不如在法国,可却让他感觉到充实。每天,他都会走出小楼,到大街上跟人用蹩脚的越南语聊天,午夜时又会回到小楼。每天晚上,都会有人在他的桌上放一封信,他看完信后总是唉声叹气。

一天夜里,他吃过晚饭后,不急不慢地打开信封,看到信的内容后“噌”地坐了起来。他在房间里不停地踱步,一字一句地把信看完后夺门而出。

第二天凌晨,他赶到了岘港,走进了一所陈旧的医院。

在病床上,他看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你见过这个手链吗,告诉我!”

病床上的年轻女子痛苦挣扎着,看到莫罗手上的画纸后,抬起手臂露出了那串宝石手链,说:“我妈妈留给我的……”

“先生,病人现在很痛苦,我们马上要进行手术,请您在外面等候!”医生开始朝屋外推搡莫罗。

“不,我就只说几句话,你……”

“有话您可以等手术完后再说。”

就这样,莫罗在医院的走廊里享受了很久没有体会到的焦虑,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对楼上病房里的女人说什么。他喘着粗气,开始责骂自己的愚蠢,悠久的时间早已改变了一切,为什么还要苦苦寻觅那早就不存在的记忆。

终于,就在莫罗拿不定主意是走是留的时候,医生从楼上走了下来。

“对不起,先生……”

“对不起?你什么意思?”

“您是唯一来看病人的,所以我想您应该是她的家属吧,病人……哎,总之,我们没能抢救过来,真是对不起!”

莫罗不知该说什么,一切都好像是命运安排,好像是上帝在捉弄他。他不甘心,朝楼上冲去,走进病房后看到了已经被蒙上脸的女人。他坐到床边,抓起她的胳膊,看着那串手链默默流出了泪水。

“先生,这是病人的孩子,我还不知道您是她的……”

莫罗看着护士怀中蜷缩的婴儿。原来,她是死于难产。

“我……我是她的家属,不,我是说,她母亲的朋友。”

护士古怪地看了看他,犹豫一下后还是把怀中的婴儿递给了莫罗,说:“是个女孩儿,很抱歉没有能挽救您的家人。我给您和病人一些时间告别,不过病人没有登记配偶,所以如果您要领养这个孩子,请稍后到楼下办理手续。”

“嗯……”莫罗看了看怀中的婴儿,瞬间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好。”

护士走了出去,莫罗看着怀里的孩子,不禁傻笑起来。他从那只冰冷的手臂上解下宝石手链,挂到了婴儿的脖子上。

莫罗给她起名叫黎春。自此便把她过继到了自己的监护下,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对属下的一句吩咐就解决了。他依旧继续着自己平淡的生活,只是有了黎春,这里的一切也都变得多姿多彩起来。

黎春一天天长大,滋润的生活使她在成长中渐渐变得美丽动人。莫罗从没提过她的身世,只是让她不要担心,去享受快乐。

直到某个春天的下午。莫罗从外面回来,黎春正巧刚洗完澡。她身着一件单薄的睡衣,在粉红色的丝绸下、美好的身形呼之欲出。她拿毛巾擦着一头黑亮的长发,给莫罗打了声招呼后就朝自己的屋内走。此时,莫罗看着黎春姣好的背影,心中却如晴天霹雳。

他知道,是时候离开了。

对于莫罗的不告而别,黎春确实很痛心。莫罗说过,他们没有血亲关系。可对于她来说,莫罗是父亲、是母亲,更是她的依靠。

很多年过去了,黎春已经成年,关于莫罗的回忆也渐渐消逝的差不多了,她想此生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位和善的老人了。

那天,黎春和大学里的同学分开后,回到了那座住了一辈子的小楼。她开始收拾行囊,大学的时光就要结束了,她决定在人生的第一站去往河内。她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孩儿,她要靠自己的努力闯下一片天空。

然而,就当她开始疑惑,那串很早就不带在身边的宝石手链跑到哪里去了的时候,“嘭”的一声,脑后剧烈的疼痛让她失去了意识。

被敲晕后,黎春就被人用黑布遮住了双眼,她的身体和双手都被人紧紧绑住了。周围时常传来争吵声,她只能根据直觉判断自己是被人押上了车,之后又被人拉着运上了船。

黎春明白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她听朋友说起过关于人贩子的可怕传说。上船之后,她被关进了船体的集装箱里,除了颠簸外还有难吃的食物,这都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

莫罗坐上了黑色轿车,和叶妃雪的对话让他依旧很生气。他看着窗外的景致向身后飞速地移动,不免有些心悸。他已是古稀之年,真的有必要再跟这些人争斗吗?

他回到豪华的住所,把外套递给管家。管家接过衣服后说:“先生。”

“嗯?”

“您吩咐的事情已经完成了。”

“哦,真的吗?”莫罗精神一震。

“就照您说的,在地下室里。”

莫罗赶忙朝地下室入口走,一边对身后的管家说道:“你不用跟来了。”

他穿过旋转的楼梯,走到地下暗室其中一间的门外,轻轻的推开房门。

只见柔和的光线下,黎春颤巍巍的蜷缩在角落里。她赤身裸体,只有双眼被一条黑布蒙住。她听到开门声,大声尖叫起来。

莫罗用颤抖的手从怀里取出那条宝石手链,他一边朝黎春慢慢靠近,一边脱掉身上的衣服。当他在黎春身旁坐下的时候,身上只剩下一件内衣。他抓过黎春抗拒的手臂,给她戴上了宝石手链。

莫罗伸出手,在黎春双眼上的黑布前停留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摘掉那条黑布。他从黎春身后张开双臂,抱住她白皙的身体,把头靠近她的耳边,轻声说:“我等了你好久!”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