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将诸业献给我,离却欲望亦无我所,焦躁之情已经平息,战斗吧!心中只念纯自我。”
——广博仙人
《薄伽梵歌》
拉胡尔的内心是复杂的。他跟九岁的儿子在五天前才又一次重聚,当看到桑吉眼中的兴奋时,他如释重负——至少,被聚少离多的回忆摧残的父子感情,还有可以弥补的希望。在军队的那段时光里,他总会担忧,也许儿子再长大一点,就不会再认他这个爸爸了。
有愧疚感的父亲,肯定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何况桑吉的母亲死得早,拉胡尔就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从旁遮普到果阿,不论是去游乐园里坐过山车,还是到路边小店里买冰淇淋,拉胡尔尽一切努力满足桑吉的要求。桑吉心里对他这个亲生父亲,不是没有过埋怨,但是在他最单纯的时光里,一次愉快的旅行足以让他忘掉拉胡尔所有的过错。
桑吉开心,拉胡尔也跟着开心。仔细想想,这种短暂的愉悦已经从单纯的父子时光,变成了多年来紧绷的神经得到的最终释放。当然,还有如同走出沙漠似得、劫后余生时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这种叠加在一起的快乐,随着时间而愈加强烈,而拉胡尔内心那条若隐若现的毒蛇,却也变得越发真实。
拉胡尔有种错觉,他变成了“薛定谔的猫”,在一座万丈深渊边的悬崖上左摇右摆。一条邪恶的毒蛇在阴影中吐着猩红色的信子,他最大的恐惧在于,不知道那条毒蛇为何从未发起攻击。也许是什么原因让它犹豫不决,也许它是在等待最好的时机。但拉胡尔确信的一点是,如果毒蛇真的存在,如果毒蛇真的决定出击,那他必将面临灭顶之灾。
桑吉对拉胡尔那复杂的情绪毫无察觉,他享受着拉胡尔带给他的安全感,这感觉比世界上最好吃的糖果都要甜蜜。
不论怎样,果阿,就是穿过沼泽后的那片极乐净土。拉胡尔对桑吉、也对自己这样许诺着。
结束了在帕纳吉整整一天的玩乐,拉胡尔父子找到了一个二层小楼的廉价旅馆。拉胡尔也想在儿子面前装一下阔绰,找个好一点的酒店,但一想到对接下来生活的长远打算,他还是忍住了冲动。桑吉倒是没在意,他还没有在有二楼的地方过夜的经历,于是对旅馆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爸爸,我想到楼下玩。”桑吉在窗户边看着楼下的风光,但终究还是对这个单调的狭小房间产生了厌烦。拉胡尔给他买了一个崭新的蓝色板球,他还正想在楼下试试这球到底能跳多高呢。
“桑吉听话,帮我把东西整好。咱们明天就要搬进新家了,可得准备准备。”嘴里这么说,但拉胡尔其实是担心桑吉一个人到处乱跑。他们两人上楼之前,经过一楼的餐厅时,他注意到一伙满嘴脏话的男人聚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多年的军队经历让他长了个心眼,惹上这些人肯定会是个麻烦。
“嗯,那好吧。”桑吉很听话,拿着床上散落的衣服叠起来。
拉胡尔满意地拍了拍桑吉的头,走进卫生间一边说:“你慢慢收拾,累了就看会儿电视。我去洗个澡。”
晶莹的水流冲刷掉了拉胡尔一天的疲累,他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放松的心情像是给了他一对完美的翅膀。在一片洁白的画卷里,他自由地翱翔在天际,但瞬时间,一道闪电击在了他的身上。擦掉镜子上的水雾,他看到在自己深棕色的背部皮肤上,长出了一片血红色的一寸长毛。
“嘭!”拉胡尔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枪响声,突兀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拉胡尔顾不上穿好衣服,套上**后便一把打开了卫生间的门:“桑吉,桑吉。”
没有回应,一眼能看到头的房间里,也没了桑吉的踪影。最可怕的猜想,可能已经成为现实。
“嘭!”“嘭!”“嘭!”“嘭!”
四声枪响,每一声都像是在敲击着拉胡尔剧烈跳动的心脏。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越是慌张脚下越是不稳。在狭长的二楼走廊里,他压低声音呼喊着——“桑吉”、“桑吉”……却怎么也没人回应。
终于,他顺着楼梯向楼下走,在一楼的楼道口看到了桑吉。他兴奋地窜到桑吉身边,一把抱住了呆呆站立的儿子……
“嘭!”又一声枪响,把激动的拉胡尔拉回了现实。此时,在桑吉的正对面,穿过几米外的走廊,一个壮硕的男子手中拿着枪、站立在餐厅的灯光下。
“草!”听到外面传来的警笛声,马先生怒骂一声。
兔先生颤巍巍地探着脑袋瞅了眼窗外,说:“妈的,警察怎么来得这么快?”
马先生发愁的倒不是这点。而是,如果警察知道屋里最后一个无辜的人已经死去,而只剩下他们两个亡命之徒的时候,他们就只能和警察面对面枪战了。
“咚”清脆的声响打乱了马先生的思绪,一颗宝蓝色的圆球晃晃悠悠地滚到了他的脚边。
他捡起那颗崭新的板球,朝着板球滚来的楼道口看去。
只见拉胡尔蹲在地上抱着桑吉,一手捂着他的嘴,双眼惊恐地看着马先生手上的板球。
马先生拿枪指向拉胡尔,另一只手把桑吉拽了过来。拉胡尔也举着双手,从暗处走到了餐厅的灯光下。兔先生看到了这一幕,开心地大笑着:“伟大的克里希那啊,看来我们运气还不错呢。”
然后,兔先生朝着窗外大声喊:“外面的人听着,我们手上有人质,还是一个小孩儿。你们要是敢闯进来,他的尸体就算在你们头上了!”
兔先生说完,朝马先生怀里的桑吉眨了眨眼。
而桑吉此时已经被吓坏了,拉胡尔跪在地上,满头大汗地抓着马先生的裤腿:“两位朋友,求你们了。你们拿我当人质吧,可千万不要伤害桑吉啊。”
马先生此时格外烦躁,一切都超出了他的计划。他一脚把拉胡尔踢开:“烦死了,你给我闭嘴。”他又看了眼娇小的桑吉,皱了皱眉说:“好吧,我……”
“等等,”兔先生一把拽住了马先生的胳膊,说:“你没听见我刚才喊的什么吗?”
“你什么意思?”
兔先生瞥了眼桑吉,说:“我们只需要一个人质就能让警察不敢乱动,小孩儿比较好控制。说到最后,如果咱们真的冲出去,或者警察冲进来,他们完全可以不顾一个成年人的死活向咱们开枪,却肯定不能不顾一个小孩子啊。”
马先生因为他话里的残酷味道有些生气,但仔细一想也觉得有道理。
拉胡尔听懂了他们话中的意思,跪在地上拼命地哀求着。在桑吉的印象中,父亲一直都是伟岸高大的,即便他总是不在身边,但那也是因为他在军队里、在为国家的安全而奉献啊。桑吉甚至想过,有一天自己也要穿上那身军装。
是啊,军人都是伟大的、是正义的。可是,眼前的父亲为何会这般懦弱,他为什么会害怕这些可恶的坏人?
马先生说道:“嗯……我看就这样,我们用这个小孩儿。”
“不要,不要,我求求你们了,发发慈悲吧,”拉胡尔歇斯底里地抓着兔先生说:“用我当人质,不要伤害我的儿子,不要……”
兔先生甩动手臂,把拉胡尔推到了地上,拿枪指着他说:“想死是吗?你不用担心,我说过只需要一个人质,也是为你好。你的儿子中奖了,指不定还能活下来,你啊,先到地狱里去等他吧。”
兔先生说完,手上的枪对准了拉胡尔的头,眼看就要扣动扳机。
“啊!”马先生怀里的桑吉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挣脱了马先生,窜到了兔先生身上,抓住他拿枪的手,张嘴就咬了下去。兔先生手臂吃痛,眨眼间已经渗出了血,他胡乱挥动着手臂,而桑吉却怎么都不松口。
马先生上前把桑吉拽了下来,兔先生看着手臂上的牙印,怒火充斥了大脑,他抬起手中的枪,对向了桑吉:“你个小兔崽子!”
拉胡尔“唰”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一拳打在了兔先生的脸上,这一拳拉胡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兔先生顺势倒地。拉胡尔此时也是怒火中烧,他骑到了兔先生身上,一拳接着一拳地打在他的脸上。
马先生此时才晃过神来,他上前一脚把拉胡尔踹翻在地,抬起手枪对着拉胡尔身上就是“嘭”“嘭”两枪。
“啊!”桑吉看着拉胡尔身上的血流了一地,他疯了似得朝马先生撞去。奈何他身体矮小,马先生也长了个心眼,一把将他推倒在地。
兔先生此时鼻青脸肿,他费力地站起身,看着倒在地上的拉胡尔父子俩。他对着生死未卜的拉胡尔吐了口唾沫,吐出口后才发现唾沫里还带着血,不禁更愤怒了。他拿起手枪,朝拉胡尔又补了两枪。
桑吉向着兔先生一边哭泣一边大喊着,他想冲向兔先生,却被马先生抱得紧紧的。马先生把枪口塞进了桑吉的嘴里,说:“再闹,否则我把你耳朵揪下来!”
桑吉还在哭,但听了马先生的威胁后胆气已经卸了一大半,他被抱在半空中,不时地踢两下腿表达着不满。
“该死,”兔先生摸着脸上的淤青:“这下可好,外面的王八蛋指不定以为我们起内讧,肯定准备冲进来了。”
“草,”马先生更生气:“他妈的还不是因为你个白痴,都是你开枪才引来的麻烦!”
“好啊,全怪在我头上了是吧?我哪知道警察会来那么快?”兔先生毫不退让:“你要是把那个兔崽子抱稳一点,我会被打?”
马先生直感到头昏脑涨,兔先生的愚蠢和无耻让他忍受到了极点。他拿着枪把,对准了兔先生的脑袋就是一下,兔先生显然没料到他会袭击自己,被抢把抽的剧痛,又再次倒在了地上。
“里面的混蛋听着,不要开枪伤害人质,还有的商量,否则我们也要开枪了!”
马先生已经顾不上门外的警察了,他抬脚不断猛踢着兔先生的身体,把一肚子邪火都撒在了这“白痴”身上。
当他终于累的喘不过气,双手撑在两膝上的时候,兔先生躺在地上咳血不止,半昏半醒地想要爬起身却怎么也使不上劲。
马先生最后又踢了兔先生一脚,把他彻底踢晕了过去,于是决定一个人带着桑吉逃出去。他拿起脚边的手提箱,却发现桑吉出奇的安静,此时正木讷地望着拉胡尔尸体的方向。
“不会是傻了吧?”马先生想着,但也许傻子反而更好控制吧。他拉住桑吉,身体朝门口方向转动的过程中,却突然愣住了。
马先生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地上的拉胡尔,却发现那里只剩下一摊血水,他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还是没找到拉胡尔的尸体。
“怎么会……难道他没死?”马先生突然想起了桑吉,他刚才肯定一直盯着拉胡尔。于是,马先生蹲了下来,抓着桑吉面对面问:“小家伙,你爸跑哪儿了?”
桑吉看着他不说话,他正要恐吓两声时,却见桑吉睁大了双眼看向他的身后。马先生暗道不妙,他猛地转身,却惊奇地看到一只浑身被红色长毛覆盖的、只露出双眼和獠牙的人型怪物趴在地上,而它脸上那对充满野性的眸子死死地盯住了他。
马先生潜意识里,觉得这突然出现的怪物和消失的拉胡尔有一定关系,却也来不及细想,他抬手对那怪物开了两枪。红毛怪毫不躲闪,子弹打在它身上竟然都没能穿过它的皮肤,只是令它明显吃痛,反而更加狂暴。
它趴在地上的四肢突然使力,身体“嗖”地一声扑向了马先生。马先生下意识侧身躲闪,还是被它的爪子在手臂上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剧痛传入大脑,手中的枪也滑落在地。马先生捂着自己不住流血的手臂,脚下一个踉跄,在地上坐了个屁股蹲儿。
“啊!”全身的疼痛感袭来,马先生看向一击不中的红毛怪,却见它又跳了起来:“等等……”
马先生的整张脸被两排尖利的獠牙生生撕了下来,在红毛怪紧紧咬住他脖子上的动脉血管后,他的挣扎慢慢变弱直至停止。这时,兔先生突然从昏厥中清醒过来,他看着红毛怪还在撕咬着马先生被血染红了的脖子,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而红毛怪却注意到了他,眨眼间兔先生也享受了和马先生一样的“待遇”。
红毛怪虽然状似野兽,却似乎对人肉并不感兴趣,它把视线转向了餐厅里还唯一存活的人类。
桑吉清楚地知道红毛怪和拉胡尔的关系,因为他亲眼目睹了一切的发生。此时,他既幻想着那只凶猛的红毛怪能够变回自己慈爱的父亲,又不得不相信,面前的野兽投来的凶残眼神将带走他幼小的生命。
在桑吉看过的很多动画片里,变成野兽的人往往会因为被爱感化,而重新恢复原状。因为这些画面,他学会了一个词——“奇迹”。
在此后的人生中,他始终忘不了野兽扑来的那个瞬间——在幻想照进现实时,当初的幻想越是神奇,它面对现实的时候就越是苍白无力。
至少在桑吉的故事里,奇迹没有发生,却也真的发生了。
红毛怪在半空中张开了双臂,桑吉抬头看着那道死神送来的黑影,却发现在黑影的背后伴随着一片红色的烈焰。那片炙热的火焰在黑影的身上迅速蔓延,桑吉也感到了腾腾热气扑面而来,他朝身后一闪,躲过了本要砸在身上的红毛怪…………
莫罗听得出了神,他见桑吉停了下来,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你父亲真的死了吗?”
桑吉点点头:“他,也就是那只怪物,被喷火枪烧死了,它全身的长毛都烧干净了。等火扑灭后,那尸体已经很难识别了,但我确信那就是拉胡尔。”
听完桑吉的悲伤故事,莫罗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默良久后,说:“桑吉啊,我希望你不要执迷于这些痛苦的回忆,你以后的路还长。”他说着,站起身:“我可以动用一些人脉,帮助减轻对你的量刑……”
“我找的是巴勃罗,来得却是你。”桑吉说:“你肯定不只是来安慰我的吧?”
莫罗没有回话,站在原地盯着桑吉看。
桑吉撇着嘴说:“哼,省省吧。你不就是怕在西贡研究基地的资金记录会泄露,才来见我的吗?”见莫罗还不说话,他便继续说:“你猜的没错,我从两年前,不,甚至更早,就开始筹划这一切。而真正的目的,就是你们莱恩国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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