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锋躺在炕上，把玩着一颗圆溜溜的小铁珠。

这小铁珠直径不足半寸，色泽微有些暗，他将小铁珠凑近鼻尖闻了闻，有一股隐约的腥气，分不清是血腥味还是铁锈味。

这颗小铁珠是从他大腿的伤口上取出来的。当时，军医喂他吃了昏睡的丹药，但他依然在半睡半醒之间感觉到钻心的剧痛。

他生怕自己一觉醒来，右腿就被锯掉了，好在虽然子弹微有些生锈，但也许是由于他体内的光元素有抑制感染的作用，事情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

相比之下，他的战友们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张锋看向一旁空荡荡的另一张炕。他现在在北安城的军官宿舍中，本来这是一间双人间，舍友便是他的副手杨天安。

他比张锋大了几岁，张锋一直称他为杨兄，他带兵的经验比张锋丰富许多，在张锋当上哨长以后，他为张锋提供了许多的帮助。

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虽然，在目睹他被两名原黎军凝灵级强者夹击时，他已经预料到了这一点，但是，当他得知杨天安阵亡的消息时，他依然倍受打击。

除杨天安之外，断后的数十名士兵也大都战死，只有不到十人生还。

当听到那一个个熟悉的阵亡者姓名时，他心中先是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惊慌和陌生感，仿佛难以相信如此多的战友已经化为了冰冷的死尸。

很快，他冷静下来，接受了这个事实，强烈的惊慌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则是较淡却持久的悲伤和压抑。

“好在我没有真的让杨兄给我断后，自己逃回来。要不然，就算我活了下来，内疚和耻辱也会杀死我的。”他一面把玩着从体内取出的子弹，一面想着。

但此时他依然感到内疚。

”假如我没有让部下追击那队原黎斥候，那么我们便不会被敌人截住了。“这个念头第一百次地跳了出来，啃噬着他的心，他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痛苦地扭过头，望着窗外，却发现不知何时，连日的风雪天气已经停了，久违的太阳照耀着大地，给世界和他的心都增添了一丝暖意。

”战争必然会有牺牲。我的决策造成了我部下们的牺牲。“他开始强迫自己去正视这个现实。“而决策是一个军官必须尽的责任。”

”关键在于，我的决策的意义-------“

他反复思索着。

换药的时间到了，医师再次进入房内，他的身后还有一名都督府的幕僚，看着眼熟，但叫不上名字。

张锋见到这名幕僚，双臂一撑，半坐了起来，弄得右腿一阵疼痛，医师赶忙制止，但张锋却不顾疼痛，急匆匆地向幕僚问道：“麻袋里的黑色小球是什么？”

幕僚愣了下，道：“啊——在下正要说，你莫急，别弄坏了伤口——那些小球上被下了魔法，能够遥控引爆，是敌人故意想让你们运回去的。”

张锋吃了一惊，“果然不出我所料，这是敌人的诡计吗-------”他感到有些宽慰，但随之涌上心头的，是一股凄凉：纵然他看透了又怎样？部下们------

”多亏了你啊！西路军的斥候把这玩意运了回去，结果炸死了镇统。西路军就这样被击败了。”幕僚向他竖了竖大拇指。

他苦笑了笑：“直接不去追就更好了。”医师撕下了他腿上的绷带，痛得他皱起眉头。

“不能这么说。斥候要是都这样因噎废食，咱们的大军就成半个瞎子了。”幕僚走到床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张哨官，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先生过奖了。“他感到有些宽慰。

幕僚淡淡一笑：“这话不光是在下说的，江阳朝中有位大人物也夸奖了你。”

他只觉得有些荒诞：“先生你说笑了。朝廷的大员们日理万机，哪能------“说着说着，幕僚脸上严肃的神情让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便是昨日统领中镇军的援兵抵达北安城的兵部尚书，武安公李大人了。他不仅夸奖了你，还向林都督提出今天下午要来见你一面。这也正是在下来找你的原因了。“幕僚捻着下颚上的一撮山羊胡须，缓缓地道。

张锋这些天经常有“如在梦中”之感，此刻这种感觉又回来了。他紧紧盯着幕僚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幕僚在交代着些什么，但他太紧张了，全没听进去。是换药的疼痛，才将他拉回现实。

”------好好准备，在李大人面前表现得体点。张哨官，苟富贵，勿相忘啊。“幕僚说着，又淡淡一笑，捻了捻胡子，转身离去了。

强烈的震惊消散后，巨大的幸福感几乎使他眩晕。这个消息不仅肯定了他决策的意义，而那位幕僚最后的一句话更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前程，大概变得更加光明了。

当他瞥见杨天安空空的床榻时，心中还是会感到有些酸楚。“杨兄，我是在替你们立功受奖啊。”不过，当他确定自己的决策是正确的后，他最害怕的愧疚感就消散了。

今后的路他将继续走下去，虽然心中有道伤痕，但却没有背上包袱。

”杨兄，殉国的诸位弟兄们，我永不会忘记你们的牺牲。我会继承你们的意志，请你们的在天之灵保佑我------“

他对着窗外的天空，默默祝告。

笃笃笃几声敲门声，让他从梦境中惊醒。一名僮仆手提食盒，为他送来了午餐。

他道了声谢，接过食盒。

尚未打开食盒，一股诱人的清香便窜入鼻端，惹得他食指大动，开盒一看，是一碗鸡丝汤面，两样小菜：醋溜大白菜和腌蘑菇，色泽宜人，鲜香开胃，对伤病之人再适宜不过了。他不禁问那仆人道：“这不是普通的军官灶做的吧------是谁做的？”

仆人诡秘一笑，便转身离去了。张锋望着他的背影，认出似乎是都督府的佣人。他不及细想，便吃了起来。

他吃着面条想道：”现在我已经走出建功立业的第一步了，连兵部李大人都了解了我的事迹，那破格的提拔必然是少不了的。“

自成兴朝的军制改革以后，昭华的军队正式被分为地方军性质的“卫所军”和野战军性质的“诸军团”两部分，二者使用同一套武官品级系统，但两边的职位名称各有不同。

在战略位置重要的地区，更设有都督一职，同时统辖辖区内的所有军团和卫所军，全国共有三个都督府，分别是北御军，中镇军和南抚军。

“我二十岁担任哨长，已经算是很年轻了，这次破格提拔，也不会太离谱，运气好的话能升为营官，运气不好的话大概就是副营官或者调到地方任千总？”

他宁可做副职，也不愿意被调到地方。固然，千总已经能负责一个县的卫所，在地位上和老爹已经不相上下，而且相对于军团军官也安全得多，但远离战场，就是远离建功立业的机会。

他的心中固然一度被对战争的恐惧笼罩，也曾因战友的阵亡而悲伤消沉，但此时吃着汤面畅想未来，他仍将“成为国家的锋刃”视为此生的不二追求——而这就必须要升官。

这个国家真正的栋梁，固然是无数个他父亲这样的平凡人，还有更平凡的田间老农，贩夫走卒，但“锋刃”注定是少数。

升官未必能成为锋刃，但成为锋刃------必须要升官。

”现在，便是我‘起步’的时刻，这位李大人将带来我人生中第一个重大的机遇，我一定要好好把握------吃完面后得好好想想，他可能会问些什么话，在他面前得说些什么-------“他一面大口吃面，一面想着。

一碗面还没吃完，只听门口响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接着，一个洪亮的声音道：”张锋是住在这么？“

一个轻细些的声音道：“是的，大人。”

张锋的心突地一跳，手中的筷子一松，一筷鸡丝落回面汤里，溅起几滴汤汁。

只一个心跳的时间，房门便被推开，一位身穿便服的中年男子一面推门而入，一面回头道：“行了，你先走吧，一会再来找你带路。”

然后，他回过头来，打量着张锋。他身材十分魁伟，张锋也身材高大，但与他一比便自愧不如，他面庞黧黑，却十分英俊，张锋从未见过相貌如此非凡之人。

来人大步流星地进屋，搬了张凳子坐下，开口道：“张营官，我便是李墨白了。”